中篇|我是大叔控
第一章【小熊篇】夜窥
小路没料到对他的窥视竟成了每夜的功课,如同没料到自己会来这座城市定居。
摔碎已有的一切资源,包括老同事、老朋友、老同学、父母亲属、可以帮忙买到火车票的刚子、可以帮忙设计房子的可乐、可以抛下手头一切义无反顾地陪着看电影的胖龙……掰掉手机卡,没有任何预兆地一夜之间离开熟悉的城市,投奔向数小时之外车程的崭新的日子,这需要一些勇气、预谋和资金。
来到新的城市,找到一家干净的旅店,浏览出租讯息。在第三日的下午很快就租到了房子,在配套齐备的十年前落成的房子里,三十几平米,有北阳台和两间不同朝向的大小房间,以及不轩敞的客厅与恰到好处的卫浴间和厨房。房子的主人是一个老太,因搬家而第一次做了房东,没有通常的房东面孔。
入住的当夜,因做了一下午的清洁工作而乏困,临睡前关窗,条件反射地看到了对面那栋高层住宅里唯一没有窗帘遮挡的窗口,白色荧光灯,无比醒目。
入住的第二夜,他不得不对那扇窗子加以特别关注,因为它实在惹眼。
对面那栋楼,和自己入住的这栋不同的规格和面孔。更现代化的外立面与色彩,六个单元,一百四十四扇窗。夜深之后,唯独那一扇张扬着白色刺目的灯光,似乎是一种标榜。
这夜,他开始留意。
小路所在的十七楼,卧室朝南,目标是十五楼,想看清里面的世界,高度有余,角度不足,以至他第一次看到窗里的主人,只是一个从肩头到小腿的宽阔厚实的背影,看不到头脸。
在他关灯回身的刹那,那扇窗突兀地亮了,特立独行且毫无遮挡的白光。
白光照在那宽厚肩背的男性皮肤上,反射出粗糙但健康的质感。皮肤的主人有些胖,贴实的膘肉附在那身骨骼上,显示出一种憨重与踏实。肯定超过标准范围的腰部往下,是紧绷的肌肉。
一片黑暗中的白光,方方正正的窗口,结实略胖的中年男性背影。这样一个突兀的镜头定格了几秒钟,消失在一片没有界限的黑暗里。
大叔。他反射地说出这两个字,嘴角漾起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微笑。
第二章【大叔篇】窗
没有窗帘,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已然够小,他需要一扇窗子,可以看到外面。
刻意放弃过去四十年里拥有的一切,包括老同事、老站友、老同学、父母亲属,只身来到完全没有后援的城市,在旅途中做出定居决定,很快买下一套精装酒店式公寓入住。花去几分之一的积蓄,尔后凭借资历在城市里找到工作,拿到收入真正开始新的生活,这个过程用了一百二十一天。
他认为一百二十一这个数字是一种宿命,很像他在军营里喊出的口令,那是一种向前的节奏,一个全新的起步走。
他喜欢新的开始,这是一种无法锻炼的勇气和难以培养的气质,是一种流淌在骨血和灵魂当中的东西。他无法理解大多数人维持当下的日复一日、尽可能拥有更多、而后将自己已有的一切用心呵护,加以贮藏,尽量保证其稳定,避免无常。
无常是天地间的规则,身在游戏之内,必须顺应规则。人工维持使之相对的平衡,是一种徒劳和消耗。
为此,在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他没有丝毫的惶惑与担忧,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拥有,亦无真正意义上的失去。
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半隐于他乡。
他尽量淡化自己,未意识到会被关注,甚至被视觉狙击。
他并不知自己那扇窗在夜里有何特别之处,亦未料到没有窗帘竟成了一定范围内的唯一彰显。四十平米的精致公寓,三面大窗透彻出一个男人内心的坦然。没有顾虑,没有隐私,某种程度上,亦没有自己。
他坚信这世间的相对,一如天地、昼夜、好恶与净垢。白日里衣冠示人的必要修饰,夜里有不着一丝的诚然真实。公寓的钥匙卡赋予他在这一高度停留的权限,走出电梯这一微妙的过渡空间。当坚厚橡木门在身后关闭,是一种灵与肉的双重隔离。
唯有那窗,成了别人对这方隔绝的唯一窥口。
第三章【小熊篇】气味•电梯•香烟
晚饭之后,小路环绕住地所在的附近散步。附近有两处农贸集市,露天,有专人规范秩序。穿越市场时,亦穿越了一条充满浓重气味的通道。新鲜抑或正在氧化的蔬果气味,鱼肉蛋及牲畜的腥膻味,烙饼的葱油味,面食的碱味……最强烈和稠密的,是人的气味。汗的挥发,讨价还价的口腔里的气味,衣服的气味,刚烫染不久的头发的气味,劣质香水的气味,种种,形成一个似有形、有重量的不可分割的固体,紧紧将每一个过路人的身体包裹,如同深水一般在身后打起漩涡然后瞬间陷入凝固。这种地方对于他难以忍受,在对此地粗略了解之后,大步转回自己的住处。
上楼之前在小烟店里买了一包DJ MIX,然后走进电梯。
电梯在他眼中是一个微妙的东西,是连接生存与生活的密道。无声紧闭的金属门有隔绝世俗尘嚣的功能。在短暂的眩晕之后,展现的是属于自己的密闭空间。远离尘土、噪声、以及浓密的人的气味。不论何时何地,有电梯的高层住宅都是他生活的必须。
若无法逃离,就选择隔离。
时至今日,在彻底扫除和短暂的居住过后,屋中原有的气味消失殆尽,空气里唯余自己的无形痕迹。淋浴、内衣、穿过新购置的踏毯,他坐到窗前,看细风从架在窗台的趾缝间滑过,迎风点燃心爱的果味香烟。
烟身洁白,叼在围着白色浴巾的男孩口中,窗上映出饱满而飒爽的影子。他从未主动吸烟入肺,烟气入口,短暂停留,徐徐而出,雪茄客般的习惯。
对于烟草,他只迷恋点燃和慢慢化为灰烬的过程,而非吸烟本身,因此他只弄烟而非吸烟,是恋烟而非痴烟。而弄烟的时候,又必是开窗的,烟气遭遇城市上空的新鲜空气,会变得清新馥郁,令人神怡。
他认知的香烟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一种散发着雅致安静而甜腻香气的东西,点燃之后,气味厚重怪异,仿佛有了一张令人生厌的粗鲁面孔;一旦和新鲜空气混合,便又美妙轻快无比。而冷静的烟蒂的气味,却让人作呕。
这个过程,与人的一生极为相似。
他正处在点燃着的阶段,正与这个城市上空的新鲜空气混着着,安静而愉快着。
这种愉快是由衷的。这个城市与原来生活的相比,更安详、更洁净、更随和,与他内心设计中的城市几乎完全吻合。他庆幸能够在这个地方生活,虽然新的生活尚未完全展开。
较之乡村或山野,他认为自己更适合城市生活。城市可以在进化中丰富起保证自己生活的构成,这就是城市对于他最大的作用。但他反对享受城市的说法,城市繁重的交通、无聊的娱乐设施、复杂的气味成分、不可避免的污染、日渐硬化的物质特征与享受二字相去甚远。
活在其中,但保持着距离。
第四章【大叔篇】公寓•淋浴•小雪茄
公寓楼的首层,是一间酒店大堂式的二层挑高生活区。皮鞋脱离尘嚣踏上地毯,那种感觉极易让人放松、心下平静。
迈上环臂状的步梯,走上二层的生活坊,迷你超市、小酒吧、桌球馆、健身房依次而驻,雅致方便。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来这里买矿泉水和烟,对其他设施概无兴趣。矿泉水用来沏茶,烟非香烟,而是固定一个牌子的荷兰小雪茄。这里的雪茄吧倒令人放心,有专业的贮藏冷柜和排风优良的烟室。他依然要那个牌子,小铁盒包装,付钱,而后步入电梯。
到达那一层,将橡木门在身后紧闭。空气静谧,万念俱无。褪下皮鞋,白袜踩上地毯,蜕下全身衣物入柜,进入浴室,开窗,夕阳的光色和清洁空气一并进入,拢上肉身,镀上一层辉煌极致的金,身心愉快。当温水从头顶冲淋而下,带着白日里所有悄然积下的尘粒及气味,意识还归本真。
他喜欢让湿淋的身体游弋在清风里的感觉,那个时候,心底会不知觉地漾起童年才有的自由和欣喜。之后,用一块麂皮将浴室里的水珠尽皆抹净,将周身一切还原至使用之前。在木色橡木柜中取出纯白浴巾,仔细擦干身体,步入卧室。
启窗,看夕阳在毛发上折射出的光芒,让身体窝进椅子,寻来丁烷打火机,点燃一支小雪茄。他注视蓝色锋利的火焰灼起烟卷的每一个细节,让细润的烟草在手中翻转一周,然后吸入第一口烟气。
烟气湛蓝,在口中迂回片刻,缓缓而出。他并非沉迷这一过程,只是另有缘由让这个习惯保留而已。雪茄于此,不在吞吐,只存一种留念。
第五章【小熊篇】男性•手
晚饭后阅读时,他嗅到自己手指上好闻的烟草气息。
记起曾经有女生对小路这样发出感慨:你手指上有一股烟草味,特别好闻。他听了只一笑,并不续将下去,然后巧妙移开话题。
他注视自己的手,对应的地方并不会有烟气熏染的痕迹,保养得很好的的手略胖,相对于自己的年龄,更像是一双孩子的手。这会儿的手里挟着一支黄色的施德楼H铅笔,跨过虎口和中食指间的空隙,像随时要眉批一般。
这只是阅读时的一种预备式。眉批是时而加注的,阅读才是目的。较之汲养本身,他更偏爱读时的心境。眼沉下去,心隔于世,周身进入真空,唯有书中那方曼妙的视窗与之沟通。手指滑过书页,细碎的舒服,人与书本互相欣赏,互相滋养,让彼此更有味道。
“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有二,一是付账,二是读书。看腰缠万贯的男人在阳光下捧起书本专心阅读,那风景便更是完美。收藏一个懂得阅读的男人,比收藏名贵跑车更为优雅。”他原来那家公司的女老板曾这样说。
同样,他记得小路们对男人的手做出的评价。那是他读大二那年,第一次接触互联网的时候,无意钻进了一个纯粹的女性交流论坛,依照版规,这个论坛里都是已婚或未婚的成年女性,讨论的话题,逃不开是男人、爱情、婚姻以及性。
那是一个长期置顶的帖子,闪烁着红光字的投票贴,选出男性身体最性感的部分,三百多人参与。其中“手”作为得票冠军获得了78%以上女人的认同。
从此小路开始学会关注男人的手,有城里孩子保养得细腻修长的手,有农村孩子粗粝黑壮的手,有满是烟疤伤痕青春轶事的手,有长期伏案执笔而畸变走样的手。每一双手都是一本对开的日记,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每个人的岁月流年。
夜幕降临后,他从望远镜中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手,这很不易,因为那是一个勤劳的男人,从不停滞、在炊具和水流之间的双手难以捕捉。
他竟然在心里暗暗地较劲,对自己说一定非要看到他的手不可,他不信一个男人的手在自己的家里还没有休息的时候。
烹调完毕,男人闪进卧室,雪白的背对着窗户,坐在床沿,把肚兜样的围裙解了,换上白色的及膝纯棉短裤,然后赤膊到客厅去用饭。椅子前面还掇了一个白色皮面的凳子,还没等他猜出凳子的作用,男人就坐进椅子开始吃饭了,三个盘碟摆在自己面前,把身子侧了坐,貌似在照顾电视的角度。
望远镜所及的范围看不到电视机,只能望到他的胸部,还有端着餐盘的左手左臂,以及一条左腿。很快答案揭晓,那凳子是放腿的,男人的左脚撂在上面,很逍遥的样子,似乎有意无意地,粗短的脚趾还翕动几下。在他的手静端盘子的时候,他望见他的手,粗壮的,圆滚的,彰显出一种当仁不让的力道和男人的霸气,以及一点可爱。
第六章【大叔篇】水疹•A4纸•铅笔
饭罢洗净盘碟,他看到自己手指上又泛起湿水疹,夏日里沾水勤快,闹上一两周,已是平常。
房间虽然不大,但主人洁净,每天都有家什需要打扫。寝具、衣服等大物件在每周“大洗的日子里”统一处置。平时按日逐一整理衣柜、床下、马桶、鞋架、地砖、窗子,小至门把手、灯泡、龙头……将大扫除拆分成三百余个零活,每日依次进行,不知不觉中,家里总是洁净如五星酒店。手上当然也难免水疹作祟。
比起拿握湿布,还是执笔的感觉更加惬意。书桌靠在床沿,桌角一只黑色金属笔筒,十八只黑色漆皮的铅笔紧成一束,利尖向上。粗壮圆滚的手指点上那些笔尖,抽取一支;左手在一厚叠用毕的A4打印纸中寻来一张,翻转横置,在白纸面上继续自己的思维。第一笔力透纸背,末一笔长直锋利。铅笔在他手中更显纤细。每一张这样的纸稿,都有可能带来支撑一年的日常花销。男人将用秃的铅笔搁置一旁,并列而卧。笔杆在他手上压出凹陷印记,拇指尖缘留有轻茧。
曾几何时,这双手是握着枪的,无论日光照耀的训练场还是不见五指的夜岗上,手掌对木质枪柄的感触真真切切,他一度迷恋那种感觉。
而今,这只右手时常要写出一份又一份的策划草案,还要签署一份又一份的合作合同,保证公司的正常运转。在这之前的日子里,那一段影响了他今后全部岁月的时光中,在无人山间的小木屋里,这双手曾经是提过刀的,宽阔锋利的柴刀,磨光而坚实的手柄,在他的手上留下了永不退去的疤痕与老茧;这双手也曾提起并归放了一只毛色健康朴实的鸟儿,他记住了生命在他手心里跳动的奇异感触。他坚信打造并拥有这样的手是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必须。
既能握着优雅,也能握着凌厉。
第七章【小熊篇】赤脚•厨房
这样一个男人忙碌在厨房里是可爱的,红色围裙是最大的看点,和肉白而结实的背部在镜头里交替闪烁,很有一种喜剧效果。
炉灶在白光下折射出一种灰色的金属质感,炉火纯青,汤锅渐渐白沫泛起,开始下汤料,厨师手法之快,看不清所下的东西,但如果动作慢,他的望远镜则完全可以捕捉到那些食材的细节。
厨房的主人似乎对自己的油烟机性能很自信,居然在地下放了一大块踏垫,棕色,似是亚麻的材质,如此便可以赤脚在厨房里行走。他这才注意到,他的家里没有拖鞋。按照对他目前的了解,他的品位绝对不会满足在四元一双的蓝色或绿色的塑料拖鞋上,至少也应该是露趾的皮质拖鞋或者藤编,然而,厨房门外既是入门的换鞋处,嵌入式的木色鞋橱内没有拖鞋,只有四双黑色和棕色的休闲抑或镶拼正装皮鞋,一双名牌运动鞋、一双视觉上带有机械感的登山鞋、一双北京布鞋和一只再平常不过的绿色军胶鞋。
视线便又转回到他的脚上,结识而匀称的脚趾,男人直立不动看锅的时候,可以看到趾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微翘的大脚趾,厚实的足弓。
他突然发觉一个男生如此悉心地观察一个陌生男人裸露的双脚是如此怪异的行动,让人有些尴尬,同时又觉得可笑。
想起自己读高中的时候,他的同桌敏悄悄告诉他:在她们宿舍里曾经集体讨论过男人身体的问题,很多同龄的女孩都认为男人平时不常裸露在外的部分是神秘而性感的,譬如隐私,譬如臀、腰和脚丫,而对于男人的脚丫,则胖者的为最可爱,壮者次之。校园里的小胖子们在宿舍楼下抑或篮球场边赤脚穿着拖鞋和凉鞋的样子,实在是惹人欢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而身材强壮的的男生的赤脚,总会像他胳膊上的肌肉或者肩膀那样,让人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是体现一个男子体魄强健的要素之一。体育课之前,那些脱去皮鞋、换上胶鞋的白袜子是教室里、操场边的一道性感而另类的风景。大家谈论起的时候,心里都有些许的怂恿和好奇,而没有丝毫的难为情。
他又想起古希腊神话里的冬之女神,在挑选丈夫的时候,就是让候选者蒙住头部,而露出一双脚,他认为美丽的脚的主人,一定是一个英武帅气的男子。
这样一想,先前的好笑也便不再好笑。人对平日里难以看到的东西都有一种微妙的好奇,尤其对于同性的身体。
这样一双厚实而干净的男人的赤脚,踩压在干净的亚麻踏垫上,是一种美,不可否认。
他的眼暂时离开那美,继续准备自己的晚餐。
自己对于饮食总是最随意的,最粗糙的,最不需要花心思的,在市场上略走一遭,看到什么顺眼,就买来一人的份量,自己烹调,然后干净利落地吃掉。但厨具是要认真选用的,它们决定着厨房里的心情,对着炉灶、切菜板的过程烦琐而耗时,赏心悦目的精致厨具可以使这个过程错觉般地缩短并变得愉快,并使其后短暂的进食过程富有情趣。
下厨房的过程中,他总是认为自己是应该独自生活的,他能把握好自己的食量,然而多了一个人,自己则有些无所适从,不是米饭多了,就是菜做少了,心里总是不踏实不愉快的。他想起杂志上讲:厨房里的夫妻最能体现两个人的默契。然而他仍喜欢自己在厨房里搬碗弄铲,多一个人,则显得忙乱。葱花总是自己切得恰到好处,油盐的勺子也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觉得踏实。
他站在厨房里的时候,想到了镜头里的那个厨房里的男人,白壮的腰背和血红的围裙又在脑海里闪过了一下。不知他为何和自己一样还是独自居住,他是否也像自己,喜欢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的感觉。
那个男人烹调的时间特别的长,每天都要在四十五分钟左右赤脚站在那块红色的垫毯上。小路都已经刷碗筷了,大叔那边的饭食才刚刚出锅,这样的速度让人惊异。不知他的性子慢还是对于口味十分考究,这样的速率让他疑惑了六个晚上。
第七夜,他没有在晚饭时间出现。
他调整窗叶,到俯视的角度,搬出几本新买来的书,欧洲现代文学,掇上窗台,作为望远镜的支托,然后去厨房。
他想,这个男人应该不会在周末加班,也许是和朋友出去喝酒,也许是谈了女朋友。对于上班族,尤其是有着精致卫生间和厨房的中年男性上班族,周末夜生活是一种生活元素。
他对他的监视却也成了一种生活元素。他这样想。因为他的不同,因为自己的好奇。对他的猎视犹如一种功课,每日必行;也如同一种娱乐,打法时间。好比家庭主妇在电视前织毛衣或者男孩子在电脑前打网游,日益自觉。
第八章【大叔篇】灶台•地毯
看氤氲的烟气在窗口逐渐变淡,夕阳的金红在对面那栋高层住宅后面徐徐隐没,他离开椅子步入厨房。
这间厨房式公寓里精装修的一部分,全套的名牌精致橱柜与厨具,用后打理干净,两年来仍焕然一新。拉开金属色的烤漆抽柜,里面并排五把厨刀,上无半点斑痕水渍。他擅用那把狭长优雅的西餐刀,取出放在金属灰的光面灶台上,系上火红的围裙。
烹调似乎从未认真学习过,没有父母教授,亦未购置过五味书籍,只身在外的生活,一切凭务必的摸索和自理。这个过程让他满足,是一种事必躬亲的治世尊贵。
汤锅似乎永远都是新的,锅下炉火纯青。男人手法迅速,有条不紊,汤料碎末无一遗落。灶台仍洁净异常,脚下一块狭长亚麻垫毯,两年之久却如新的一般。
屋中除浴室外,地面均有地毯覆盖,可以赤足在家里任意行走。
他不喜欢身体被束缚的感觉,形同软禁,尤其手脚。白日里务必是正装皮鞋,实属无奈。回到家中便尽情舒放。
想起大学里住宿,一概的水泥地面,讨厌塑料拖鞋的不雅和束缚,所以尽可能呆在床上,释放脚趾。曾在高一那年在外住学,一次穿了室友的木屐去上课,被同桌女生夸赞:你的脚丫真好看,大可爱了。他当即面红,不敢再露,于是归寝上课总穿一双针纳布鞋,白袜五双,每日清洗消毒,绝无异香,认真而仔细,打造男生宿舍里唯一一块净土。
如此习惯,是为气质。
第九章【小熊篇】脊背•水浒传
连续两周的观测,小路看到他最多的除了腿脚,就是脊背。
这个背是他阅读时的背、更衣时的背,入睡前的背、晨起时的背,全部发生在卧室里的。在明亮而炽白的灯光下,他的背反射着无暇的光,呈一个大的倒梯形状,那种魁梧里有游泳抑或器械锻炼的痕迹,像一尊汉白玉的屏障,挡住每每这时一半的窗子。这样一座肉身很直接地让他想到《水浒传》里动辄“一身雪练似的白肉”的描写,或者《笑傲江湖》里不时出现的体态胖壮的江湖怪客,似乎这两位作者极其青睐胖壮男性的体格。
他又记起高三年级那一次,周末去隔壁寝室里借笔记的事,宿舍之间没有电话,管理员又不在,只得亲自去找那个叫斌的男生,刚路过盥洗室,就看见斌那水光光的背影,像这样一般魁梧肉壮的白色后背,在夕阳的融抚下,产生一种金灿灿、毛茸茸的质感。他赶紧走掉了,回到自己床上的时候,心还在咚咚地跳,从此他再看他时,心思已有不同。
时至今日,他没有女朋友,近一年也未曾亲近男生,但镜头里的男性身体,却以一种平静而熟悉的姿态出现,他洞窥着这个陌生男人生活中种种神秘的时刻,没有丝毫惊慌和羞怯。那感觉,似在浴时看见自己的胴体,平和自然,毫无杂念。
他的背影对着窗,在镜头下的灯光里展现了几秒钟,随着他抬手关灯的动作消失在黑暗里。
第十章【大叔篇】卫生纸•肩膀•419
他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盯在自己背上,汗毛微弱地传递着电流,让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窗外。夕阳已经种进地下,城市处在彻底寂静之前的喧嚣。气温让人的皮肤感觉舒适,微风正是和白日里相反的方向吹来,笼上他的脊背,清凉宜人。
风吹动着桌角上的几张写满字迹的A4纸,和一些书本有序地叠放在白色橡木桌面上,男人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以优雅而含蓄的角度张开着,微微散发着热量。桌面空间有些局促,尤其在两条壮实而洁白的手臂映衬下,似乎还没有他的背部宽阔。这让他精致的卧房很有些办公室的味道。
男人似乎有些疲惫,伸臂舒展了一下身体,手臂落下时检查了一下自己脂肪下的胸肌,然后撤掉腿上的两张A4纸,光身进入浴室。浴室里这会儿散发着药皂的硫磺味,他扭开热水,冲洗身体,然后取来一柄木质长刷,涂满浴液,手臂伸到身后仔细刷洗后背的皮肤。泡沫瞬间充满背部,沿臀和腿脚流下,脚趾感受到细腻泡沫,身心放松。借助泡沫清洗私处,继而冲净全身。
目光无意落到角落里的卫生纸上,他想起高三那年夏天,酷暑难耐,下午的自习课,昏昏欲睡。男生们纷纷褪下上衣,依旧大汗淋漓。他无奈于校服的质地,顾不上优雅,脱掉上衣,将半卷卫生纸递给同桌女孩,女孩仔细拭去他背部的汗珠,然后继续自习。
毕业时女孩对他说,我们要在不同的学校了,我会想你的,说话间落泪。他不知所措,任凭他一把抱住他坚实厚壮的肩膀,手指深深扣在他的脊背里,不经允许便吻上他的嘴唇,他能感觉到那情绪的力度。
那年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被人喜欢。
那夜,他与她一同度过,彼此交付了自己的第一次。
那天上课,你背对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我想要的男人。
那晚,她对他说。
然而,他们再也没有相见。
思绪从往事中返回现实。取来吸水毛巾,将瓷砖和地面上的水珠抹拭干净,确认物品归位,走出浴室,光身回到电脑前查看邮件。里面有一份半小时前发来的通知,明天是提交工作的日子。
第十一章【小熊篇】偶遇•CBD
小路在报纸的某招聘广告上用红色马克笔画了一个圈子,然后悉心剪下,加入随身携带的小说中,乘车前去应聘。
尽管积蓄充足,他仍要寻找收入。生在此世,工作即是必须。“创造可以使人兴奋,即便无从创造,劳动亦可让人心安稳。”虽然他并不是那种城市里的工作狂人。对于工作,无论是创造性还是服务性工作,他沉迷而认真,但八小时之外,除非必须,他从不自愿加班。时而有自我充电式的自觉学习。
他不求自己在某岗位上出人头地、也不求以努力和拼搏求得最大可能的位置和财富、受人尊敬、被业内崇拜,从不。他给自己的要求是:出色的完成。其余一切自然而然。
7站公车之外,是这个城市的中央商务区,英文缩写为CBD。在本市有一个口头上的绰号:“白领一条街。”被高级酒店、银行、传媒和高档消费场所抢占落户。名牌轿车穿梭停靠,来往人们西装革履,举止优雅。
他在那所贵族幼儿园的大门外下车,在门卫处表明身份,上至三楼,与约定好的园长握手相见,递上简历,进行交谈。园长对他的简历表示赞赏,交给他一个简单任务,是为书面作业,约定日后见面交验,然后握手相送。
对于这份工作,他心有笃定。穿过准备上课的可爱孩子们的队伍从容下楼,认定此行圆满,准备回家。返程公车站牌应在马路对面,他抬眼寻找,却蓦地发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胖壮男人背影,虽然身着红色夹克衫,与印象中的身体不同,但冥冥中仍可认定是他无错。正准备定睛看时,几辆公车从眼前结队而过,末了,那背影已无从寻找。
他断定那背影属于他,并且极有可能他就在这条街上的某处工作。若他拿下这个职位,就有可能在白天与他巧遇,让他一睹他的真面孔,以解每日窥望不到正脸的懊恼。
这样想着,他回到驻地,经过窗时,仍自觉地望望那扇似乎永不遮挡的神秘之窗。
鲜葱遇水而更显灵秀,和蛋炒熟,米饭逸出香气。这样一顿简单的午饭过后,他点燃一支烟,坐到窗前,思考自己那份作业,是一份如何关注幼儿心理发育的心得报告。文字上的功夫之于他不成问题,但需一点思索和技巧。至日落时分,窗前已拟为两份草稿,修饰润色是隔日的事情。四个多小时的脑力工作,使他急需一场淋浴的按摩。
当水流顺发而下时,他想到镜头中的大叔洗发的动作。于是他下意识地将洗发重复两次。透明的洗液,丰富的泡沫,瞬间将头颈整个包住,有短暂窒息的快感。他在泡沫之中笑着,迅速冲去那些蓬松的精灵。似乎这样一下,刚刚头脑中的热躁都被冲走。他是个懂得生活的人,他想。
擦干头发,他抬首看到窗上的花纸,便又想到那个大叔的卫浴间的无遮无挡。信手捏住花纸翘起的一角,借势撕去。明净的玻璃本色立即透进一片金色,那是夕阳穿越城市高空的天光,雄伟得令人心生赞叹,小路的胴体上未去的水珠反射出夕阳的光芒,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热气,内心腾起愉悦。
他的面前没有任何高层建筑,可以自由俯视城市,根本不需遮挡。
灵魂里一阵轩敞的舒爽,前所未有。
第十二章【大叔篇】22楼•特快专递
他睁开眼,发现已下过小雨,不觉一笑。
他喜欢这座城市雨后的样子,无处不在的植物显得更加清新,彩色的人行道微湿,来来往往的皮鞋敲击着忙碌而不失优雅的节奏,这里是CBD的上午,有条不紊、充满机会和活力。
那座最繁忙的公交站的背后,就是那栋写字楼的所在,银灰色金属的外观在雨后更显俊朗。男人红色的夹克衫从公交站偌大的广告后面穿过,步入大楼。
背上似有电流通过,待男人转过头去,大厅的灰色玻璃门已从身后无声滑过,隔绝掉一切的喧嚣。
电梯快速升至22楼,金属门无声滑动,会议大厅。这里接下来的时间都属于他。观看色彩斑斓的幻灯片,阅读说明文字,画面接连切换,留心旁听者若有所思的眼神,提出简短问题等待解答。一个小时迅即而过,握手之后,独自去盥洗室冲洗,任务完成。
他的办公桌洁净,只有一只黑色金属笔筒,十二支再生纸铅笔呈辐射状指向天花板,除此别无他物。有人送来文件和特快专递,一一阅读确认,用铅笔旁批。有一个下午的闲暇时间,处理完公务,独自去隔壁打桌球,同时构思傍晚的饭食。
傍晚时分仍旧步行回家,走出一身微汗。回到家中照例冲凉,发丝全干时菜已下锅。饭后背靠着卧房窗台,点燃一支雪茄,体味着西风拂过洁净皮肤的感觉。
第十三章【小熊篇】外套•卫浴间
他的卫浴间同卧室一样无遮无挡,然而对面即是高层公寓的大片窗口,但望远镜的视野之中,看不到冲水马桶,完全隐蔽,这是固然。如厕之时是一个人缺乏防范和安全感的脆弱时刻。而淋浴的时候,自信的男人便不以为然,尤其是婚后男人。
由此他断定他有过婚姻史:无遮的浴室、独居、三十开外的年纪、经济充裕。种种迹象表明他是一个处在后离婚时代的人。
但是他家中从未出现另一个身影,在他居住自此以来,望远镜中的地界只有他一个人起居出入。
黄昏之前,天光金亮,直射他的卧室和卫浴间。卫浴间贴满白色瓷砖,异常明亮干净。目光所及之处,无一杂物水渍,莲蓬头下面的紫色地砖,衬出一片沉静恬然。梳妆镜下的不锈钢置物格,洗液香水牙具面乳整齐划一,漱口杯挂在金属杯口上,一旁是卷叠的干爽白色毛巾,
镜头边缘亮光一闪,他忙移动视野。男人打开房门,把钥匙挂在门边,将电脑包放在铝制鞋架上,钥匙挂在门边,银灰色金属钥匙钩,似乎是粘在门框上。翘脚褪下皮鞋,白袜踩上地砖,穿过厅室,直入卫浴间。取杯漱口,末了原地脱下白袜,放进盥洗池。进入卧室,将火红色夹克衫置入柜中。
小路微微一笑,认出那件外套。
男人背对镜头,坐在床沿,一一脱下所有衣物,按序整理放入衣柜,光身入浴。肉厚脚掌踏上紫色地砖,渐渐被落水打湿,洗两次头发,其次擦身,取一柄毛刷,涂了浴液擦遍全身,泡沫将身体迅速包裹。然而视角偏低,窗子上将颈部以上遮住,只在他躬身刷洗小腿的片刻能看到他小半个侧脸,头颅前后宽阔,头发细短。刷身后,又换取架上深蓝色小瓶,汲出液体,用来清洗隐私,动作仔细。末了洗净全身,用白色浴巾擦干身体,再用一块淡蓝色仿麂皮抹去墙砖和地面的水珠,这才回到卧室。
距离他平日烹调晚餐的时间还有一段距离。他取下鞋架上的布面包,坐在床沿,取出包内笔记本电脑,放在白橡木写字台上。视野的正中正是他宽阔的脊背,肩膀展出结实的斜线,在落日下勾勒出一个强健男子的基础线条。
男人启动电脑,时而敲击键盘,脊背完全遮住电脑显示屏,只有观察背和臂部的肌肉动作,后脑上微微叠起的“蒙古肉”,显出一种可爱,看上去更有一股大孩子般的气质。
第十四章【大叔篇】灰色•炒蛋
他的厨房主色调是他喜欢的科技灰,黑色的金属灶台嵌入灰色的理石台面,角落里有卷叠的灰色抹布,灰色且视觉厚重的龙头,厨具亦是同色调,只是更为明亮,在白光下毫不气闷,有一种强烈的现代感,配以活动在其中的肉身男子,像一幅为彰显产品人性化的质感,而给时尚整体厨房拍摄的广告。
他走上阳台,窥视者本可以看见他的面孔,但悬挂着的红色围裙正拦住视线。
灰色细网格方形篮子,似是金属材质,正好可以嵌入水池。他粗短的手指轻快地洗菜,间隙里麻利地摘取菜根和败叶,沥干,置上菜板。在刀架上取下一把狭长的西式餐刀,将菜茎均匀切段,然后沥出青辣椒,以刀尖灵活剖出椒籽,动作让窥视者叹服。
切好青菜,架锅上灶,炉火纯青,敷以薄油,待热的空档,去来两枚红壳鸡蛋,磕在玻璃碗沿的同时,蛋清蛋黄即落在碗中,无需其他动作。拾筷搅拌发泡,均匀入锅。窥视者细看那锅灶,旁里上下无半点菜末油花,洁净异常。他倒入青椒,略加翻炒,左手起锅的刹那,右手关闭炉火,拉近盘碟抄铲清锅,毫不拖沓。
最后,男人解下火红围裙挂在门后,光身端盘去客厅用饭。一碟米饭,一叠炒蛋,自斟清水一杯。窥视者只能看见他侧身,半个男人坚实的背部和臀。
小路放下望远镜,调整窗叶,自顾去做晚饭,青椒鸡蛋,两样原料家中都有。他无意去模仿,只是照搬了他的菜单,来打发设计饭食的劳烦。
再看那大叔,已经饭毕,回到电脑前,宽阔赤裸的肩背如往。厨房的灶台、水池毫无潴留的脏水和碗碟,一概如新。
第十五章【小熊篇】信
到了交作业的日子,他预约了园长见面的时间。放下电话,打理自己,下楼即是公交车站,七站车程。
园长对他的能力加以赞赏,当下同意他获得这个位置,明日正式上班,然后带他去楼下幼师办公区,介绍给所有人。指定一张办公桌,归他使用。
有同事为他提来一台笔记本电脑,告知可以不必交付押金,可带回家中随意使用,并附一张光碟,里面是关于这家幼儿园的信息。
看着那台电脑,他认出是和那个男人所用的一样的品牌型号。
他开始浏览那张光碟,里面有本幼儿园管理层人员的基础信息和照片,没有他的影子。他略有些失望。他笑自己,虽然现在男幼教盛行,但那样一个大叔应该不会在幼儿园里工作吧,倒是自己花痴了。
不过,很快,他心底泛起一阵小小的调皮,一个恶作剧悄悄打起腹稿。
五点半,小路又在家中架起望远镜,镜头首次对准了大叔窗口之外的地方。他清楚地望见他的归来。
之后的情景可以想象:他刚刚走进公寓大堂,被一句“先生”造就一个短暂的停顿,物业服务生递给他一个白色信封,他的眼神足可以表现所有的诧异。
他在窗前窃笑。
男人最可爱的时刻,无非于在别人自信掌控之下表现出的茫然无辜。
四分钟后,大叔进入自家房门,脱鞋迈入他的镜头视野之内。夕阳金色的映照下,男人放下信封,肉感的手指逐一脱去脚上的白袜,丢进卫浴间的盥洗室,赤脚迈入卧室。
视野之内,他的眉头略染疑惑,坐在床边,手指探入信封,夹出一张对折了两次的A4打印纸。他的心因为恶作剧的得逞而咚咚跳着,浑身充满怪异的兴奋。
他放下信纸,看了下左腕上的手表,遂将信按原样折回信封,放在桌角的笔记本电脑上,脱下所有衣物去冲凉。
小路放下望远镜,按了按仍兴奋着的肚皮,调整了窗叶,进入厨房。
第十六章【大叔篇】交谈
电脑的时钟显示十九点整,请求对话的界面准时弹跳出来。他微微一笑。
你好。大叔先发言。
小路:你好,你很准时,作为男人不容易。
不得不如此,既然开场如此悬念,我觉得还是老实照做为好,感觉自己像被绑架一样被动。
小路:你很风趣,打字很快。
你在物业那里留下字条和联系方式,不是专门来夸奖我的吧?
小路:生气了?
没有没有,可能语气怪了点,对不起。
小路:那就好,我当然不止来夸你的。开门见山吧,前几日的某天,在商务区,我见到了你,那是迄今为止我们第一次现实接触。
然后你尾随到我的住处,还凭借运气找对了信箱?
小路:信箱一事,是因为我看到你取报纸。
然后呢?
小路:你长得很像某个人,所以就冒险以这样唐突的方式联系上了你。
我长得像某个人?
小路:是的。
让我猜猜,像你的前夫?
小路:嗯?为什么会得出这种答案?
首先,既然你跟踪我这样一个年龄的人,说明你是女人。其次,若你说的是实话,那么和我相像的那个男人一定对你来说是极其重要或者特殊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才值得你去如此联系一个相似者或替代者;再次,用留言让我与你网聊,这种方式神秘而安全;最后,一般一个女性让异性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答案通常都是一个男人,通常都是旧情人或前夫,若是现任情人或爱人,则没有提这种问题的必要。
(小路笑了,点燃一支香烟,继续打字。)
小路:第一次谈话,你还真够无情的。
触到了让你不高兴的地方吗?
小路:算不上吧,但引起一连串连锁反应,心底有些沉渣泛起,已经很模糊的东西又清晰起来了。
就像无意中在黑暗里触翻了一串多米诺骨牌?
小路:你的比喻很有意思,差不多是这样,不过不是一串,是几张。
没有引起不太令你开心的后果吧?
小路:没有,还好,都是过去的事了,如果真要回忆一下,觉得还很遥远。我又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
嗯,会生活的女性都有超出人想象的坚强。
小路:好像你很了解女性啊。
我么?如果没有自负嫌疑的话,我觉得还算了解。不少女性都这样评价过我。毕竟是一个喜欢观察的人,从小到大,比较留心周围的人群。
小路:嗯,你的爱人一定很幸福。
这个么,只能假设,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小路:没有爱人?怎么可能?
也许是心理上的一些缘故,所以令一切尚未开始,因此只能是假设。
小路:你,该不会是喜欢男人的人吧?
呵呵,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小路:直觉。
你相信直觉?
小路:是的。
但我现在的直觉告诉我,你并不是女性。
小路:好吧,你赢了。
呵呵,我以后也要学会相信直觉了。
小路:那我这次也该相信么?
我只是因为一些语言上难以说明的心理原因,让我尚未对女性敞开过感情。
小路:是因为对女性过于了解,从而再没有好奇和兴趣?
有这样一点缘故吧,但似乎更复杂,以致一时难以说清楚。
(这次,轮到大叔留下了短暂的停顿。小路注意到了。)
小路:也就是说,未曾恋爱过,未曾步入婚姻?
也许我们的交流方式难以让彼此信任,但我只能说“是的”。
小路:唔,倒也不难相信,在我认知的人群里,你是第二位这样的人。
哦,可有前辈?
小路:是的,一位耄耋女性。
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性。
小路:各方面都很独特。终生未婚,单身生活,最大且唯一的娱乐就是阅读。其他娱乐形式一概引不起他的兴致。一旦沉浸在书中,就像和尚入定一般,没有了时间和空间概念,整个世界也不复存在。她只读不写,从未留下任何文字记录,包括日记。很特别吧?
嗯,某种程度上,这样的生活也很了不起。
小路:她的社交极少,但工作伙伴间的聚会也参加,只是坐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所有人,她不会唱歌,也不玩牌,但她愿意借出自己的家给同事们作玩牌的场所,她从不参与,要么看大家玩,要么去读书。
可有情人?
小路:至少据我所知,没有。
某种程度上,她成了你的榜样?
小路:我只学习她的淡泊、她的安静,她的满足,到此为止。
好像现在喜欢安静的人越来越多了。
小路:你也不喜欢热闹么?
不喜欢。如非必要,我从不去人多的地方,超市每月一次,采买生活必需品。像澡堂、舞厅、网吧、KTV这样的所谓娱乐场所,可以说从未去过。在网络和电视上见到那种场景,我就郁闷得发昏。乘公交车是迫不得已,若人多了,就是可怕的场所之一,好在这个城市人不多。
小路:脑电波过于密集时,会有窒息的感觉,对吧。
就像生了病,心要停止跳动,脑袋要炸开,精神游离涣散。你也如此?
小路:是的,不然不会移居到这里。
独居的单身男人?
小路:怎么?想说我是怪物么。
没有,只是很特别。你见过我?
小路:我见过你的背影。
哦。
(就这样一个间断的哦字,让话题似乎断掉。小路正在寻思重拾起来,没想对方打出一行字。)
抱歉,自由活动的时间要过了,我得下网,再聊可好?
小路:自由活动?
是的,我的时间被分割过,各有单元,现在已经到下一段了。
小路:好吧,再聊。
果真下线。他的ID变成灰色。
小路把头贴上望远镜,望见他正关闭电脑,光身来到衣柜前,半蹲身体,打开底层柜门取出一卷蓝色的东西,平铺在地,末了人躺了上去,一下一下做起仰卧起坐。他有些惊异,所谓“下一段时间”竟然是这个。毕竟他没有说谎,然而在以往的监视中,没有他做过仰卧起坐的印象。今天的他,略有不同。
第十七章【大叔篇】办公室•白皮鞋•草地
既是中央商务区,就要有个样子和气质。
这条街上的建筑,大都是壮高的写字楼,大凡金属灰色的外立面,有现代科技的视觉感触。楼梯是三角锥形抑或圆柱体或长方,也有阶梯或塔式的建筑,风格大抵现代,也有澳式或欧式建筑辉映其中。十车道的笔直主干线,一眼望至四公里外的尽头。
能在这条街上任意一栋写字楼里工作,几乎是这个城市里每一个上班族的期望。优雅的大街,优雅的办公室,优雅的收入,都可以用作自信、自豪或自负的理由与借口。
这条街是私车最多的地方,亦是公车停靠站最多的地方。
公车上的俊男靓女,提着中产标记的真皮公文包或笔记本电脑包,选择价廉而环保的公共交通系统,是一种别样的优雅。地铁就要建成,这就给青睐公共交通系统的人们又一个自豪的理由。
车过七站,在他公司门前停下,只他一人从车上走下,进入那大门。电梯从地下停车场升起,里面有同一办公室的同事,打过招呼,资深员工对新员工抱有优越感的照顾与关怀,一同进入办公区。
换上办公室专用的白色皮鞋,走向干净的办公桌,崭新的笔记本电脑,最新型的操作系统,桌角有黑色钢制笔筒,清一色的施德楼环保铅笔,开放式的独立工作站,一切散发着现代简约气质。让人走进办公室后迅速进入状态,不知疲惫。
启动MSN,登陆自己的账号,他没有在线。他瞥了一眼灰色的ID,然后让自己的神经进入工作模式。今日工作检索被发送至各自的电子信箱,只需按部就班。他讨来一叠打印过一面的废弃A4纸,作为文案草稿的载体,这比键盘与液晶显示器更能激发人的灵感。他从整齐削尖的HB铅笔中取出一支,用心索骥,缓缓书写,隽秀的斜体书法将纸面寻而占据。这个过程让人感到愉快而满足。
使用钝掉的铅笔在桌面形成一排,在工作间隙时,他把它们一一插进电动削笔机,让笔尖恢复武器般的锋利,在钢制笔筒中待命。
文稿需要静置,才能在工作者眼中渐渐显露端倪;心思需要缓冲,以便投入下一阶段的挑战与忙碌。他将纸稿掇齐,放进抽屉,通讯软件确定没有邮件和留言,进入屏保状态。白色皮鞋迈过银灰色的理石地面,热水冲进瓷杯,奶香涌溢,给肚腹带来一阵安宁。窗户下面是有名的十万平米青翠草坪,带来生的欣喜和清新,目光逐渐回归宁静。
他是否也在凝视这片草地,在可以凝视这片草地的上千个窗子中的一个?
第十八章【小熊篇】炸酱面•蛋糕•遗传
傍晚十分,小路在氤氲的夕阳里做好炸酱面,端到可以望见大叔回家的窗前。那栋高层住宅的大半窗子都在反射着夕落的金色光芒,灿烂而温暖,让他的长睫毛里也浸满了欢欣和舒坦。
大叔下班回来了,比往常似乎晚了一点。门开之后,粗短的手指,白袜压上地毯,一个偌大蛋糕盒被放在地上。
小路意识到那蛋糕的意义,准备今晚探探他的老底。
饭罢之后他回到窗前,那扇未曾拉上窗帘的窗子里,大叔的饭桌似已清空,男人粗短的手指按住洁白的抹布,在厨房做最后的收尾工作。然后换下身上的围裙,光身进入浴室,洁净完毕后回到卧室的电脑前,随手打开一扇窗。有那么半秒钟,可以看到他被夕阳照得无比灿烂的侧脸。
他楞了一下,没有看清那面孔,心里涌上点可惜,反应过来,赶紧启动电脑,登陆自己的账号。
你好,和我一样,刚上来?
大叔:是啊,挺巧。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今天你似乎挺开心的。
大叔:是啊,你真厉害。
能讲讲么,让我也分享一下?
大叔:怎么,你今天过的不好?
没有,仅仅就是好奇,你别多心。
大叔:哦,今天过生日,有同事庆祝。
是么,那要祝贺你喽,几岁生日快乐?
大叔:唉,没办法,同事是从我的档案里看到生日的,但那个生日是假的,我将错就错了。四十一岁生日已经过了。
有女孩子送你礼物?
大叔:哦,大家一起买了个蛋糕,不是某一个女孩子。
单身的中年男性,值得可怜。可有新女朋友?
大叔:还没。
还没有中意的?想找多大岁数的?
大叔:我啊,还不太想。
算了,我不求你讲真话,这是个人隐私。好比你都无法确定我到底是不是女性。
大叔:我还算比较相信网络的,你是男性,我也是单身,这两点我确认。
我可以把你这话当做表白么?
大叔:啊,我没有……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的是,这些最基础的信息我相信都是真的。
唔,懂了。不过话说回来,网络可是很虚假很复杂的东西,你也一把年纪了,这个应该不用我教你。
大叔:现实也一样,视觉或者文字表达不能代表真相,骗局和盗窃恐怕在真实世界里更多,对吧。
我俩都很悲观哦。
大叔:都很实际啊,不算悲观。活着挺好,虽然很麻烦。
那好,我就相信你这个四十一岁的单身汉,不过可否问问单身的原因?
大叔:这个说过的,情窦未开,桃花未现嘛。
怎么可能,这么一把年纪了,没有爱过某个女孩子?
大叔:嗯,至今还没有。
我怀疑你喜欢男人。
大叔:我没有爱上过任何人,我指爱情、一见钟情、生离死别,满脑子都是一个人的影子那种,没有过。
那肉欲呢?单纯占有的那种,不用付出感情。
大叔:呵呵,你好厉害。也没有过。
难以想象啊,你是地球人吗?
大叔:哎,真难为你了。
那你父母可怎办?
大叔:没有表现出催促或者逼迫,他们说,这是高山流水,顺其自然的事情,哪一粒水花会撞上哪一粒石头,不好说。
很禅啊。
大叔:是啊,大自然的规律,逃不掉的。
你相信命运?
大叔:相信,但我不叫它命运,叫规律,规则,或者轨道。
怎么讲?
大叔:就是自然界内一切都要遵循的那种东西,幕后那只冥冥的大手,无处不在。
很玄啊。
大叔:很现实啊,东升西落,四季交替,看得见,摸得着,不是吗?一切都在遵循规则,有的是显性的,有的是隐性的,有人叫它规则,有人叫它上帝,有人叫它阿拉,有人叫它道。
似乎是这样,然后呢?
大叔:规则是万用的公式,套用万事万物,一切不快和不解都会被化解,生命的万金油。
有人说上了年纪的单身男人很恐怖,现在看来是真的。
大叔:你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人,我得记住你。
是吗,以前都没人说你独特吗?
大叔:没有啊,我的存在是半透明的,少数人可以见到,所以评价我的人也不多。
四十一岁的单身男子,无论身家几何,都该被称作是享受成功的年纪,怕是电话簿都已经满满的了吧,怎么会半透明的。
大叔:正相反,电话簿里只有十二个名字,两个是父母的,其余是同事的。
为什么要这样生活?
大叔:生命只有一次呀,所以要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地活着。
听着像是借口。
大叔:呵呵,是啊,这是我惯用的外交辞令,不过对特别的你,我可以说实话:我这人对生活很极简主义的,一直都在简化或压缩自己拥有的东西,这样的生活让我舒服,说是怪癖也好,极端也好,总之很喜欢这样。
我好像找到知音了。
大叔:是么?
唔,不过不清楚我俩的原由是不是一致。
大叔:那好办,五分钟,我们各自写下自己的理由,然后一起交换,想玩吗?
什么意思?
大叔:哦,就是五分钟内保持静默,我俩写下各自的生活习惯、状态、理由,然后同时交换。
好像很好玩。
大叔:好,那五分钟,现在开始。
小路开始飞快地打字:
曾经有一次机会,是在我二十四岁毕业那年。独自短住在深山,有一间木房,房子里有还算齐全的基本生活装备,一些书。在那里我度过了一生难忘的六个月时光。每天在山坡上,面对着大片大片密集的植物,能够感觉到如同面对着密集的人群,那种感觉,让人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在这个过程里,一切的自负、自大、自满的幻觉,都得到中介和洗刷。待回到人聚集的城市,才发现原来生活中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的不必要和不需要。若让自己过得快活,只需要一点基本的东西即可。有一样是必要的,那就是书,我觉得不读书的结果就像和太多人打交道的结果一样,就似乎自己逐渐变蠢且不得而知。
第十九章【大叔篇】洁癖•礼物
五分钟后,男人发出了自己的文字:
大学毕业后,我独自出来生活,实现了多年来的老想法,锻炼自己的生活本领,培养独立的人格。自己去了一个父母都不知道的城市居住,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去向。打碎已有的一切资源,丢掉熟悉的圈子和人群,让生命在那一年里归零并重新计时。还好,一切都顺利。在喜欢的城市里,挑选喜欢的位置,买下一套房子,应聘自己喜欢的工作,保持手机里只有若干号码,尽可能让自己活得轻松自在。我发现,其实要让一个人过得唯美而充实只需要一点点钱,需要更多的只是胆量和信心。粗茶淡饭、简单社交仍然可以让人精神和物质双重富有。这需要两样东西:一是阅读,必不可少,这是能让自己保持达观和敏锐的唯一途径;二是心智,一心坚定,乐于平淡。身在城市边缘,心在三界之外,这样的日子,于我可称其为完美,所以一直至今。其余一切,对自己来说,统统是无用的标签,标签越少的人,就越真实可爱;敢撕掉所有的标签的人,其生命才最为珍稀可贵。
出奇的相似,让他惊异。
他开始猜测他的心理活动。是惊奇?平静?意外?坦然?似乎都有可能。
片刻,男人打字过去:
大同小异,不是吗?同时写下自己的经历,同时交换,居然有这么多的相似,真是件好玩的事。
对方没有马上回复,似乎在思考,在斟酌,在犹豫。
片刻,有回复了:
幸福的人偶尔也有类似的幸福,可以这么说吗?
大叔:是啊。
可以看出来你是个很独立的人。
大叔:是吗。
独立生活这么久,你的自理能力一定很好。
大叔:是,遗传母亲的一部分。
可有洁癖?同我一样?
嗯,再让我猜猜。工作上呢,运筹帷幄,是个领导;生活中,亲力亲为,是个居家男。你自己洗衣,白色棉袜每天更换,不会有标志性的味道;回家后首先钻进浴室;自己做饭,每日两个菜,几乎全素;喜欢定期定时运动,仅仅为了保持健康,绝不难为自己;独睡,偶尔会有伙伴,但不谈恋爱。对吗?
大叔:除了倒数第二条,其他都正确,你真厉害。
真的?
大叔:是,我没有伙伴,真正的单身,一切都靠自己打理。见笑。
哦,还是个坦诚的大男孩。
大叔:你一定在笑我吧。
你怎么知道?你也很厉害啊。
大叔:我似乎能看见你,很真实,很立体,好像我们彼此已经很直观了。
这样吧,明天,我送你个小礼物,好么?
大叔:礼物?
是,明天,就这样了,我先下了哦,晚安。
大叔:安。
他的ID变成灰色。
礼物。这个突如其来的名词,对于自己,似乎对其感到陌生而遥远,所以更不可思议。
第二十章【小熊篇】夹克衫•淡影
双眼再次贴上目镜,那扇窗里的灯光灭了。男人的白肉在余光里一闪,和夜融成无法分辨的一片。
次日的阳光照醒小路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拉好窗帘,一架黝黑铮亮的望远镜反射着日光,唐突地暴露在那里。他一惊,就像被抓住了把柄一般,匆忙收拾一下战场,打开窗子,拉严窗帘,任风吹拂。
按下电磁炉开关,把牛奶倒进小锅里加热,同时也进入浴室迅速冲洗。一杯牛奶,五片饼干的早餐过后,小路洗漱穿戴,拉下电闸,关窗锁门,迎入新的一日。
他摸清了规则:在八时整之前出门,便会登上最近赶来的公车,若过了八时,则最少要等十分钟。当自己坐到车里,腕上的表才开始定时震颤。
车子启动的刹那,他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正路过那站牌下面,那是一件黄黑相间的夹克衫。他心头一颤。
没有看到他的脸,车便开上自己的轨道,小路有点落寞,回头望了一下,却只看到坐在自己身后的胖女人臃肿的面孔。
幼儿园办公室的早上,小路仍是那个开锁的人。推开窗,一片楼下草地的清新。一叠用过的打印纸整齐地码放在桌子中央,阳光折射出纸背光洁的质感,手指触到黑色钢制笔筒。
他在十二支削尖的施德楼纸质铅笔中抽取一支,在纸背上缓缓勾勒,那是一个雄健男人的背影,立在公车站牌下面,清寂,但并不孤独,似乎下一秒钟,就要回过头来。
笔尖倏地放平,一缕淡影在他脊背上弥漫开来,深深的调子是黑色的,淡些的调子是黄色。
高跟鞋踏上理石地面的声音,小路迅速翻转过纸面,随手启动电脑。
是同事,互相报以一个招呼的微笑。
再次看到这张淡彩素描,已是黄昏。他疑惑地从电脑包中取出那张未完成的作品,放在桌角。然后重新铺开一张白纸,开始描绘另一张图画。
他记得,今晚自己将发出一个礼物。
第二十一章【大叔篇】礼物•天赋•备皮
那份礼物呈现出来的时候,男人顺理成章地惊呆,那是一份扫描出的电子图像,原稿是一张画在A4纸上的铅笔淡彩,画上的人无疑就是他自己。积攒41年的人生经验和胆量瞬间归零,他懵懂地打字过去。
大叔:你怎么做到的?
用了二十分钟,我画的,像你么?
大叔:只有嘴不像,其余都像,像极了。
真的么?
大叔:真的,有点吓人。你知道么,现在我的手都在抖。
真有那么像么?我只是凭感觉画的,话嘴巴的部分我确实犹豫了一下,我想象里,大嘴小嘴都适合你,不过看来,中庸之道有时也不灵啊。
大叔:这太可怕了,莫非你见过我了?
只是背影和瞬间侧影,某种程度上,你的背影让我提笔的时候心里有了方向。
大叔:你这是天赋,还是偶然?
应该不算是偶然,类似的事也做过,高中业余学画,由老师文字描述,我们用笔来复原,这是一种训练。我还是很让老师满意的,班上有个女生做得比我更好,也许女性第六感更好一些。
大叔:你既然没见过我,又没听过我的声音,我也没有讲过我的模样,你参照的是什么呢?
我们聊天啊,一个人的遣词造句,字里行间,能够表现出人身上的很多东西,就像笔迹,对吧。
大叔:你是一个对文字很敏感的人,是一个爱写作的人吧?
是的,写一些随笔感悟。你呢?
大叔:嗯,我会写一些长篇小说,每年都写,仅当年度总结。
年度总结?
大叔:是,一年下来,总有不少感悟。到了年底,心底自然会沉积出一个完整的故事,然后誊写出来。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大叔:对啊,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河水,困了要睡——一年走下来,要写作。
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大叔:是吧,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可否一读?照你的性格,应该还不会出版,只锁在电脑里吧。
大叔:的确,不过没在电脑里,只写在打印过的A4纸背面,都是在公司积攒下来的,我更喜欢平整的纸和削尖的铅笔。
比键盘更有质感?
大叔:没错。
那我就没有机会拜读喽。
大叔:有缘分会读到的。
缘是天注定,分是人争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是为缘分。
大叔:不错的论断啊,老旧元素的重新组合,就成了新东西,貌似你喜欢孩子?
为什么这样说?
大叔:一个人的遣词造句,字里行间,往往能表现出他很多的东西,不是么。
我倒感觉你像FBI了。
大叔:呵呵,一切皆有可能。
你太自信了。
大叔:自信来自实力。
嗯,你总喜欢引用广告词来揶揄人么?你是做广告的吧。
大叔:这不叫揶揄吧?最多是一种取巧——智者当借力而行。
这是某个广告公司的宣传语,貌似你真是广告人?
敲上这行字的刹那,大叔的ID蓦地变成灰色,下线了。小路愣了一下,把眼贴上望远镜——视野里一片漆黑。他很快发现,对面那栋楼的灯光全部灭掉了,片刻,亮起几朵烛光。
五分钟过去,烛火越来越多。小路撇撇嘴,起身去淋浴。
当温水兜头而下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若他真是广告人,那么和自己在一条街上工作的几率将很大,那么将更容易寻找。
次日上班,小路打听到这条街上尽可能多的大型公司的名称,一一敲入搜索引擎,想借此找出望远镜里的面孔——然而一无所获。
以大叔的一贯低调,估计很难在公共媒体上找到他的材料。他这样想着,继而作罢。
他看看MSN上的大叔的ID:灰的。恐怕只有晚上才能找到这个像蝙蝠一样神秘的家伙。
傍晚回到住处楼下,小路看到街对面的大叔所在那栋公寓楼的入户大堂,转门。有那么几秒钟,他想走进那扇门,上到他所在的那一层,亲自看看他的家门是怎样的一扇,是褐色?蓝色?灰色?一定被擦拭得很干净。
夕阳西下,大叔又如期出现,白袜踩上地毯,淋浴,不着一丝地烧饭。小路已准备好与他对话。
大叔:你好啊,已经晚饭过了?
是啊,吃饱就坐下了,准备做小胖子呢。
大叔:真是特别啊,你不怕长肉么?
人都是肉做的,我喜欢肉。
大叔:呵呵,你是个胖小伙吧,我就是个胖子,不过还好,不是很重,180斤恒定。
嗯,想象一下:如果170的个子,180的体重还是蛮可爱的,像龙猫?
大叔:龙猫?不曾养过。
我是说动画片,宫崎骏笔下的,可看过?
大叔:哦,我还没那么夸张吧,不过好像也不太受欢迎。
为什么这样讲?
大叔: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瘦瘦高高的,我不红了。
哪里有,我便喜欢肉肉的,肉肉的男人更为和善,能给人以安全感,不是么?
大叔:谢谢你的安慰,还真是这样。
难道从没被喜欢过?
大叔:好像有过,不是很确定,大学毕业的酒会上被一个女同学强吻过,能做出这种行为,她应该不是讨厌我。
当时的心情?
大叔:本来没什么的,她这样一来,我反倒伤感起来了。之后再也没见过它,据说她去了西北支教。
那应该是个特别的女孩。不过,她对你的喜欢,你一直蒙在鼓里?
大叔:若现在想想,倒也不完全是。她第一次见到我挺难为情的:那是在大一入学军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军营的男兵水房冲澡,她没看门牌就冲进来,然后很快走掉了。
然后就喜欢上了那个冲澡的你,是吧?
大叔:不敢贸下定论,不过后来她倒是找到我,很诚恳地道了歉,之后成了不错的朋友,去滑了一次雪。毕业时发生了那一幕,就这样。
这就可以下结论了,她喜欢你的,很深。
大叔:其实那件事倒没什么的。她找到我道歉的时候,我几乎想不起是她。现在想想,也许是被她设计了。
当时的你都没有难为情?
大叔:你是说冲澡的时候?没有。身体么,大自然的杰作,只要不被评论,我就不觉得难堪。只是这样相识,太突兀了。
你对肉体的定义,给我的感觉大概你更像学医的。
大叔:我做传媒的。
我以为只有医生护士对裸体不在乎。
大叔:也不尽然,女孩子学医也许需要一个更长的适应时间。前年去医院做环切,有一个实习的护士,是医学院的实习生,给我备皮的时候,满脸热红,口罩也遮不住的。
备皮?
大叔:嗯。就是手术之前给下面刮得干干净净。之后的几天还要给我换药,真是难为她了。我甚至有负罪感。曾想过事后找到他道歉,但一想不去反倒好些。
就是,还是饶了人家的好。
大叔:人家?哪个人家?
备皮的女护士啊,难道还是我不成?
大叔:天哪,又歧义了。两个人对话的时候,一方称人家就是指说话者本人嘛,这是你们这里的方言,差点忘了。
呵呵,我们都是外地人,你也忘了,我的家乡也没有自称人家的习惯。
大叔:女孩子向男朋友撒娇的时候,不都是自称人家?
那倒是的,譬如: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呀,坏蛋!不过我还没这么用过。
大叔: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对吗?
大叔:网友?
太难听了,我不是指在网络上做朋友,而是说我们早就像朋友那样交流了,不是么?
大叔:你不喜欢这种方式?
你指网友?不喜欢。
大叔:我也不喜欢,也许是这个词的口碑太差了。
是。
大叔:所以说网友确实太难听。
嗯。
大叔:我就知道你和我想的一样。
确实。
大叔:呃,算了,我就像个男人一样说出来:‘我们见面吧。’不然就太差劲了,不是么?
男人打出这行字,继而像捧到录取通知书的心情,心里一大块东西似的放下了,他已经意识到那特别的日子就要到来,尽管来得如此突然,比想象的早了很多。
那一秒钟过后,男人恢复了淡定,紧张而略带兴奋地望着对话框上坦然地出现了他期待中的的几个字:
好,我们见面吧。
第二十一章【小熊•大叔】见面•标签•唯心主义苹果
一切像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见面的地点就在他所在那栋楼下,是小路再熟悉不过的那扇单元门外;时间亦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大叔下班到家的时间。
太阳向西最灿烂的时候,大叔准时出现,和每日一样。看到小路,他的脚步放慢,脸上露出笑意,看得出那是一种有些得意的笑。
小路终于看到了那张神秘的面孔,与他想象的有所重叠,亦有惊喜。那是一张淡定的、轻松的、快慰的脸,看不到沧桑的痕迹,也没有世故的笑容。唯有的,是一份出乎他意料的大孩子般的气质。浓的眉毛,干净得超乎寻常的皮肤,整齐而白的牙齿,有一种一下子把人拉近的力量。
你好。大叔略带惊奇地伸出手。
没料到你这么小。
小路也伸出手。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而非透过望远镜看清楚那只手,厚实,粗短,白皙,富有力量。一股暖融融的动力,直通自己的掌心。
瞬间,小路有了一种回家的错觉。
你以为我多大?
以为你至少三十岁了。他的声音清亮,些许外地口音。
周岁二十六。怎么样,心里美开花了把。你刚才笑的很得意。
嗯,和我想象的样子很像。大叔又得意一笑,很淡,却笑得更像个孩子。
走,上去说吧。男人提了一下手里的布袋,青绿色无纺布,看不到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电梯箱里只有他们两人,小路看着那布袋。
晚饭我可以帮忙。
嗯,我们做个汤就好,其他都现成。
大叔的声音不大,从容,好像在和一个老朋友不经意地闲聊。
小路不再说话,一种强烈的感受攫住那心,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自己曾设想过这个情景:和他一起,站在这样一个地方,向那个熟悉而又神秘的房间进发。然而就在此时此刻,它正在实现着。
电梯门打开的刹那,小路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微微颤抖。
大叔熟练地用门卡开门,把他让进去。
小路的步伐缓慢庄严,他知道这对自己是有历史意义的一刻,曾无数次猜想过的情景,就这样此时此刻成为不可倒拨的现实。
棕色亚麻塔垫,像是新购的一般干净。灰色的地毯铺遍面积不大的客厅地面。大叔在他身后关上门,褪下皮鞋,白色袜子踩上地毯,活像给地毯做广告。
比你想象的干净是吧。放下手中的袋子和钥匙,他看着他的眼睛。
进来吧。
踏上那地毯,有一种异样而温暖的感触,像是故地重游,又似回到自己家中。亲切,熟悉,一切都在经验和记忆之中,与现实所见不断弥合、重叠,感官强烈。
空气中有一丝极淡的男性味道,是一种男性生活空间的独特气味,一种皮肤的气味,生活的气味,不易被捕捉,然而贯穿每一个被分隔出的空间。小路看到那厨房,与以往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离,相同的器物和摆设,凝重在固定的空间里,有强烈时空感,像多年以后翻到了熟悉然而几乎被忘却的老照片。
大叔没有像惯常那样,褪下衣服直接步入浴室,而是把布袋搬进厨房,回头看着自己。中年男子的臃肿一概没有,壮得挺拔,肉得可人,甚至可以说胖得干净利落,说是一种另类的俊朗也不为过。
你带的酒吗?
是。小路递给他那纸袋,站在厨房门前,观察光泽细腻的金属灶台泛起的微微灰光,洁净异常。
大叔仔细找到酒标上的数字,微微调皮地努了一下嘴唇,一刹那,就是个大孩子。
看来今天又有挑战了。大叔用食指点点酒瓶。我还没喝过这么高的度数,二十一度。
真的?
嗯,以前接触过的红酒都只有这个的二分之一。
我想送你些茶叶,但后来发现我不太懂,所以就折衷了一下。
大叔从橱柜中拿出两个杯子晃晃:没料到还有派上用场的这天。
从没想过会用到吗,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呢?小路调皮地望着他的眼睛。
嗯,如果你这样说……还是有点侥幸心理的,所以就备着了。
侥幸有女孩子来家里么?
呵呵,不一定非得是女朋友吧。
小路一笑,看到他还穿着白天的西装,白袜踩在亚麻垫毯上。那样子,活像自己的男人,而非一个刚刚见面的朋友。
我去准备一下,袋子里有吃的,帮我打开吧。大叔对他说,笑着看他的眼睛,侧身退出厨房。回来时,身上换上了白色的家居服,赤脚。难得看到这样一双男人的脚,绝不单薄,透着健康的遒劲,些许的肉感,然而没有肉包子样的蠢,脚趾端正匀称,没有多余的增生和厚茧,一看这双脚就知道主人有着养尊处优的健康,总之完美得可以拍摄下来放进美术教材。
怎么了?他看到小路的目光落在自己脚下,反射地动了动短趾,煞是好玩。
性感的家居男人。
小路取过他的食品袋子,把里面的食物一样样端出来。熟羊排、鸡腿、一种从未见过的凉拌菜、五香花生。大叔洗净手,接过他递来的托盘,一一放进去摆好。
男人打开冰箱,拿出两只番茄,泛着水珠。
你要做汤?
那是我最擅长的。大叔自信一笑,拈过手边的西餐刀,那已经在望远镜中窥见过无数次的餐刀,洁净,狭长,泛着优雅的白光。小路望着它,心里涌上一丝异样的幸福。
如此,男人切料,小路涮锅。打开灶台,纯青的炉火,几近崭新的餐具。这间房子里的一切,包括他身上的衣服鞋子,都像是上午刚从商店里搬回来的一样,崭新,然而却又和刚装修好的房子完全不同,空间里有让人心安的居家气息。小路心下赞叹,置身这个生活高手的小天地,一切比镜头中更加直观透彻。
他转身洗番茄的瞬间,带起身周空气的漩涡,小路捕捉到意思成年男性身上干净的皮肤气味,还有那身体的热度。柔软的家居服袖口拂过小路裸露的手腕,让厨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熟悉而鲜活。
他瞥见门后面挂得规规矩矩的围裙,设想如果像往常一样,他身上只有这件东西,现在该是怎样一种情形。
食材下锅,覆盖。他对小路说:弄好了,我带你看看我的窝。
他随他走进那个房间,那是一个在望远镜中无法看到的房间。十余平米的地面被淡黄色的塌塌米覆盖,屋中央一架竹制的小桌,桌上置一香炉。窗台上一只剔透花瓶,净水中浸着七枝水竹。
这是我的禅房,进来吧。
大叔的赤脚踏上塌塌米,细碎的声音,安静而甜腻。他随他进去,靠近花瓶,看那竹。
没办法,南方的竹不能在这里养,只得用水竹代替。
我还以为你养猫,没想到只养竹子。
为什么?大叔转过脸。
听说养猫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同志,用来怀疑你这种一把年纪还是处男的家伙顺理成章。小路试探地说。
你总说我一把年纪,我有那么老?大叔没有直接回答他。
说实在的,男人老不老,其标准不是脸也不是脖子,而另有标准,为了第一次见面保持我的形象,我还是不说为好。
大叔呵呵笑着,似乎听懂了隐藏的意思。
他们在塌塌米上坐下,面对面。
你是佛弟子?小路问。
我还没有皈依,但精神上很喜欢那种感觉。
什么样的感觉?
洁净、平和、与世隔离。
那这间禅房,不算是修行的地方?
姑且把,我打坐,就像女孩子练瑜伽,说业余爱好也好。
听说禅坐有可能会激发人的神通,你有么?
没有啊。大叔笑。我倒怀疑你有神通,不然怎么会把一个从没见过面的人画的那么像。
和你聊的时候,脑子里就在一笔一笔勾画出来,到了那天,我几乎已经完工了,真的就是这样。你打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有相貌的。
也许你真的对文字很有天赋,我想读读你的随笔。
我也想读读你的小说,你说有缘会读到的。
嗯,稍等。他起身。
当那双干净厚壮的赤脚回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大叠的牛皮纸袋和两杯果汁。
一共十份纸稿,封存在十只纸袋中,贴上打印出的标签:作品名称、创作年份,没有作者署名。
“这么多,从没想过发表?”小路感到惊异。抬头问。
没有,和养竹一样,纯粹的自娱自乐,没想到去参加园艺博览会。男人淡笑。这对我是一种代谢,每年心底都会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故事,没有构思的过程,我只是誊写出来,像个打印机的作用,严格讲不算作者。我的原则,和你讲过,尽可能、再尽可能地压缩自己对世界的影响和作用。
无限地内敛?
差不多,尽我所能,尽可能。
世人都在尽可能地和你作对啊。小路笑了。
由他们去吧,大多数人还都没见过兴安岭的夜空。
这话怎讲?
那天我和你说起的,我在山林里独自度过半年的经历,就是在更北方的兴安岭,夜里是没有任何人造光线的。连月亮也没有的夜晚,我就在开阔地里看星星,在那种条件下,星星超乎你想象的多,距离你那么的近,有一种强烈的压倒气势,人躺在那里,真是渺小到极点了,就像兴安岭里的一棵落地的松针。
渺小……
嗯,从那时我知道,人定胜天是一种自欺欺人,没办法,绝大多数人总是乐于面对假的东西,真实带给人的第一感觉往往是恐惧和愤怒,因为大家平日里接触真实的东西太少太少,都把虚假当做真实,一生一世都是如此,一旦有真实路出端倪,人都会疯狂的,人都过于在乎自己,不是么。
发展带给人心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自满和膨胀。好像某一天起,突然有了彰显自我的口号,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大错误。
是啊。男人微叹一口气。好在还有极少数人没有这么做。
你算是极少数人之一么?
我是在努力的人之一。
世人需要长大,到了今天,人类仍然是不懂事的孩子。
嗯,你和我母亲说一样的话。
她在很远的地方?
千里之外,和我父亲和弟弟一起生活。
让我猜猜:老人家生活富足,背景雄厚,生活上没有后顾之忧,尽兴度过,无牵无挂,无意无欲,只消一杯白茶,就对整个世界满足的那种?
差不多。
你不在身边,她也不很想念?
嗯,她把每一个人都看做是暂时的,包括自己的子女。淡然对待每一个人,不附加太多的情感。
老人信佛?
是,不作为信仰,而作为一个学科,孜孜不倦,我父亲和她一样,两个人不像夫妻,更像师兄妹。
很奇特的家庭,在家里生活感受也会不同吧。
嗯,我的同学朋友来我家做客,能很明显觉察出那种不普通,不像家庭,倒像个学堂。
你的弟弟和你性格不同?
是,他对父母依赖性更大一些,至今还没有结婚,据说,也从未恋爱过,比我小一岁半。
你不打算结婚?
不是很确定,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认真去想过一次,不是逃避,而是觉得,没那么必须。结婚生子,人生大事——我觉得这句古训是对人生的一个误读和曲解,要不得。不同的人,生长在不同的环境,有不同的气质,却要走相同的路,这是个大错误。好比水竹可以泡在水瓶里,毛竹就不行,对吧。
是啊,在自然界内,就要遵循自然界的规则。
违反规则,自然要生出很多很多不必要发生的故事。
你的风格,就是我的生命尽量少发生故事?
差不多。
这个世界果然是对立统一的,有高调生活的人,也有你这样无视自己的人。
呵呵,大自然安排的。
不过,看来你的故事还是不少。小路望着那一大叠封存的书稿。
相信你也能做到,每个人,每年,如果愿意,都能写成也许不只一个故事。
相视而笑。
对着他孩子样的笑容,小路感觉温和,安稳。他从未奢望过有这样一日,与他在席上对面笑坐,侃侃而谈,这一切,突然,然而温暖。
你在想什么呢?大叔笑问。
我在想,这一天怎么会发生的这么快呢。
我们见面的这天?
是。
不真实是么?
嗯。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我还没做好来到这个城市两年内就在家里会客的准备,更没料到会见一个……网络上就谈起来的朋友。
其实不必对网络过于敏感,不过就是一种联系渠道,如果是笔友,也许感觉更舒服些?
大概是吧。
网友也好,笔友也好,同学也好,同事也罢,都是标签。这是个到处都是标签的世界,撕掉所有的标签,世界就纯粹简单了。
不错的标签理论,你的原创?
嗯,我大学的毕业论文。
你是学哲学的?
社会学。
哦?
很稀有是吧。这也在我意料之外,本来想读新闻的,做个记者,拿着一架相机到处扫射。
嗯,你很像记者了,我从刚才就像感觉参加个访谈。
哎对,你这把年纪,在公司很高的职务了吧?总裁?
男人摇摇头:三个字。
哦,那我知道了。小路一笑。不喜欢那个称呼是吧,那以后那个词在我俩的话题里拉黑。
大叔呵呵笑着,露出整齐的白牙:谢谢你。
谢什么,穿着家居服光着脚就别用外交辞令了嘛。
好。
小路看到他的眉毛放松到一个相当的角度。
虽然……你比我小那么多,但是,我希望我们之间,什么都可以谈,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面对你我没有拘谨,在MSN上聊的时候就是。所以,可能网聊的时候,我的语气有些过于随便了,或者说,让人感觉不舒服。过去就有人这么说过我,所以我不怎么上网聊天,总让人觉得不亲切。
确实有一点,好在我看过你小半个侧脸和你的体型,知道你是一个很好交往的人。
就那么一眼,就知道了?
当然,我看男人就像你看文字一样。你这种体型的人啊,最亲切了。可能你的职务和社会位置让人感觉有一定距离,或者高高在上,但撕去事业上相关的一切标签,譬如办公室、西装、车子和名片,还原成裸体的人,就会让感觉趋于真实。
我们不谈事业,绝大多数人说的事业,其实还是职业,养活自己和家人的渠道而已,生存途径。
嗯,和猴子上树摘苹果、老鼠搬鸡蛋、蚊子吸血差不多?
呵呵,和你说话真有趣。
你也是,很像我的一个大学教授。
总是拿腔拿调,上纲上线是吧。
没有,是一种很潇洒的,娓娓道来的从容,不惹人讨厌的,放心。
你很会关心人。大叔歪着头望着他。像你这样的孩子,这个年龄的不多了。
大概是一直没有朋友的缘故吧,爱都分散开来成博爱了,就显得好像很关心人的样子,其实我这人呢很粗糙的。
你很直率,但不粗糙。大叔纠正。
也许吧,别人的评价比自我评价准确,我听你的。
呵呵,真的从来没找过女朋友么?
没主动找过。
你这样的男孩子在校园里应该很醒目的,虽然,有点胖,但喜欢胖子的女孩子挺多的现在。
确实,不过,我不喜欢同龄人,总是给人的感觉,过于单薄无力。还是喜欢心地善良,真正年龄成熟的人,有小太阳的感觉。
小太阳的感觉?
嗯,就是那种,呆在他身边,时刻受到他的辐射,让自己有所得,有所进步和进化的感觉,非常棒。就像你。
我哪有,我看你比我辐射大得多。
那是因为我比你性格外向一点,我是照射,你是辐射,不可见,但威力更可怕,能懂?
学社会学的人还是少点好。
两人相视大笑,小路能看出他真的开心。
哎,话说回来。大叔说,不找女朋友,你不觉得孤独?
你也不觉得孤独?
当然孤独。但是孤独在你我这里,恐怕都是褒义词吧。
大叔笑了,让人读不透的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温存的脸。
孤独在你我这里,不是坏事,对于爱清净的人,清净不会显得讨厌。男人调换了一下盘着坐的腿,用宽大的手掌悄悄摩挲脚底。
但人毕竟是群居动物。
群居当然方便,这是城市带给人类的最大福气。不过,我更倾向于人是家庭动物,只不过,家庭有大有小,还有一些,一个人就是一个家。
嗯,很有道理。你本身就是个例子。
城市越大,孤独的人就越多,这点不觉得奇怪么?无论你们年轻人还是我这个在你嘴里一把年纪的人。
你想说,孤独与否,幸福与否,和人多人少无关,和自己的心有关?
一切不实,皆为幻相,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看来你是个唯心主义者啊。
嗯,我过去的同学和老师都这么说过。
不过话说回来,唯心还是唯物,我觉得这种分类方式根本就是个错误。
哦?怎么讲。
我写过一篇论文就是这个题目,我觉得把认识世界的方式笼统地分为唯心和唯物太不负责任了,很多人都跟着前辈和课本叫着唯心唯心、唯物唯物,但他们都没有多想一点:为什么非要这么分类?这种分类对吗?
嗯,说下去。
很简单的例子:唯物主义的定义是物质世界不以人的内心转移,但问题就在这里——人类对物质世界的认识凭借的偏偏就是这个对外界作出评断的心——也就是意识。譬如辣椒是辣的,这是舌头通过神经传递给大脑的电信号,大脑再告诉我们它是辣的,如果从来没有人吃过辣椒,那么辣椒还是辣的吗?
那就没有辣椒是辣的这种经验了。
所以说,这个物质世界是人心给下的定义,是人给自己找麻烦,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
但你还没有解释完——物质世界真的会被人的意志改变吗?
当然会——你爱吃苹果吗?
不爱吃,没什么好吃的。
但是我很能爱吃,苹果是最好吃的水果。
也就是说,同样一个苹果,它的值是5,但在我的认知里,它是1,而在你那里,它却是10,还是人的意志给物质世界下了评断,对吧?
你爱吃苹果酱吗?
苹果酱还是很好吃的,我做过。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是觉得苹果不好吃的人把讨厌的苹果做成了可爱的苹果酱。
物质世界可以凭借人的意志发生转移?
对。改变物质世界的是人,让人作出行为的,是人的意志。看看外面就知道了,人的意志已经让这个物质世界面目全非。
真好,苹果真是个伟大的东西,总能让人看到新世界。男人长出一口气。
还没有完——也许你也会说,苹果也好,苹果酱也好,人并没有改变什么,一切还都是分子。
这倒是。但两千五百年前,佛陀就说过,世界万物是邻虚尘组成的,一种极其微小的接近于虚空的尘粒,这话在当年无法理解,但在今天,我们都知道那指的就是分子和原子那些东西。但几乎所有人都把佛学定义为和科学对立的那一类。嗯,还有,佛学还是佛教,这个名称也一直有待揣测。
宗教与科学,这种分类方式我一直都怀疑它的正确性。
同感啊。男人揉了揉耳廓,看着桌面上细密的纹路。本来宇宙里那些东西就是ABCDE,但是人非得把ABC分成一组,取名叫科学,BCDE分成一组,起名叫宗教,活生生给拆开了,重合的部分BC,只能马马虎虎地定义为不可思议、自然之谜、有待揭开之类。
这就是我的标签理论,一切本来就是那样的,是人非要凭自己的意志贴上标签,把这个世界贴的乱七八糟的。
所以你主张撕掉标签?
这事不能主张,只能我俩关起门来撕着玩,一旦推广出去,那就乱套了,人们肯定要震怒:凭什么就把我撕的一干二净?忙了一辈子图的什么,不就是这些标签吗,都撕光了我还是什么了?所以这事不能推广。什么事参与的人多了,肯定麻烦就大了,人最大的本事不是会使用工具,而是把本来简单的东西无限复杂化。
唔,这话对,把本来简单的东西无限复杂化。
譬如刚才说的所谓科学和宗教。
对立的并不是科学和宗教本身,而是把宇宙里那些东西唯心地贴上科学和宗教标签容的人,问题在于人,对吧。
没错。一切的战争也好、争论也好,不明也好,都是因为人,而不是事物事理本身。用有限的东西去套用无限,这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但没有办法,人本身的认知能力就很有限,而且人都很自我,越来越自我。
情理之中啊,对于宇宙来讲,人类的存在才几年,还是自己的玩具房子被人撞塌了就掉眼泪、看着同胞兄弟手里的东西好就要抢过来的小孩子嘛。螳螂都敢挡车,小孩子当然也想上天。
嗯,你我都一样。
所以嘛,佛陀两千五百年前就说众生平等了。
你也信佛学?
我觉得信与不信什么这种说法本来就有问题,东西就摆在那里,信也在,不信也在。两千多年了,一点都没变,过去没信,现在信了,那是过去人的所失,现在人的所得,信与否和标的物本身无关,所以说信不信不严密,应该说——愿意接受与否。
愿意接受?
就在那摆着的东西,干嘛还要捂着眼睛说我没看见呀没看见。你也知道,我向来是不看标签就拿的人。所谓科学也好,宗教也好,谬误也好,真理也好,对也好错也好,撕掉标签,全盘接过,塞进嘴里,能消化的自己就消化了,不能消化的,像食用色素和糖精,自己就走掉了,全凭自己的身体特质,有影响也好无影响也罢,再把自己这个标签撕掉,什么都不重要了。
无我境界?
无我境界也是标签。过去叫无我,现在叫FREE THE MIND。这就像一双无辜的旅游鞋,贴上对号就叫耐克,贴上错号就是特步。消费者执着的是标签,不是旅游鞋本身。当他们知道真相以后,恼羞成怒之余,又会把真相贴上不可能的标签,然后继续执著。
真是强大啊。
说我?
说你的标签理论。
标签理论本身也是标签,贴上这个标签只是为了方便识别和查找,其实道理早就摆在那了,我不是发明者,我只是发掘者,强大的,还是大自然本身。
呵呵,真的是这样,聪明的小家伙。男人喜滋滋地望着他侃侃而谈的小嘴。
其实,你贴的比我强大。小路喝了一口果汁,声音一下被滋润得可口好多。
你说我俩的工作?
对啊,你有自己的标签公司,给商品贴上不同的标签,创造财富,直接给国家贡献GDP。
这会儿听起来好像在讽刺,呵呵。
哪有,同样一把刀子,就看切的是什么,你是切菜切的好,标签就是大厨师;有人切人切的好,标签就是刽子手。
人切的好叫孙二娘。
嗯,还有个附属标签叫母夜叉,标签越多附加值就越高,传媒行业的准则。东西不值钱了,换个标签,也许就咸鱼翻身了。
越来越像讽刺我了,呵呵。
好了好了,都是同道中人,不分你我。看我俩,像大一的学生,没完没了。小路提醒道,汤好了吧?
餐桌上的食器简洁,两只酒杯,分立左右。两只汤勺,聊以自助。
你烧汤的时候,都不去看?
嗯,自己琢磨出来的方法,食料下锅后就不用打理,出锅一切刚刚好。男人自豪地一笑,递上勺子。
尝尝。
唔,比我做的好。小路称赞。这偏方能教我么。
我只教我的爱人。
嗯,我听说过的最昂贵的偏方。小路淡笑。
我说,你打算单身多久?男人抬眼看看他。
和你一样,没有把它当作一个问题认真考虑过,一切顺其自然,我不知道属于我的剧本是怎么写的。
的确。尤其是缘分这种事。
听起来很消极是吧。
不算消极。花朵到期开放、落入河水、化成春泥,无论哪种方式,都是美,自然而然的事。
某些程度上,我也是一种避免,避免像我认识的其他人那样的生活。那种生活,不必让每个人都无休止地拷贝下去,我只要做一个旁观者就可以知道那种生活是什么样子,没有必要付诸实施。和你差不多,尽可能避免过那种和绝大多数人绝对相同的生命。
很多人都这么想过,但也有很多人都轻易地屈服了。
他们都把无所谓之的世俗当作了法律,而把法律当作无所谓之的儿戏。
大叔抬眼看看那孩子:这句话又是你原创么?
对。怎么,开始佩服我了?
男人笑着摇头:我第一部小说的草稿里写过类似的话,那年也是二十六岁。
唔,听着很像是套近乎。
呵呵,小人精。男人笑得像个大孩子。
先别急着夸我嘛,你也聪明的很,虽然一把年纪了。
我对世俗的态度是从我母亲那一串过来的,他经常对我说,无论如何,不要过那种和大多数人没有本质区别的生活。她自己做得就很好。
她知道你过得更好,所以就没对你的生活任何干涉,是吗?
她对自己的作品非常自信,从不询问我的事,我也没多少主动汇报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我在哪个城市。
你多久回去看他们一次?
六个月。
你父母从没问过你的婚事?
从来没有。
该为你了不起的父母干一杯。小路举起那杯红酒。我干,你适量。
空余半杯,小路看到他的面色倏地潮红。
我开始头晕了。男人说,瞬时,眼神有些涣散。
我看出来了,你对酒的经验和对女人的经验差不多。
可能听着像骗人——这是我今年第一次喝酒。
工作上不应酬么?
具体的工作我不谈,所以应酬极少,仅有的机会也几乎都被推掉了,所以一直幸免。
看来我不该让你喝的。
没关系,这种感觉挺怪的,我把这杯喝完吧。不过碗得你刷了。
我开始担心如果你撒酒疯,我能不能制住你。
有困难,找民警啊。男人笑了,咧开了嘴。
你知道么,你笑的时候像个大孩子。
嗯,上学的时候我同桌这么说过。
她喜欢你,对吧。
是毕业了才知道的。她一直没有说,我也没感觉到。后来他说,自己没有选择幸福的权力。
为什么?
她没有说,我估计还是因为世俗吧。
那你对爱情的经验比对酒多不了多少?
嗯,也许那种感觉也挺怪,挺奇特。
你才够奇特,我估计那个喜欢你的同桌女生,嫁给你也未必会幸福。
为什么呢?
她和你既无法互补,又不属于同类。即便幸福,恐怕也是极短暂的。
也许你我这样的人,就该孤独。
你对孤独的理解是什么?
一种美德,一种胆量,一种实力,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
世人说,孤独可耻。你说呢?
世人说的,都是大多数人内部的道理,仅适用于他们自己。大多数人认同的道理,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他们之外,当然也不认同他们之外,这是一种刻意的回避。
而你呢,回避的正是他们。
没办法,世界存在的规则——对立,然而统一,就像“人”字,起点一致,方向不同,互相支撑,构成完整。
没错。
为了世界的完整。男人举起杯。让我把它都喝了。
透过酒杯,小路看到他领口内的白肉都成了潮红。
不能再喝了,你已经变颜色了。
小路看到他放下杯子的手在抖。
我想躺下。男人重重出了一口气。
小路扶他走进卧室,那间他几乎每晚都要窥视的隐秘空间,没有想到此时是这样第一次走进。
他帮他放下身子,看他闭目。壮实的男性肉体,通体麻痹,脚趾微微颤动。他挣扎着要褪下上衣。小路帮他脱出袖子,男人完全袒露上身,全然变色的胸膛和肚腹让他觉得有些不安 。
真是奇怪,四肢不听使唤,但我心里很清楚。
男人每说一句话,都要长出一口气。
清楚什么?小路坐在他的床沿。
现在九点多了,是吧。
他看了看桌上的电子钟:九点二十分。
只有那些自称男人实质理智不足的男人才会撒酒疯,你不会的,放心吧。想吐吗?
没想,就是很热。
想喝冰水吗?
嗯,冰箱冷藏室里有,下面第二格,八百毫升的玻璃瓶。
你确实很有理智。小路笑说,起身拿水。路过饭桌,他看到那只空掉的酒杯,心下愧疚,撅了撅嘴。
打开冰箱冷藏,他看到十数只精巧的雪茄盒,整齐排列,里面绝无残羹剩菜,气息清凉香馥。
男人喝了水,合目而卧。小路起身收拾杯盘,如以往窥见他的表现,将食具一一清洗彻底,而后擦干龙头、灶台、水池,不留半点水渍。
回到男人身边,看他气息渐匀。
男人发觉他近前,半睁双眼,淡然而笑。
太晚了,你不要回去了。
回去也没有什么区别,我就住在你的对面。我留下来照顾你。
你每天都能看到我,是吧。
是,只有你这里最透明。
我还以为不拉窗帘,没有关系呢。你都看到我了,是么。
是,都看到了。你每天饮食起居,我看的一清二楚,我买了一个不错的望远镜。
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喜欢看着你,真的。
这么老的身体,有什么可看。
我就喜欢看大叔,厚重,像长辈留给我的书。不喜欢同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脑袋,都太单薄。我看你,不单单是看你的身体,还有你的生活。
不嫌我老?
老不老,不是看出来的,抱着,才能感觉到。
想让我抱着?
嗯。
不怕我喝成这样?
你是理智的人,喝得再多都是理智的,你和别人不同。小路用手指点了一下男人的鼻尖,软软的。
他闭上眼睛,嘴角微微笑着,不再讲话,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小路的双脚轻轻抬上床沿,躺在他的身侧,右手轻轻放在他的肚腹上,感受着他的呼吸。
他浓的眉毛静静地卧在那里,沉静的眼窝里满是放松,灯下,等清晰地看到他洁净醺红的脸上每一个毛孔。这一切在望远镜里无法捕捉。
小路看着他的嘴唇,深深的唇沟,有一种欲吻的冲动。
你这么喜欢大叔,那以后可怎么办?
喜欢,必然是一种因缘,只要有因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呵呵,好可怕的孩子。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剧本是什么样,有一半的时间里,笔并不握在自己手里。
我们的确很相似。
是,很亲切。这就是我每天望着你的原因,我停不下来。我看着你的活动,你的生活,也没有很唐突的感觉。
你看着我多久了?
小路俯下身,深深吻着他的嘴唇,他闭目,笨拙地应和着,手揽上他的腰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似乎无寻理由。
许久,小路抬起头来,看他。
男人神情淡定,还带着酒后的面红。那红过渡到脖颈,他心里赞叹这人的颈子居然没有一道不经意暴露年龄的褶皱,这样的皮肤势必长期精心照顾,设想无论搭配怎样的衣领,都会让衣衫栩栩生辉,提升一个男子的整体观感。
你这孩子。他说,略有些嗔怪。
你是个好男人。
可能现在也有人在看着我们呢。
小路笑了,伸手按掉开关。四围里陷入沉静,手攀上他厚实的肩膀,这一次,他终于确定了那种触感。男人感觉到那孩子的心跳,似乎要跳出胸膛。他的手拂过他的胸膛、肚腹、柔软的家居裤,以往窥视到的信息和真实的触感一一相印,体会到一种真实的交流,那是一种语言,一种对话,一种电流,通过他们的神经,血管,来往不息,喃喃细语。
这不是你第一次这样,对么。他的声音带着酒气,有些许颤抖。
小路不再说话,右手托住他的身体,把他揽得更近一些。他半俯在大叔的身体上,覆盖着他,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温度,肌肉,毛发,搏动和怂恿。
他的手攀上小路的脖颈,纤细,将他的嘴唇揽近,笨拙而有目的。小路的脚底感受到他厚实的脚背,那热度一直传到心里,未有过的踏实。
许久,他不舍地离开那嘴唇,注视着黑暗里的他的轮廓。
男人能感觉到那注视,那种有些让他感到无法自持的目光。也是为了摆脱,小路移开那视线,埋下头,吸吮那结实且泛着轻汗的肩膀,一寸接着一寸,吮遍他身上的每一方国土,那是一种阅读,逐字逐行,毫无遗漏,从肩膀,胸膛,肚腹,甚至脚趾。几近纯净的男性肉体,令他惊叹不已。他每一次热唇的起落与吸啄,都带着他不自觉地颤抖。
小路再次注视着黑暗中的他,他呼出的空气里,能分明感觉到他的害羞。
你这孩子。
他含混不清,大孩子样般的羞涩。
柔软的家居裤感觉到小路的手心,这让他更为紧张。小路感觉到他的腿在抖。
男人也感觉到那种无法自已,像开学的第三天里,不知缘由地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里一般,不安,紧张,不肯定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事情,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要就范,很快,一切的心思都模糊起来,灵魂和肉体一并沉入惊呆,无从思考。
那孩子平伏在他的身边,这种感觉极不真实,这一切都在自己的剧本之外。然而,男人的心里却没有那种被打破常规的反感。他安静地抱着他,手心贴在他的肩膀,两人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平日里的感官重又回到身上,他又感觉到风从窗子吹进来,汗湿的毛发在风中拂动,夜里的阵阵凉意,还有他俯在自己身边的热切的体温。
雄性荷尔蒙的气息随着那份体热徐徐发散到空气中,将他的意识完全包裹。那种气息仿佛一种无法抵抗的引力场,将那颗磁性的行星拉入到他的热力范围。他紧紧拥着他的身体,那以往充溢着神秘的背影,洁净色泽和当仁不让的健壮,此时统统化身为一个可拥抱可吸食的实体,就在自己的怀抱里。
我们做错了吗?男人突然很想问出这句话,然而,没有。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孩子也想问出同样的问题,他能感觉到那孩子坚实的肉体内部有一种不安,一种迟疑,一种犹豫。
小路又寻到他的嘴唇,温热。他能够清晰地品味到男人口中的热烈,酒气此时荡然无存,唯有一份极纯净的男性肉体气息,让他不禁沉迷。男人就这样接受着,沉醉着,以致多半时候,有一种不真实的感知闯入,让他怀疑此时此刻的一切是否梦境。
怀抱中的肉体,带来的是真实的感触,和虚幻的意识。
抬起头,街对面他居住的那栋大楼里亮起灯光,笼罩在男人的脸上,他清切地看到那羞赧的脸,不敢将他直视,只是看着窗外。他的脚背抵上他汗涔涔的足心。
大叔出了很多汗。
吓的。
我有那么可怕?
以前没有过,所以就这样了。
你也是,很特别,和我之间见过的男人,都大不一样。
怪物么?
不,像另一个世界的地球人。
现在有点难理解啊。
刚才的表现确实像这个世界的人了。
我觉得,那样那是一种侵犯,我不想侵犯任何人。
那我刚刚对你呢,也是一种侵犯?
那不是,谁让我不挂窗帘呢。现在你对我了如指掌了。
我还没有近距离看过你的身体,它很让我着迷,这是实话。
别开灯,行么。
好的,我不开。我知道你宁愿我突然闯进浴室,也不想我现在开灯,是吧。
你在笑话我了。
你害羞的声音能让我把一切都忘了,我喜欢。
不做声了。空间像丢进口袋的硬币。
小路的手臂放在他颈下,另一只手轻轻盖在他的肚脐上,紧贴着他的身侧,一动不动。
男人极其安静,让自己尽快平复下来,酒精的作用在慢慢衰减,红色的柱状图无限地下落。只是身边那强烈而体贴的脑电波,让他今夜无法入睡。
他就那么静静的呆着,保持着一秒钟前的一切。
杯子里融化的冰块跌落的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
还难受么。小路保持不动,轻轻问他。
好多了。
喝水?
我去洗澡行么,出了很多汗。
好的。
小路看着他踉跄坐起的样子,担忧地扶住他汗涔涔的脊背。
我没关系。
男人脱下家居服,递到他手里,自己只穿一件白色平角短裤。
这个给你做睡衣。
他捧着他的衣服,看他走向浴室。
男人在黑暗中的轮廓摇摆着,浴室的灯光亮起,又消失在门后,只余一线光亮,投射在地毯上。
门的另一边,他坐在细腻温润的马桶盖子上,此时灯光普照,四下里清清楚楚,意识也逐渐凝结稳定。
一双赤脚踏在紫色的地砖上,他回忆着刚才的感受,距离此时是那么近,似乎又突然遥远。
男人扭开花洒,任凭温水顺头而下。
闭目的时候,意识里没有来由地浮现出母亲的形象,好像在一如既往地温和地望着自己,在母亲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他忽然很想和母亲说话,但却发现无从找到话题。
花洒中的水像雨,很细,很快身体尽湿。他低头,褪去短裤,细看自己的私处。这会儿,它成了自己既熟悉又陌生的身体的一部分,像第一次看到镜子里长起细软胡须的脸庞。他拨弄着,然后认真清洗,同时他瞟了一眼浴室门的缝隙,好像在寻找门外的眼睛。
小路没有在门外看着他,只是原地坐在床边,手心里按着他的余温,还有他留在他手心里的触感。那种心境,让他感动。好像他已然看到从未见过的兴安岭的夜空。
他走出来了,下身缠着白色浴巾,略鼓起的肚腩在上面形成一个微微的堆叠,皮肤光洁。
小路扭开电灯,看着融融的黄光里他的样子,像自己准备入眠的男人。
他举起一根食指在大叔眼前,测试他双目的聚焦,男人笑着拿掉那手指,坐在床沿。
叔睡觉吧,我不会侵犯你,信得过我吗?
嗯。
男人温存地笑笑,拨去落在他眉上的一根头发,侧身躺在光影里,看着他。
男人躺在他身边,肚腹轻触,四目相对。
四下再次陷入黑暗。
翌日,男人睁开眼睛,身边无人,浴巾已经打开,盖在他的身上。
那孩子正从浴室出来,已经换好了衣服。
酒后感觉不太好,头疼。男人自嘲一笑。
浴室我打扫干净了,你可以去看看,和没用过一样。小路有些自豪。我去给你做早点好了,和你往常一样么,面包片,橙汁。
他看看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一身白肉。
你已经很了解我了。他看着他还未干透的头发。
去冲凉吧,还要上班。小路看看他的身体,走进厨房。
当温水敷在脸上,他清晰地记起昨晚的故事,有些遥远,有些难为情。仔细刷好牙齿,剃须。这会儿那孩子已经把早餐端上餐桌。
男人来到桌边,见他正在静静地等在那里。
大叔已经换上一条洁白的平角短裤,坐在他对面。
还有一个小时,你步行上班么?他递给男人餐具。
是,只有四站地。你呢。
我坐公车,七站。
他一笑,端起果汁。我俩不必干杯了吧?
小路看着他的眼,满脸的调皮,像个大孩子。
走到路边,小路知道该道别了。
我要上车了。他说。我可以再见你么。
呵呵,我还没想买窗帘呢。
那,再见了。
你若想来,可以随时来。
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吧,相信你更是个喜欢预约的人,你需要自己的空间。
他接过他的手机,按出了那串数字,又还给他。
你的家居服,我放在洗衣机里了。小路望着大叔身后驶进车站的公车。
嗯,那瓶酒,我会留着下次再喝。
我永远不会再让你喝酒。
那我给你留着。
小路笑笑,迈上公车,刷卡,入座,看着车下的他。
他摆摆手,目送那车远去。片刻,手机震颤,是一条短信。
“叔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的名字,只让我爱人知道。”
男人撅了撅嘴巴,发出那条信息,末了,沿着雨后微湿的人行道向前走去。
第二十三章 控诉•眼镜•棕熊
每天下班回来,小路都要看看街对面的公车站牌,如果有他刚刚回来,定会向他招手。
然而,这样的机会一次都没有。
小路总是在窗前等他,要么叼着一支DJ MIX,向大叔挥挥夹烟的那只手;有时大叔会看见他端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宛若好看的泥塑。回到家中,男人还是自然地脱去所有衣服,然后径直去浴室,拧开花洒的时候,他不再面朝窗子,小路只能看到他腰以下的部分。
——喂,你洗澡的时候越来越不自然了。晚上,他在MSN上这样控诉。
我怕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的人在看着我。
——譬如说?
比你年纪小十岁以上的女孩子。
——以及寂寞的单身少妇?
呵呵,小调皮。
——开着窗子洗,你都不冷?
夏天有风,感觉蛮好,我身体不错,每年都冬泳的。
——当然,你光身都穿着一件熊皮大衣。
冬天的时候,和我去冬泳怎样?
——去哪里?
江边,江的对面,到了那个时候,会有很多人。
——大家都不穿衣服?
呵呵,怎么可能,多少还是要穿泳裤的。不过,夏天的时候,譬如现在,确实有你要的那种。
——真的?在江边?
嗯,江北岸,有个专区,大家连泳裤都不穿,我只去过一次,不过没有参与。
——能不能带我去看,明天是休息日。
你怎么就喜欢看这个?
——我喜欢没有标签的东西,你忘了?我想见识一下一大群没有标签的人会给我怎样的冲击。
可以带你去,离远了看看就行了,不能加入,我可不想在那么多人中间脱衣服。当然,如果你纯粹去参观,会被当做怪物赶出来。
——也好,了解一下即可,你答应了?
嗯,明天午饭以后吧,带你去走江桥,那是我认为这个城市最好玩的地方。
——江桥有什么好玩的?
一两句说不清,只有到了现场才知道。
——好的,非常人可理解的大叔说的好玩,一定有它特别之处。
我知道一块秘密草地,可以在那里野餐。
——真的?太好了!明天什么时候,你得睡懒觉的吧?
周六一般会睡到中午十一点,我醒了,给你电话。
——嗯,也许电话就不用了,我密切监视你的睡姿。
呵呵,小人精。对了,我今天买了副眼镜。
——眼睛坏了?
没有,防辐射的。
——你真相信那东西?
灵不灵不清楚,不过戴着蛮不错的,你应该能喜欢。
——能再成熟十岁?
那就成你爸爸了。只是看起来和不戴的时候差别很明显,气质上有变化。
——能否现在带上,然后给我看看?
好,稍等。
小路将椅子向后退了退,眼睛贴上望远镜,看到窗子里的大叔消失了几秒钟,然后回到白橡木桌前,他果真戴着一副眼镜,更和蔼睿智了一些。
——看到了,直接联想到动画片里的熊伯伯。
哪有那么老。
——不是老,是更亲切了,尤其刚才抿着嘴的样子,集棕熊、熊猫、田鼠于一体的可爱。
这是什么比喻啊。
——这不重要,明天带着它出去玩吧,我想近距离端详。
呵呵,好,你喜欢就好。
第二十四章 江桥•慢跑鞋•生理需要
他再看到他时,已经日上三竿。俯视他的窗口,大叔正光身摊开手脚,睡得正甜。
旁边的白橡木桌上,放着那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眼镜。
吹进窗子的风让人有种欲飞的冲动,天气好得可以载入史册。小路打开所有窗子,利落地收拾屋子,用迷你型吸尘器吸尘,将洗衣机里的衣物注水,同时去淋浴。电磁炉上煮着汤面,提供足以步行穿过江桥的热量。饭罢之后,洗衣机将干净衣服出炉,统统晒上竹制衣架,随风能听见水分在衣服上愉快蒸发的声音。
他再俯视那扇窗时,床铺已经空了,没有丝毫褶皱。浴室里,一个男人正在背对了他扭开花洒。
水流特意调整得很强,直接泼在眼窝里,沿着面孔留下去,口鼻有略微窒息的快感,胸口感受到压力,身体某部分骤然清醒,轻微的刺激直舒脚底。
短暂而彻底的冲洗,水珠并不打算擦干。男人来到床边,俯视那条大街,城市已然活动,街上已经显出假日人流的热度。如此不着一丝的俯瞰人群,有一种近乎神的超然。
一阵风悄然送进,带走身体表面的热量和水分,他张开翅膀,叠在脑后,静静地接受梳理,风速有水的质感,流经身体的沟壑,带起漩涡。不经意中,还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太阳的光芒。
男人睁开眼,逆着那白光,看到窗口的男孩手中小小的太阳。是望远镜?还是玻璃镜片?他不得而知。
白橡木桌上的手机震颤,他提起一看,赫然是那孩子调皮的夸奖。
他绕过那夸奖,发出那个让他兴奋起来的指令。
十分钟后,大叔准时等在公交站牌。
男人的肉手自然地插进裤兜,深蓝色的薄质牛仔裤,一件白得像光源的马球衫,价格不菲的慢跑鞋,鞋底的线口居然没有半点尘土。
小路望着他,弯着眼睛笑着,替他扶了下眼镜梁。
鞋子不错,也是新买的?
新吗,穿五个夏天了。大叔低头看看自己的脚。
你以前出门都戴鞋套吗?
呵呵,我都把袜子套在鞋外面。大叔看看他的身后。车来了,走吧。
周末的公交车人形寥寥,小路径直走到车尾,坐进靠窗的座位。
喜欢坐后面?大叔看看他。
不太喜欢背后有眼睛看着,没有安全感。
你会是没安全感的孩子?
一般不会,坐车的时候例外。我原来生活的城市,有三分之一的刑事案件在交通工具上发生。
嗯,能理解。
特别喜欢这个城市的公车,真的,干净,空旷,色彩也好,最重要的,车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广告。小路说着环视车厢。这点很重要,不然把所有不堪入目的做这个切那个的广告统统塞进来,坐公车的人会自卑到死的,不利于这种相对比较环保的交通工具普及。所以说,承包了这个城市公车广告的公司老板绝对是个有品的人,这种人值得赞赏。
真的,你这么认为?大叔有些自豪。
显而易见。我走过的城市不算少,能做到这点的,这里是唯一。
呵呵,说得好。男人淡笑一下,看着路边掠过的英姿飒爽的小树。
车过十站,下车便可以看到江桥,一条铁道线路由此北上。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我以为是公路桥。
这里才有看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吃点什么?大叔指指桥头下沿路的摊贩。
哦,关东煮吧,我只要一串。
看着衣着鲜洁的成熟男子,在擦得极亮的金属贩卖车前付账,是一种生活。
小路在心里随手写下这句话。
踏上噔噔作响的金属梯,转过两个弯,笔直的铁路江桥沿着视线无限延展。
这个角度看,这江水好宽啊。小路感叹。
是啊,走上一个来回,一个下午就过去了,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喜欢在这儿打发时间。
上次来这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吧。
哟,这么说,今天我功不可没喽。
呵呵,那是。
大叔放慢了脚步,和他一起踏过能看得见江水的桥板。铁路线被钢架紧紧包围着,老鼠也难以逾越,两侧留下巡检线路的步行道,可以并排走两个人。
在江水上空漫步感觉果然不同,叔真的挺会玩的。
一个人嘛,总会找点别人不留意的乐子。
这话听着有点凄惨啊,孤独有那么可怕?
孤独不可怕,它有自己的力量,能让一个人很强大,但个别时候,也让人很脆弱。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
不,是没事做的时候,连打坐都不想的时候。
心慌,无所适从,对吧。
嗯。
哟,桥上还有垃圾箱?小路眼睛一亮。这里真够人性化的,我喜欢这点。
我看好的地方,当然特别喽。
垃圾箱上有字啊。小路凑过去看,是某个孩子对女友的表白,用擦不掉的签字笔写的。再放眼一看:钢制的桥体栏杆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类似的字样,要么就是单纯的签名留念。
乖乖,这地方真够……
从南岸到北岸,全都是,全市最大的留言板。
这简直就是同心桥嘛,能有多少留言?
几万个吧,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某某爱某某,或者某某到此一游之类,不过集中到这个份儿上就有趣了。
确实,好大的青春期花名册。小路看得眼花缭乱。这上面有你写的?
当然没有。
倒也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写给谁。小路朝他笑笑。玩笑话,别忘心里去。
没关系,一把年纪了,哪有那么脆弱。
这个一把年纪只能我来说,你不能说。我说起来是调侃,是喜剧;你一说就凄凉了,是悲剧。
的确。
哎,说正经的。小路看看前后。这没人,也不会隔墙有耳,说实话,这么多年,你那事儿都是怎么解决的?
什么事儿?
生理需要。
呵呵,小人精,什么都问。
好奇嘛,告诉我吧。
MSN上不是说过嘛,自己打理的。
不会害羞?
不会,这么多年过来了。
我监视你这么久,怎么都没见过?
我都关灯的。
我说的呢,没劲。
这有什么可有劲的,其实很多有家的人也会那么做的。
嗯,我在网上看人家说过,男人真是难以满足。
我的欲望其实很淡的。
当然,那天晚上,你抱着我的时候,我就感觉出来了。
呵呵,这能感觉出来?
是,照你这个年纪,遇到那种场景,早就如狼似虎了,但你没有,理智占据制高点,当仁不让。
呵呵,我当好话听了。
确实如此,我夸奖别人很谨慎的,你可以自豪一下。
呵呵,其实,我挺喜欢你的,那天有点自制不住。
能感觉到。
你什么都能感觉到。
而且当时,你还有点害羞,这让我很感动,真的。
我没想到会那样,那天对我很特别。他说着,悄悄拉住小路的手,悠荡着。
不怕被认识你的人看见你这样?
这种概率不大吧?
万一中奖了,你上哪躲去,跳江?
呵呵。
脚下的钢铁与桥板开始震颤,男人回过头去,一列火车已经驰上桥头。
来车了。小路有些兴奋地把手指插进铁栅,顷刻间那铁龙撞到身前,一股气浪掀起他的头发,小路闭着眼睛,笑吟吟地接受那震彻肺腑的冲击,车过,他转过身看着他。
好久没这么玩了,真痛快。
你这孩子,有什么好玩的?
我小时候经常被我爸带到车站去玩,他在那工作,从不懂事的时候就喜欢火车,喜欢铁轨,喜欢信号灯,喜欢道岔,总觉得那些东西静悄悄在那儿,特别好看,特别神秘,不知道为什么就喜欢这些东西。小路看着那铁轨,拉起他的手,继续前行。
忘了哪本书上看到的,喜欢铁轨的人都有点抑郁症,呵呵。
说实话,读书的时候有一点抑郁,毕业了就不治而愈。也许是天生太想自由,受不了校园里的气氛,所以做学生的时候一直不开心。
那你郁闷了十几年?
差不多,从念学前班的时候,第一天上课,坐到教室里,拿出书包里的算术课本放到桌上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讨厌这一切,讨厌学校,讨厌操场,讨厌围墙,讨厌领操台,讨厌教室,讨厌老师,讨厌黑板,黑板擦,粉笔,粉笔灰,窗台上养的花,黑暗上面的标语,卫生角里的拖把扫帚,上下课的铃声,校门口卖冰棍的老太太,反正和学校有关的,统统讨厌。
真是奇怪,我和你差不多,只不过我毕业以后才发现自己原来那么讨厌学校,在校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挺喜欢那里的,现在看看,那种喜欢都是自己骗自己的,大概是很想做一个好孩子吧,时间久了,自己也感觉不到了。
嗯,叔念书的时候肯定是个好孩子,能猜得到。
我做学生的时候超级好的,真的。大叔的目光空前认真。一点都不吹嘘,那可是学生样板形象,上课好好听讲,下课好好活动,做间操都一丝不苟,值日也从来不迟到。你信么,一直到大学毕业,我上自习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过,从来没有,而且,我从没请过病假事假。
我信,我早就信一个真理了,只要和你有关的,都不能用常理去生搬硬套,你永远都是特别的。
呵呵,听着像怪物。
怪物也好,常人也罢,都是标签,无所谓之。小路用手指拨着栏杆,望着江水。
又来了,标签理论。
不喜欢?
不,很喜欢,耳目一新,绝无仅有。现在的小孩子少有这么思考问题,独树一帜的了,真正意义上的。
嗯,拍吧,使劲拍吧,趁还在室外,随风而去。
呵呵,小人精。
哎,我看到人了。小路忽而放慢脚步,看着江边。好像没穿泳裤。
嗯,北岸没有人家住,所以想游的都来这边了。
不是说人不少的么?怎么就这一个。
可能是像我这样不喜欢扎堆的吧。
那集中的地方在哪?
看到江边那排树了么,在那后面,有个小湖,很隐蔽。
估计你一定不敢参与,一把年纪了,皮肤还这么好,相貌这么出众,光溜溜跑到一群男女里面,立马吸引若干中年女性围观搭讪,那场面很难想象。
你也开始拍了。
没,实事求是,这肯定就是你不敢去的原因,你也跟那人一样,自己游?
我自己游,但不在江里。记得和你说过的木屋么,山里的?
记得,互相答卷那次。
嗯,我在河里游,大山里面,卫星都照不到的地方。
特别中的特别,个性中的个性。
性格使然,我不是故意作怪。
知道,个性是抄不来的,个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深入骨髓,下辈子也改不掉。
栏杆上的表白渐渐稀少,桥头就在眼前,还有一个孤独耸立着的水泥堡垒。
桥头堡,打仗的时候留下的?
估计是,上面还有弹坑,可以过去看。
哎,如果现在发生战争,必要时,你会参加?
会。
调动所有的资源,组建一支小部队?
呵呵,哪有那么大本事,你知道我认识的人不多,对人也不亲,哪有人肯跟着我卖命。
不一定,越神秘的人,暗恋他的对象就越多。你和我讲过的,毕业时的那个女生,你没料到他会强吻你。
呵呵,那事别提了。
话说回来。小路看着桥头堡上的弹坑。如果你是有家的人了,你还会去参战?
也许就不会了,但我会保证周围正常运转的同时,把所有的钱都支援掉,不见得就是用于杀人武器,保证大后方尽可能多的人,也很重要。
嗯,很理智的男人。
很多人都会这么做的。
在这个年代?我很怀疑。
呵呵,走吧,咱们下去。
噔噔作响的铁梯,小路在前,大叔在后。铁梯下面是一片动画片里才会有的草坪,在脚下悠悠地铺开,一直伸向树林。
想不到江北还有这地方。
呵呵,不难想嘛,江南那么繁华,那么多水泥。
嗯,一个城,因一条江,对立统一。
你刚跨过对折线。
你喜欢这座桥的另一个原因?
嗯,就像电梯,一个通道,连接两个世界。大叔碰碰他的手。听我的话,把鞋脱掉。
干嘛?小路回头看看他,看看他的鞋。
马上你就知道了。大叔说着,率先褪下脚上的鞋袜,提在手里,踩上草地,走出两米,笑着回头看他,手背推了下眼镜。
他照着做了,瞬间知道了缘故。
赤脚踩上草地的一刻,身上的所有关节都松垮了下来,颅骨深处传来咔咔的响声,像一部庞大的机器被拔去了电源。
我不敢迈步了。小路两手伸进黑洞里一般。
没关系,走吧,慢一点,他伸出手,拉住那指尖。
小路小心翼翼地抬脚,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向前落下,颤颤巍巍地前进。
天,天啊。
呵呵,感觉好吧。
从来没有过。小路不相信似地看着自己脚下,还有大叔光光的脚丫,牛仔裤脚落在男人脚背上,形成一个小小的堆叠。
放松一点感觉更好,刚开始我也不适应,穿鞋子太久的原因,感觉都要退化了。
他牵着他的手指,眼睛里的光,像走上红地毯。
如履薄冰般走过一段草地,爬上一段缓坡,穿过一小片的白杨林,很快,一片水光从天而降。
这是伊甸园吗?
小路看着那十几个毫无标签的男女,在水里泼闹嬉戏。三四个全身水光光的男人在水边溜达,像在会议室外面谈论公务,只不过,没有西装,没有皮鞋,没有领带和手里的咖啡杯。
什么都没有,只有人。
喜欢这地方?想加入?大叔看着他的脸。
我想把自己变得透明,然后再加入。
呵呵,你想干嘛。
做个近距离的旁观者,但要被他们无视。
上帝才有那种本事。
是啊,那我就做个偷窥者吧。
不能呆太久了,不然会挨骂的。男人拉了拉他的手,两人退进树林,向江边踱去。
他们都是什么人?
上班族,每天打卡,拿月薪。
没有大老板?开着四层加长悍马呼风唤雨钱比精虫都多的那种?
应该没有吧,不过也说不好。
嗯,现在的人,标签越来越混乱。
这样也挺好,就像螺母,剖面多一点,拧起来比较容易,国家机器需要这样的螺母,光溜溜的就没法下手了。
就像你,没法界定,像孙猴子一样。不然的话,以你的本事和位置,早就堕落的掉进人海找不到了,哪还有闲心在这里散步。
这就是我要的,一直为这个努力来着。
怎么说?
起初拼命地去工作,爬到这个位置,取得资源,保证一切有序运转,目的不是为了更多的赚钱,而是为了有时间出来做工作以外的事情。到了一定高度,能甩掉下面很多东西。
嗯,可以理解,不过我正相反,我喜欢在下面悄悄生活。你是拼命地打鱼,为了以后有空晒网;我呢,是上午打鱼,下午晒网。
是这样。走,去晒晒怎么样,我知道个好地方。
嗯。
草地在前方跌下两米,形成一个小的断带。
男人把鞋子丢下去,微微蹲下身子跳了下去,稳稳落地,然后双手伸向小路。
他干净利落地跳下去,单手撑了一下大叔的肚皮。
嗯,不错的缓冲垫。小路顺势坐进草地。
上学的时候,女生就喜欢摸我肚子。他和小路并肩坐在一处,两脚伸到前面。小路拿过他的鞋子,在手上细细研究。
一直都想问你,你用的东西怎么都那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像刚买的。
精心而已。
不一样,精心生活的人很多,但我从来没遇到过你这种,莫非你有一种气场,能把所有脏东西都屏蔽掉?
谁说的,我也会脏嘛。他弯起一条腿,拍掉站在脚底的泥土。
在办公室有自己的更衣间?
有的,到了公司,先换衣服和鞋,必要的时候衬衫袜子也换的。
怪不得,还有擦鞋机?
有的,脚伸进去,十五秒,什么都干净了。
是不是特喜欢买这类东西,能让人变干净的?
嗯,上大学的时候就这样,书包里有一半都是鞋刷子啊湿巾啊消毒液之类的,有一次被女生发现了,在水房洗手的时候,悄悄问我是不是变态。
嚯,问的好直接。
估计他是替好多人问的,大家找了个胆子大的做代表。从那次以后,不少人叫我无菌人。
哈哈,没人叫你卫生纸?白白胖胖一大包,干干净净的,还有香味。
呵呵,也就你这么叫。
对了,我都没看过你出汗。
我出汗的,都在头上还有脚上,身上没有。
为什么不剃光头,你剃光头肯定好看。小路摸了摸他的脑袋。
过去夏天都剃的,今年没剃。
怕影响自己在某个人心里的形象?
呵呵,小人精。
哎,再推一下眼镜给我看,你那动作特性感。
呵呵。抬起手背,轻推了一下。这样?
嗯,再来一下。
对吧?
一个重吻印在大叔的腮上。
咋那么可爱呢,大玩具。小路揉着他的耳朵,连拉带扯。
第二十五章 计划•紫砂壶•书包
之后的几周里,一切似又恢复到之前的平静,小路每每拿起手机,都会下意识地翻到那个号码,没有实名,名单上显示的只是一串号码。即无奈又滑稽的样子。似乎总想给那个他发一条信息,或者拨一个电话,但是总也找不到能至少说服自己的理由。
再回想起那晚,有些像没有实质行为的一夜情。这种想法刚刚萌生的时候,他立即厌恶地把它压了回去。
下班以后,小路仍然会把眼睛凑上望远镜。视野中的他一成不变,这让他很是心安。他极不想因现实中的见面而改变一如既往的某些东西。
晚饭后,正在收拾碗筷,小路的手机响了。
是大叔的来电。屏幕上,他的号码闪烁,让他忽而地心安,从容按下接听键。
你好,我看你的灯亮着,就打过来了。
每天晚上它都亮着。他的语气似有调皮,走到窗前,望着那扇永不遮蔽的窗子里的男人。
我……要放假了,这几天我忙,你也能看见的吧。
是,看着你在卧室里对着电脑也没上线,就没打扰你。
我是说……嗯,你国庆假期休息么?
当然。怎么,可有什么计划?
是,我想如果你……
对,我没有安排。
他的回答之快,让大叔吃惊而暗喜。
我想再去看看大兴安岭的星星,和你一起。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面谈好吗,可能需要很多细节。
可以啊,现在么?
小路望着窗子里他打电话的样子,穿着家居服。
楼下的茶座怎么样?
我家里不好?一直都挺干净的嘛。
当然可以,我只是……
你和我之间,抛掉世俗吧。
嗯,好。
听筒里传来大叔会心的笑声,他当然懂得他的想法。
那二十分钟后,给我开门。
放下话筒,小路看到他对着自己招了招手。
他冲洗了一下,换上干净的外套,这个过程用了十分钟。待到他打开门,时间刚刚好。
这是小路第三次来到他的面前,等待着那孩子出现在门里的过程,是一种独特的心情。
小路看着他干净的赤脚,还有那只有自己才能看懂的微笑。
他看着那孩子静静地抄着手,一身淡绿,站在门口,望着自己,心下安然。
新买的衣服么,很好看,你穿着,有些像我家的水竹。
穿了五年了,价格也很好,十五元。他迈进门来,看着大叔澄澈的眼睛。
来吧。他撤了一下身子,把小路让进客厅。温润柔软的地毯,房间里隐约着淡淡的男性体香。
每年的假期都出去玩么?他回过头来看他。
是,这十天,很重要,是我每年的修行。
他引他走进禅堂,屋中央的桌上,紫砂茶壶徐徐散发着热力。
他坐在他的对面,拈来两只茶杯,斟茶,放到他面前。他望着他的动作,身上的家居服,随着他的手臂漾起褶皱,而后恢复。衣领间袒露着男人干净健康的皮肤。
路程远么?
不太近,日夜兼程的话,不到两天。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你一定会喜欢那个地方,细节暂时保密,大概是个林间小屋。不过,没有其他人。你不会害怕吧。
不会,即便我自己在那里也没关系。
那就好。男人温存地笑着,笑里带着点调皮。
除了你没有人知道它么?
是的,我父母兄弟都不知道我这个小癖好。如果他们知道我带你去那,肯定会开我的玩笑。
你自己建起来的?
是,费了一些气力。借了下当地人的运输工具,自己一点点建起个小窝。那时候时间还充裕的很,可以随意的玩过家家。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可以么?
你做东,听你的。我俩要准备什么?
准备路上要用到的就好,食物,简单衣物,清洁品。就这样,不会很麻烦。我通常只背一个书包和一个旅行包。
书包?一秒钟内,大叔背着书包的形象以N种可能性在小路脑子里瞬间组合了一遍。
是,还是大学的时候留下的,给你看看。
男人笑了笑,引着他来到卧室,走向衣柜,打开下层的柜门,提出一个看上去八成新的书包。
看着就很结实是吧,保存的很好,能装很多东西。
大叔说着就背上它,厚实的双肩有些吃力,遂调整了一下背带的长度。家居服,赤脚,书包,微微凸起的肚腩,这个场景让小路不免笑出来。
你真可爱,大玩具。
你真可怕,笑的样子像我妈。男人褪下书包,坐在床沿,望着他。
小路轻轻靠在那张白橡木桌上,双手撑在身后,看着自己的腿。
这次出行,为什么想起带着我呢?我是说,你不怕一个人的凭空出现,破坏掉了你的一如既往?
不会的,你很特别。
你是说,我像空气,可以权当不存在?
不恰当,或者说,像我的一部分,曾经无意丢掉,现在又拾起的一部分。所以不会有意外和唐突的感觉。
小路咀嚼着他的话,忽而看见他向自己伸出两只手,手掌向上,洋溢着宽厚和温暖。
小路把双手放入他的掌心,让他抓住。他感觉到那种温暖,和过去曾经感受过的一样。
和我去吧,一定会让你难忘的。
大叔的声音很轻,像在被窝里给孩子讲一个故事。
嗯。
他轻轻点头,摇晃着他们的手臂。
谁都不再说话,就这样摇着手臂,是化解无语的冷清,或者说,都故意不想破坏这样的清净。
他和他都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拥有一个更加静谧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个。想到这里,让人不免有些怂恿,有些甜甜的东西,从心窝里涌出。
你的行李准备好了么。小路问。
还没有,不过我知道我要带什么,很快就能准备好。
车票呢。
已经妥当了,不用担心。只需要保证你的假期正常到来就好。
我的工作很简单,不会有意外。
那就好。
大叔又温存地笑,有些他的男人的味道了。
第二十六章 包厢•盲文•荔枝
小路共有两只携带行李的工具,除了那只大箱子,还有一个异常结实的帆布背包。他寻它出来,掂量了一番,觉得无论如何安排,只有它仍是不够。
世界已经不是一个人,顾及的东西必然会增加。
周六用了一个下午,他又添置了一只结实的旅行背包,摸索着上面小手指粗的实心铜环,想象着这次很让人向往的出行。
和一个大叔结伴旅行,这不在他的经验之中。平素的独来独往,让他更喜欢这种倔强的自立。两个人或以上,则要顾及很多东西,这往往直接影响到旅行本身。但与他一起,他没有这种担忧。
出发那天清早,大叔在楼下等他。先看他的眼睛,然后目光落在那只帆布背包上,好像在目测它的重量与内容。
乘公车去火车站的路上,他伸出手摸了摸那帆布包,好像在给它把脉。
没有什么好吃的。小路笑着说。
我带了两人份的压缩饼干,还有水,没带别的。大叔的胖手拍了拍自己的书包,这会儿他把包包放在腿上。
叔有点军警崇拜?小路看看他那身打扮,黑色登山鞋、黑色战术长裤,黑色帆布腰带、白色短袖T恤。
有那么一点点,很喜欢有男人气质的东西,干净利落。我没说过我参过军?
没说过。
十六、十七岁那两年,我当过兵,是强制自己去当的,后来又考的高中。所以我年纪好像要大一些。
为了锻炼自己?
自我教育的课程之一,我知道,有过这样一次经历,有一些气质就会深入骨血,这是必须。
看的出来,你很有纪律性。譬如你的家,根本不像是一个地球人独居的地方。
在军营里的时候,我对那种纪律性一点都没有觉得难受,感觉那就是我性子里的东西,一切来的顺理成章,根本不需要适应的过程。那时我就意识到这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为什么没有想办法留在部队里?
虽然觉得容易适应,但还不是我要的。纪律性我不在乎,但我不喜欢刻板和程式化。
嗯,了解。所以你的教官什么的,一定很舍不得你。
是啊。有领导找我谈过几次,但我很坚定。
嗯,一个人每次离开,都让身边的人不舍,这魅力了不得。
你在笑话我啊。男人轻打了一下他的帆布背包。
小路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哎,讲讲你当兵时候好玩的事?
那可不比当学生时候的少。我去的第一天就被欺负的够呛。
哦?有人欺负你?
其实,严格讲算不上欺负,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怎么回事?
第一天训练下来,一身脏,一身汗,同宿舍的战友一起约了去洗澡。我想单独去洗,因为我不太喜欢和很多人赤身露体呆在一起。但我的心思很快就被那几个猴精看穿了。不过他们断定我不敢露肉,是怀疑我……太胖,发育的不够好。
我明白,怀疑你那个很小是吧,还真是无聊。
呵呵。
那时你很胖?
按比例来讲,比现在要胖。现在比那时候结实多了。
然后呢?
他们允许我自己洗澡了,然后三更半夜把我骗到操场上,几个人把我剥光了,塞到坦克下面呆了好几个小时,我哭的心都有了。
哟,你没感冒?
身体还好,所以没有。只是当时很害怕,怕违反纪律。我可是暗暗发誓服役期间绝不违纪的,没想到第一天就出这种事。
那后来呢?
挺感谢他们的,去掉了我的阴影,我不再腼腆了,虽然还不是很喜欢去公共浴池。
看来副作用不小,他们培养了一个暴露狂,每天晚上都不拉窗帘,是吧。
我真没意识到整栋楼只有我那里没窗帘,也不知道我的窗户透明度那么好,我特意选的镀膜窗,白天有阳光的时候看不到里面,但我忘了晚上,失策啊。
确实挺失策的,告诉你吧,你买的很可能是假货,白天有阳光我照样看的你一清二楚,当然,也可能是角度的原因。
大叔呵呵笑起来,像个孩子那样,摸着后脑上的短发。那动作,让小路目不转睛。
那我揭发你之后,为什么穿短裤了?
还是怕你们楼里的孩子看到,我可不想变成教材。
男人说完,看了眼腕上的手表。他注意到那是一块极新的卡西欧防水电子表,不俗的厚度,和他的气质倒是很相称。
以前追过你的人送的?他尝试问。
没,我舅舅送给我的。他晃了晃手腕。你总是笑话我。
我哪里有笑话你?小路苦笑。
和一个没谈过恋爱没结过婚的单身男人总谈起那个,就是笑话人家。
什么人家,哪个人家啊?哎,你知道么,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个女生。
怎么?
就是给人的感觉,一字一句,而且是从你嘴里说出来,太孩子气、太娘了,和你年龄身份气质严重不符,特搞笑。
男人脸上浮起似笑非笑的表情,没说话,只看窗外。
行了,看来错误在我。早就说过,不能用世俗的经验套用在你身上。
你我半斤八两。
自知之明,很好,无论什么样的人,有自知之明,总是让人喜欢的。现在社会上绝大多数人就是太缺乏自知之明,或者已经有了一点自知之明,却告诉自己没有,这种人最可恨。该下车了。
公车到站,两人驱步下车,穿过地下过街通道,进入火车站内部。在检票口前,大叔忽地停下身,从衣兜里掏出车票,递给他一张。
你都拿着不就行了,干嘛还要给我。小路接过票说。
你那么独立,应该不会喜欢让别人拿着你的票吧?大叔看着他的眼。
哎,你越来越了解我了,我俩不结婚都可惜了。
男人脸一红,通过检票口。
他追上去,拍着他厚实的肩膀:你没告诉我是软卧啊,路很远?
不很远。只是卧铺包厢里比较安静。
噢,有道理,想必鄙视公共浴池的人一定不喜欢定员一百多人的车厢。小路抬了下眉毛。
列车在一站台,很快找到属于他们的车厢,登车,找到车票上的铺位。
这车不错嘛,比我想象的好。
他打量着车体内部,用手拨拉了一下包厢的滑动门。
门关上好了,只有我们两个。大叔把背包塞到铺位下面,在下铺坐定。
你怎么知道只有我们两个?
呵呵,我就是知道。
你把这四个铺都买下了?
对啊。
哇,想不到你还这么浪漫。小路乐了,用手指点了一下他T恤衫上的凸点:别有用心啊,说,有什么企图?
没有,我就是喜欢清净,你知道。而且这辆车上人向来不多,我这样也不算给人捣乱。
嗯,多几个你这样的人,铁路部门会很开心的。小路把背包里的吃喝一样一样摆在餐桌上,然后把空了一半的背囊塞进铺下,叠着腿坐在床沿。
哎我说,别那么正襟危坐好不好,又不是开表彰大会。鞋脱掉,躺着多舒服。
小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看到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男人脱掉鞋子,白袜闪亮。
给我。小路伸出左手。
什么?
你的脚,右脚,伸过来。
干嘛?
不听话,我就把你剥光。
大叔乖乖伸出右脚,放在他的手心。
小路双手捧着那只穿着暂新白袜的男人的右足,仔细端详一番,目光像位老人查看一只茶壶。
看完一圈,他探过鼻子嗅了嗅,然后用手心大大摩挲一番。
穿四十码的鞋?
三十九。
怎么那副表情,被我吓到了?
有点。
跟你说,男人的脚就像男人的发型一样,能给人很多信息,伪装不了的。这个我很有研究。像你这个,形状标准,肉略厚,和身高比例相符,一看就是在青春期经常锻炼的男人,和那些豆芽菜还有肉球完全不一样,有塑造过的痕迹,更完美。
你总做这种研究?大叔异样地看着他。
嗯,不过,这么近距离、无所顾忌地研究,还是第一次。这鞋,穿多久了?
不到三年。男人收回右脚坐在身下。
鞋垫也袜子换的一样勤?
是,每天都换,备用的有三副。
哎,如果每个男人都像你一样,那男人这个词该有多可爱。
怎么,男人这词不可爱么?
首先,男人这个名词,要做个纠正。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的鼻尖前一尺处:喝酒吃肉,满嘴脏话,浑身臭烘烘的,那叫雄性动物,那不是男人;男人和普通雄性动物的最大区别,不是使用工具和语言,也不是使用避孕器械,而是懂干净、有礼貌、懂得尊重、懂得学习。
懂。那其次呢?
其次,有自知之明。小路放下那根手指,盯盯地逼视进他的瞳孔。不懂得这些,就不懂得欣赏男人。
不过。大叔眨了眨眼。一般正常情况下,男人都是又懒又臭又满嘴脏话的。
正常?小路哼了一声。正常是什么?不过就是俗不可耐的人给自己加冕的一个拙劣的标签,以掩盖自己愚蠢和恶俗。如果说又懒又臭又满嘴脏话是正常人的话,那么可以看出来,人也没有什么高级高贵的,以后就不要以什么地球主宰、高级生物之类的字眼修饰自己,那只会显得更蠢。地球人嘴里所谓的正常的东西,说到底都是恶俗,平庸,到处都是,没有特点,没有价值,就像垃圾场里的垃圾,垃圾场里到处都是垃圾,这很正常,对吧?如果垃圾场里到处都是金条,那才叫不正常,然而金条总是很值钱的——干嘛拿那种眼神看着我?
干嘛突然说这么多?
夸你啊。
那我当好话听了。大叔清清嗓子,扭开一瓶矿泉水。
有人敲门,是乘务员换卧铺卡。重新关上门后,男人看到他将门上了锁。
你要干嘛?
别紧张,只不过这样让我有安全感,仅此而已。小路拿起一包压缩饼干,在男人眼前晃晃:这东西怎么吃?
掰一小块,放在嘴里,然后润一点水。
会膨胀的很大?
那倒不会,只是很干。
小路撕开袋子,放了一块在嘴里,脸上透出演技样的小心翼翼,然后是排山倒海的失望。
我以为它是超浓缩的什么食物,看来和绿豆糕没两样,不过如此。
我觉得比绿豆糕要好吃。
那是因为你军警癖,绿豆糕如果打上“军工制造”的字样,你也会买。标签理论。
男人没说什么,看着车窗外缓缓移动的站台,脸上透出温存的笑。
哎,出发了。小路向后一靠,笑吟吟看着他。真迷人,九十岁的大妈看到这样的笑脸,也会想要嫁给你的。
你这算是好话么?大叔无奈苦笑。
当然,笑得好看的男人都是上品,笑得温存的男人都是精品,笑得可爱的男人都是极品。很荣幸,你是三位一体。
类似的话,二十年前听过一次。大叔有点不好意思。
哦?同样出自女生之口?
对,在高中毕业的时候,大家互相拍照留念,我们班女生集体和我合了个影,说要留下我的笑。
哇,那场面,难以想象。想不到那个年代你就那么有魅力,可喜可贺。今天应该喝一杯,没带酒吧?
算了,我哪里敢带那东西?男人颇担忧地看着铺下的包:你带了?
没有,我多为你着想啊,上次把你搞的那么狼狈,恨我吧?
没有。
差点引诱你犯罪。
别说了好吧?
其实那天晚上你是不是特害怕我把你怎么着了?我能看出来你眼睛里的担心。
怎么看出来的?
就是,无论一个人说什么话,只要是实话,眼睛里都会相应地表现出配合言辞的眼神。而那天晚上你无论和我谈什么,眼睛里都有一种担忧,恒定的,在我给你斟酒之后。
你倒会察言观色。男人摸了摸后脑的短发,发出爽利的沙沙声。
其实那天晚上如果发生了什么,你也一点办法都没有是吧?
男人呵呵笑,没做回答。
说真的,想不想和我睡一次,不像伙伴那样的关系,是纯粹朋友之间的,权当一种交流,好比我请你喝下午茶,或者你请我看电影之类?
没想过。大叔的短发又发出沙沙声。
怎么,不敢?有顾虑?怕侵犯到我?觉得不合适?不忍心?
都有吧。
还是我不够好?
不是。你别折磨我了。
哎,说正经的,你对性这事怎么看?
反正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随便。
哎,哎,别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好吧,我还是很纯洁的。
反正你们这代人比我们要开放很多,要求的更多,思考的更少。
那倒是,我承认。我们这代人会找出很多貌似道理的东西贴到脸上当理由,盾牌的后面往往是胆怯,这是公理。平时越能张牙舞爪的人,像我,可能反倒越传统;相反,锋芒内敛的家伙私下里是最跋扈的。佛经里怎么说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佛陀真是厉害啊。不过话说回来,至少我们会找理由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你们叔叔阿姨们,甚至爹爹妈妈们,虽然很渴望,但也只会找理由证明自己不需要,是吧?
你说我啊?
你很有代表性。小路看着男人闪亮的腰带头:告诉我,虎狼之年怎么会没有需要的?是被脑子里的五行山压的太久,还是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坦诚地说,都有吧,不过没你说的那么直接。脑子里的五行山不是自己堆积起来的,我也承认很多人都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嗯,满大街的洗脚屋,定位群体都是你们这些大叔。
男人只是笑。
话说回来——如果那天晚上,我执意和你睡,你也没有办法是吧?
你这孩子,怎么就卯上这事了呢?
我特好奇你知道么?凡事到了你身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是怎么发生的,或者是直接采访你,而决不能做出假设或用世俗的经验来套用你。所以我要你说出来,既然你没做过。
我也不知道,这事没法假设。
知道那晚我摸着你的身体,我有什么感觉?
不知道啊。
有一种阅读感,就像摸盲文——摸过盲文么?复杂的感触,通过皮肤转换成层次纷繁的电流,通过神经传递给大脑,那过程很奇妙,每一秒钟都有无数的信息传递过来,哗啦哗啦的,很刺激,很强大的感觉。摸着你的肉皮就是这感觉,好多好多的信息,排山倒海。就像一个科学家终于破解了来自外星的磁盘,非常吸引人。那不能说是生理快感,而是一种精神交流,你那边有信息流过来,和我本身的意识相撞,共鸣,然后我再流到你那边,形成一个灵魂的回路。你当时都没感觉了吧?
没感到你说的那么神奇,我已经不省人事了。
小路向前倾了倾身子,眼神里闪出巫师盯住水晶球的样子:你骗人,我能看出来,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也有和我一样的感触,至少你有过,不一定是和我。
叔,有那么两秒半,你在回忆,两秒半中的一秒,你在痛苦。
男人没有说话。小路看到他在搓动右手。
小路缩回身子,重又靠在铺上。
叔,你结过婚,对吧。
是。
唔,终于等到你说实话了。小路把身子缩回原来的角度。你呀,以为五行山真的能压住孙悟空吗?
男人欲笑。
算了,笑不出来就别不要笑,还没见过你这么难看。
蓦地,小路伸出两只手,手心向上。
给我。他说。
男人伸出右脚,被小路一掌拍下去。
完了完了,陷入往事了,人都傻了。
他捉来男人的两只大手,轻轻摇晃着。
大叔,振作点。
我没事,都过去了。只不过,一开始就不该向你撒谎。
有点无地自容?
有点。对不起。
嗯,很坦诚,还有希望。小路拉着他,轻轻摇晃手臂。不想说就不说,那是属于你的故事;想说,就告诉我,如果你认为能舒服点的话。我已经习惯给人做垃圾桶了,天赋和经验并存,有什么都倒进来吧。
时至今天,也没什么了。我确实结过一次婚,十年前,是我追的她。她很在乎我,我也舍不得他。但是,我太蠢了。她向我和我妈妈表示不想要孩子的时候,我放弃了她。在她和母亲之间,我对母亲做出了让步。她很痛苦,但还是收身而退,我没有表示出挽留。
我能听懂。
那段时间,我死了,我不想再多回忆那个时候的状态,太可怕了。虽然后来,她又回到了我身边,似乎一切都开始好转,经过风雨,一切都趋于童话,趋于完美,但是,她还是走了。我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一切。
她生下孩子,然后离开你?
她和孩子都走了,难产。
天哪。小路沉下手臂,不再摇晃。
上帝总是会给出最完美的剧本,作为演员,我们不应该做任何更改。这就是我的教训,一辈子的教训。
你等等,别说了。
小路放下他的双手,退到自己的床铺上,双臂抱住膝盖,埋下头。
你怎么了?
别说话,让我想想。
他的声音空前温柔,大叔听得真切。
小路的头埋进臂弯,他看不到那孩子的脸。
男人放脚穿上轻便拖鞋,坐到他的铺边。
哎。他摇那孩子的肩膀。
别碰我。讲起你的爱人的时候,不要碰别的人,这是对你爱的人基本的尊重。
我都没事了,你这是干嘛。
你这个幸福的老胖子。
什么?
你这个幸福的老胖子。
你怎么了啊,别这样啊。
小路放下手臂,深吸一口气,在他的目光里,穿好地上的鞋子。
叔,从今以后,我还得高看你一眼。我去上厕所。
小路扭开包厢门锁,走向车厢一边。
夕阳西下时,小路捧来两份盒饭。
白菜胡萝卜,素了点,但我猜你能喜欢,对吧。
他把饭盒放在餐桌上,从包里悉悉索索翻了一下,笑着递给他一双筷子。
我肯定你不会用卫生筷子,就带了两副,体贴吧。
谢谢,吃完我去刷。
嗯,知恩知报的男人,加一分。小路掀开饭盒,把盒盖侧到一边。
我特爱看你吃饭,特香。这点和你高中同学们也一致吧?
是啊,都这么说。男人笑笑,看着他的眼。
吃相美的男人很性感的,让人有安全感和依靠感,说不好为什么,但很强烈。也许一个人的吃相里能传地出很多隐秘的信息,就像性爱的抚触。
我说,你这就不好,脑子里总装着性,这也是一种病。
你再说一遍试试。小路用筷子尾端顶住男人眉心。
不说了不说了,好好吃饭。
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挑三拣四。小路狠狠瞪了他一眼。
呵呵。
呵呵呵呵,就知道傻笑,跟熊一样。小路白了一眼,旋开一瓶果汁。沙棘汁,增强性功能,拿着。
你对谁都这样?
体贴?
不,什么功能什么的,对谁都这么说话?
不啊,只对可以说这话的人。
真疯。
哎,说真的,你那东西发育的怎么样?
你不总拿个望远镜看,你问我。
你的意思是人类发明了望远镜就不用登月了?
这没可比性。吃饭吃饭。
说正经的呢,给我看看吧今天。小路停下筷子。
看什么看,吃饭。
真的,给我看看吧,近距离的,我保证不笑话你,看完就得,好吧,就像给我看看你的领带那么简单,就是看看效果,不必翻来覆去的,行吧?
吃饭,别闹。
好,有能耐你今晚坐一夜,别睡。小路墩了下筷子,夹起一片胡萝卜。看把你乐的,想笑就笑出来吧。
大叔苦笑。有什么好乐的。一点稳重样子都没有,你要是个女的,能把人吓死。
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千金难买真性情。小路喝了一大口沙棘汁。哎,知道么,其实她们女生啊,是特渴望男人的,超乎男人想象。
所以你不找女朋友?
你不就是我女朋友么,想不承认,不负责任?
乱讲。
小路低头扒饭,幽幽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什么不合适啦荒唐啦差距太大啦,随便说那句都能搪塞过去。但你得面对现实,一把年纪的人,不需要我提醒你吧?精神上,我俩有相似,有互补,互相欣赏,互相取悦;肉体上,我迷恋你,关注你,某种程度上,还想得到你。你别笑,说正经的呢。除了性别问题,我俩这些已经足够构成一对恋人了,你不能否认。
我不否认。
嗯,那就是已经面对现实喽。
你那东西给我尝尝吧。
哪东西啊,说明白,说不明白我可多想了。小路飘忽的眼神当仁不让。
真没正型,我不喝了。
这瓶沾我唾液了,我再给你开一个。小路放下筷子,从铺下翻出旅行包,先拿出一包纸巾,一包花生米,一盒套,最后是沙棘汁,统统放在桌上,然后拧开果汁盖子,递给对面的男人。
男人看看桌上的东西。
你带这个干什么?
什么?
那个。男人指指那纸盒,纸盒上印着一对男女。
哦,你说它啊,这个大有用处。小路若无其事地打开盒子,取出一枚,撕开独立包装,套在嘴唇上吹鼓。末了一只手伸向男人的裤子。
哎你干嘛?
别紧张。小路的手伸进他的裤袋,摸索一下,取出他的手机。
看到吗,手机,塞进去,然后,扎紧,这样,可以防水,野外生存知识。
呵呵,你真聪明。男人放松式地笑。
有创意吧,可惜不是我原创,摘自美军野外生存手册。
你什么书都看是吧。
除了言情小说,其它都看。读书破万卷,开口如有神。
看得出来。
还给你。小路一扬手,包扎好的手机丢到男人裤裆上。
哎呀,弄油了。他赶紧拾起。
油了就擦啊。小路两指夹起一张纸巾。是你自己擦,还是我替你擦?
午夜。
还有十分钟熄灯了。
男人看看手机,放在餐桌上。
嗯,洗洗睡吧。小路放下手里的杂志,找出洗漱袋。
你先去吧,一会熄灯了我再去洗。
为什么?哦,我知道了,不想让车上的陌生人看到你洗漱的样子是吧,穿着拖鞋,内衣,脖子上挎着毛巾,端着牙刷,那形象不能现于人前。
呵呵,小人精,越来越了解我了。
那你怎么让我去现眼呢,你咋想的大叔?
呵呵。
哦我又知道了,不想和我一起洗,不想让我看到你洗漱的样子,对吧。你别忘了,你光着的样子我每天都看,我对你了如指掌。
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傻乎乎的。小路重新拿起桌上的书躺下。一会熄灯的,我和你一起去。
好吧。男人亦抓起书本,侧身倒在被子上。
孩子,你看啥呢。他侧脸问。
男性杂志。小路头也没抬。别总叫我孩子,你还没到我爸的年龄。
大小伙子看男性杂志,一看就有问题。
你也不教我,我只能自己找渠道去了解男人喽。
你对男人比我都了解了。
我只了解男人的心理,不了解男人的生理。你看这上面写的:据调查,我们这个国家的男人们,百分之七十五不能保证每天都洗澡,百分之九十五不能保证每天洗包皮。太恶心了。
呵呵。大叔的脸回到书本后面。
受不了。小路啪地合上杂志,坐直身子。
他看着床铺上的男人,侧身倚在还未展开的被子上,两足相叠,白色的床单平展展地在他身下,这会儿已经脱下牛仔长裤,只穿一件白色平角短裤,上身是白色T恤,一本厚书遮住了胖脸。
咔哒一声门锁响,男人放下书时,看到包厢里只剩自己。
片刻,有人踢门,男人拨开锁,他端了一盆水站迈了进来。
为了让你不堕落成牲口,我管乘务员借了个盆,刷干净的,水是温的。看我体贴不?
小路放下水盆,回身锁门。
洗吧。
呵呵,别闹了。
怎么,还不好意思?你洗什么我没看过。小路说着一屁股坐回床铺。
不用这么正式吧,一会我去卫生间洗就好,卫生间也有水龙头。
可那是凉水,开什么玩笑。
没关系。
那这盆水你擦身子洗脚吧。
好。
来,站起来。小路率先起身,朝他伸出右手。
大叔懵懂地看着他,脸上显出担心,顺从站起。
我帮你脱衣服。小路说着架起他两臂,向上掀起T恤,他没有反抗,任凭T恤衫从头上拉了出去。
小路把衣服靠在身上叠好,和牛仔裤放在一起。
床铺间狭小的空间被男人宽阔的肩背填满。他赤膊站在那里,看着那孩子,不知道又要做什么。
好结实的二头肌。他捏了捏他的胳膊,轻轻赞叹。
毛巾浸入温水,捞起,拧干。小路仔细擦着他的肌肉。脖颈,肩膀,胸腹,后背,腋下。他老实地任他摆弄,看到他的眼神,像在完成一件雕塑。
末了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坐在铺上。
给我。他抄下方伸出右手。
男人顺从地把右脚交给他。他脱去那白袜,把那大脚抬到齐眉,男人不由向后一靠。
小路飞快地吻了下他的脚底,把那只脚按进水盆,然后又伸出手,如法炮制他的左脚。
他坐直身子,看他把一对袜子放在上铺,拍打平整。
好了,不打扰你了,我去忙我的了。一会见。小路拾起自己的洗漱袋,开门迈了出去。
男人长吁了一口气,看看脚下的水盆,像刚做了一场噩梦。
叔,我睡不着。夜半,小路反扣住手机屏幕,幽幽地说。
过来吧。男人在暗处叹了口气。
哎。小路掀开被子,摸索到男人身边。钻进被窝的时候,他听到他心满意足的笑声。
进来可以,不许闹哦。
这个闹字比较难定义。你这个所谓的闹又是什么意思呢?不许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
你不挺了解我的么。
他拉过大叔的手臂,枕在头下,侧身面对黑暗中男人的脸。
叔知道么,青春期大门口的时候,我妈和我姥姥就反复告诫过我,长大了,不许学坏。我思考了很长时间这个所谓的坏是什么定义,后来实在想不出,就去我妈那里请教,你猜答案是什么?
早恋呗。
不对。
嗯……厌学?
不是。
喝酒打架去游戏厅台球社?
也不是。
那想不出还有什么叫学坏了。
我担保,那个年代你也学坏过。身体刚刚萌动,意识逐渐觉醒,没有异性,一切只能自己解决。就像国际歌里唱的: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不是吧,你妈嘴里的学坏就是指这个?
博大精深的一代人,难以理会。小路在他的臂弯里摇了摇头。
在你眼里,上了年纪的人都是怪物,对吧?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怪物,你不觉得么?老实的软蛋,在痞子眼里是怪物;搞原子弹的,在J女眼里是怪物;正在发育大脑的学生,是人民教师眼里的怪物;解救人类的医生,不用说,在所有人眼里都是怪物。还有卖保险的,唱歌的,写书的,扫大街的,当兵的,卖肉的,还有你这样做媒体的。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什么特长什么特点都没有的人,那在众人眼里更是怪物,不是么?
呵呵,有道理。
都是人心给贴的标签,不足为道。小路长出了一口气。所谓地球呢,就是宇宙里一个独立的怪物收容所,外围是一辈子都冲不出去的太阳系围墙,灵魂不健全的都来集中放养,不会影响到其他星球正常高等生命的生活,有忏悔倒健全人格的,来生就能去其他干净地方生活。而这个收容所的人还在围墙里大喊:这里是天堂,我们是主宰,我们是高等生命,我们人定胜天……
呵呵。
嗯,并且他们最大的病理特征,就是呵呵地傻笑。
小路说罢,一把揽住男人的脖颈,重重地吻上黑暗里的嘴唇。
他嗅到大叔呼吸的味道,一种带有健康男性肌体气息的温暖甜香。结实而略鼓胀的肚腹,散发出身体的热度,像一个小反应堆,而反应堆的燃料是沙棘汁。小路想到这比喻,心里窃笑,想象沙棘汁在男人体内翻滚沸腾的样子,涌出丰富的气泡和水汽,这让他必须不停地呼吸,他尽量不让那呼吸过于强烈,免得他一会松口就会说自己像条浮出水面的鲸。
大叔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小路背后,这让他足足吃了一惊,意识到的时候,掌心已经感触到T恤衫的贴服,还有它贴服着的皮肤。那孩子的身体那么细腻温和,像每天晚上手里的铅笔,久了,总会有一种要折断它的念头。
我要断了。
小路松开嘴,对着他的鼻尖说。他在他的口中,嗅到了自己的味道。刹那有了一种照镜子的错觉。
叔你太重了,侧一点。
他的手从身后扳着他的肩膀,让他另一只手臂从身下穿过。
吃荔枝和吃话梅就是不一样。那孩子似在自言自语,双手捧起他的脸,又轻啄了两下他的嘴。然后把唇压进他的右眼窝。
似一尊雕塑,谁也不愿再动一下。男人甚至不由停止了呼吸。
还是肉呼的好,还是叔叔好。小路囫囵着。
荔枝是怎么回事?
你的触感,像荔枝。瘦的人都是话梅,皮包着一个核,很没意思。
你抱过几个啊。
别想多了,都是在操场上或者公车站上抱的,纯朋友那样抱的。
呵呵。
他直起身,在暗里摸索着大叔洁净的短发。
剃个光头吧你。
又来了,就那么喜欢光头?
嗯,大荔枝留光头特性感,特男人,就像一瓶纯雄性荷尔蒙放在那一样。
你这什么比喻啊?
我觉得男人进化到最后就应该没有毛,毛发越多,就越原始。像野人,像公鸡,像雄狮,毛都特多。人应该和牲口有所区别,低级应该和高级有所区别。
念叨什么呢?男人问。突然心里很没有安全感,有一种自己要失去什么的慌乱。
我就这样,爱抽风,你还没习惯?
呵呵,习惯你要很久。
很不简单是吧,嗯,我当好话听了。小路直身坐起,翻过餐桌上的手机,查看了一下时间。
睡觉吧,明天还要翻山越岭是吧。
嗯。
是不是睡不着,突然身边多了一个人,不习惯?
有点。
奢华的单身生活啊。小路向后退了退身子,把被子都推到男人胸口。
哎,你干什么。
别紧张,我不闹。小路双手探入被窝,顺着男人的大腿外沿摸索上去,牵住他的短裤下边,一把撤了下来。
哎呀你……
一级睡眠,彻底放松身体,好好睡。小路摸下地去,听声音已经回到自己铺位上
给你放上面了,和袜子在一起,你醒来之前我不下床,放心睡你的吧,晚安大叔。
然后传来悉索躺入被窝的声音,小路鼻息里一声心满意足的“嗯”,一切趋于平静,只有枕下不断的车轮撞击铁轨的前进。
车厢里的空调有些凉意,这会他才感觉到,遂把薄被子拉到鼻子下面,面朝墙板躺好。一闭上眼睛,列车的前进就更加明显,给身体带来一种横向的漂移感,甚是怪异。只有这种熟悉的感觉才让他返回真实:似乎不会停息的车轮声,干巴巴的空调气味,明天迎接自己的青山绿水……除却一米开外横陈的活生生的小路之外,这次出行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自己确实被强行除去了遮蔽身体的最后一件衣物,肉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与散发着轻微消毒水味道的被褥真切地接触、陷入。这感觉确实让人更为踏实放松。就这样下去吧,他实在没有胆量起身去找那件短裤,这会儿他一定没有入睡,如果自己这边有任何可疑动响,他一定会用手电照射他的身体,并且免不了被言辞和行动无情地掠夺一番,所以还是安于当下为妙。这个总是满嘴惊人之语、不时诱人之举的小孩子此事让他不免暗自苦笑。他居然会出现在他初秋的列车上,这一点本身就不太真实。他设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将不再一个人乘坐这辆特别列车之时,身边会是怎样的以为旅伴,但万万没有料到其年芳多少、霸道几何。
他并不讨厌他的霸道,他的霸道看似和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但针对于自己,作为当事者的被动一方,那一切都是一种当仁不让的善解人意。他总是能在最后一秒、最后一步掐住自己的分寸,热情而理性,大胆且成熟。时而会心惊胆战,但总是有惊无险。对于长期独自生活的他,恰到好处。
悄悄地长出一口气,他似乎嗅到了那孩子口中鲜活活的气息。他惊异刚才他的气味居然在他口中留了这么久。那个吻让他这会儿多少有些尴尬,自己已然像那个孩子说的——自己已经一把年纪,却和那样一个年轻人在奔向深山的寂静列车上赤身拥吻,而自己却不知不觉中紧紧抱住了那孩子的身体,并以一种占据的角度压在身下。浪漫么,有一些,他想到浪漫这个词,脸不免有些涨;荒唐么,说荒唐好像不恰当,这会儿夜深人静,仔细梳理一下他留在他脑子里的每一个影子,理智告诉自己,这确实是一对恋人一次普通的出行而已。对于恋人这个人世间最为特殊的身份来讲,似乎什么都不过分,都无所称其为荒唐。
苦笑在心口渐渐散去,随着睡意漫上来的,是那么一点甜蜜。
第二十七章 烤玉米•蛇•防晒油
清晨的时候,大叔被一阵外力摇醒。
最先醒过来的是脚趾,脚趾感知到薄而干净的被子的质感,他动动脚趾,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的场景里,仍在床铺上。然后醒过来的是臀部,臀部传来和脚趾同样频率的信号,他一惊,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遂大脑完全苏醒。
男人的手臂大略探查了一下周边态势,确实只有自己。他轻轻转过头去,餐桌遮住了视线。待微微抬头,正撞上小路月牙样的笑眼。
看什么看,我在我自己床上呢,放心了吧,我说不过去,就不过去。
我看你醒了没……
我的随笔都写了好几页了,勤奋把。小路合上本子,抄起桌上的矿泉水。喝么。
喝。男人伸出手,不料小路手腕一转,把瓶子丢到床尾。
一大早上起来你就耍我。男人无奈,只得起身自己去够,手指触到瓶身的刹那,小路拍掌欢呼:看到屁股喽!
大叔坐在那里,一脸无辜地看着那个手舞足蹈的家伙。
你呀你呀。
好了,不闹了。该下车了吧,收拾收拾。小路掀开被子穿鞋,男人这才看到他已经穿好了衣服。
东西统统收拾好,放入背包。餐桌上只剩下他喝的半瓶矿泉水,还有一包明显是给他准备的饼干。小路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得平平整整,直至床单上没有一丝细纹。
好了,给你足够的时间穿衣服吧。小路拿起洗漱袋,调皮地向男人的屁股后面看了看,带上门出去了。
男人赶紧反锁上门,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还好,一件都没少,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铺。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一切,怕给他比下去一样收拾好了自己的床铺。外面天光大亮,看看手表,太阳刚露出地平线一个小时。
片刻,那孩子敲门而归,头发湿漉漉的,脸庞散发着淡淡的香皂味。
怎么,凉水洗的头?
没关系,都习惯了,念书的时候每天都这么干。小路坐定,用毛巾认真把头发擦干。
怎么,我的洁癖大叔平生第一次没换袜子?他看看那双胀鼓鼓的轻便拖鞋。
哦,中午就要下水的,而且这双也穿了不过四个小时。男人坐在床边看他擦头发的样子。
叔昨晚做梦了么?
嗯,做了,梦回校园。
哎,如果我和你做过同窗就好了,不知道该多有趣。
行了,我学生时代的阴影够多了。
嗯,这个可以想象,彼此彼此。小路擦罢头发,把湿毛巾叠好放进封边袋塞进背包,端坐在男人对面。跟你说,都大学毕业一年多了,我现在还总是做噩梦,一周七天,至少两天都梦回校园,好么,要么坐在教室里,每个人的桌上厚厚一叠卷子,怎么做都做不完;要么手里一本辞海那么厚的教科书,老师在讲台上喊:画题!要么在操场上,练队列,军训,一望无垠的操场啊,啪啪啪地踢正步,怎么踢都踢不到头。你说,我这阴影有多重。
想不到你能这样,看你心蛮大的嘛。
骨髓里就特讨厌学校那些东西,包括那时的自己,统统讨厌,极端厌恶,恨不得一切都炸平剁碎了放进离心机转上三天三夜然后搭上火箭扑一下丢到黑洞里去,那都不够解恨。
我和你一样。
嗯,可以想象,所以才和你说这些,不然对谁说,谁都会用异样眼光看我。都说学生时代是美好的,值得回忆的,如果在上班和上学之间选其一,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选择回到校园。哎,真是没法理解。
一定是个逃课大王。
错,我一节课都没缺过,感人至深吧。
的确,难以想象。
不难想象,做老师的也不容易,多少给点面子,静静地坐在下面就OK了,我读我的四书五经,他讲他的资本主义。至于功课,我倒是没耽误,统统及格,还给别人替考来着,从中考到高考到大学每学年的考试,我都是超过录取分数线和及格线几分过去的,是不是很幸运?
呵呵,你呀。
不说这个了,你已经摆出要像我爸一样教训我的表情了。说说今天的安排吧,马上要下车了。小路把桌上的饼干递给他。
下车以后马上就要换汽车,两个小时以后,改乘另一种你想不到的交通工具三个半小时……
我怎么突然想砍人了?
这三个半小时以后,你就解放了,我担保之前一切奔波都是值得的。
能到一个让我欲生欲死、死去活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且又不是地狱的地方?
呵呵,能。
好吧,如果你把我拐卖到山沟里,我决不饶你。
你能让整座山鸡飞狗跳,我知道。
吃点东西吧,我刚问过列车员了。小路抬手看看表。列车正点,还有十五分钟。
下车时,小路惊讶于终点站的站台居然只有十米长。
叔,我没看错吧?
呵呵,没有,走吧。
小路不敢相信地环视了一下四周,除了山还是山。
我有强烈的感觉,你还是要把我卖了。那孩子连连摇头。
出站口外即是公车站,小路抢先买了车票,出其意料,只需要一元钱。
每人五毛钱?坐两个小时?太值了!小路直着眼上了车。
在车上就不要写东西看书了,路况不是太好。男人把他揽进司机后面的座位,把背包放在腿上。
莫不是五毛钱坐两小时的过山车?
呵呵,就是,一定要坐好。
越来越值了!小路瞪大眼睛,紧紧抱住怀里的包,幻想下一秒钟就要做一名伞兵。
我突然想发很多很多的短信,叔。
呵呵,没那么可怕,你等下。
男人说着下了车,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里,走到卖烤玉米的摊贩那里,递上一张纸币。小路看着那壮实的背影,牛仔裤和刚刚换上的红色T恤衫在山野里出奇的鲜亮。
上车的时候,目光相撞。
吃嘛?和城里的味道不一样,这是埋在炭火里闷熟的。
每次来都要买?小路用鼻尖指指烤玉米摊。
是啊,软里程碑。
软里程碑,说的好。小路点点头,掰下一粒玉米放在嘴里。
怎么样。
和你一样,不俗。
别太调皮,山里人可不像你那么开放。男人压低了声音。
好吧,我就憋两个小时,下车以后,好好发泄。小路把身子窝进座位里,眼望向窗外五花十色的山峦。
当小路再次放下双脚的时候,感觉整个大地都在摇晃。
那船长真恐怖啊,他在这路上开了几十年了吧,看着岁数不小了。小路指指身后斑驳的中巴车。
人家早就锻炼出来了,你没事吧。
三分钟以前突然有点想吐,好在下车及时,我肚子里面都乱七八糟了,估计这时候做个B超,再资深的医生看了都得尖叫然后晕过去。
呵呵,受罪到此为止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要,继续吧,不是说有出乎我意料的交通工具么,我胡思乱想俩钟头了。
你那么聪明,还猜不到?男人看看身后散去的同路山民,这会儿人都朝反方向走得一干二净。
飞碟,气垫船,蒸汽机车,狗拉爬犁,圣诞老人的雪橇,高空缆车,筋斗云,风火轮,还有什么?不会是踩滑板进山吧?摩天轮算交通工具吗?
呵呵,这里人口密度每五十平方公里不足一人,建缆车赔死了。
你第一次难住我了,揭晓答案吧。
还得步行半小时,能行么?
还步行,还半小时,你早不说!小路气愤道,真受不了你们广告人,比说相声的都缺德。
很快的,可以忽略不计了,散散步瞬间就到,然后那三个半小时你可以躺着了。
好吧,这半小时的憋屈和刚才两小时合并,然后一起发泄。小路挺了挺胸脯,说吧,怎么走。
大山最里面。男人指了指明显没有路的草莽。咱俩得先把袜子换下来,不然走到地方,都染上颜色洗不掉了。
男人说着脱下鞋子,小路搀住他的胳膊,防他摔倒。
不会踩上蛇吧?
说不准,至少我还没遇见过,不过可以预防一下。
我有办法。小路把手伸到肋下,从背包侧面取出一包香烟,叼在嘴里点燃。
鞋给我。小路伸出手。
呵呵,你还懂这个。
那当然。小路接过那只登山鞋,眉头略略一皱,鼻子伸进鞋壳做了个鼻息。
奇怪,明明是脚汗,却是是橘子皮的味道,没用止汗露之类的吧?
什么都没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16岁开始就这样,好吧。
真是怪人。小路猛吸两口烟,把鞋子罩在嘴巴上,一口气吹进去。
好了,另一只。
总吸烟?
时而吧,念书的时候有头疼病,耍一支,让精神放松,缓解头疼,很灵的。不过从来没主动往肺子里吸过一口,我就俩肺,可舍不得。
呵呵,那还好。
处理完所有的鞋子,小路拔下嘴里的香烟:这个不能留着了吧,到处都是野草。
踩灭了啊,然后用水浇一浇就行了。
打开的水都喝光了,剩下的都是没开封的。
小路的眼直逼进男人的瞳孔。他看懂了那目光后面的台词,一脸无辜。
你……
你肯定不会让我去做的。小路挑衅地晃晃那烟头。
男人不再言语,接过那半支烟,朝一棵树走去。
行了行了,太远了,没必要。
大叔旋即在树下站好,把香烟丢在地下捻了几捻,然后解开裤子。
哎,有人夸过你这时候的背影很性感很男人么?小路朝那后背问。
男人应了一声什么,好像在否认。
小路笑了笑,转过去遥望重重山岭。
这地方会死人的。小路自言自语,缓缓吸了一口温煦的山风。
果真就是半小时,他们步行来到一座院子外。
你等我下,我去打个招呼。男人指指旁边一棵遮阴的大树,树下一只老旧的竹凳。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拜访个老朋友。
很快,男人出来了,满脸笑意。
走吧。
还去哪?
还有三个半小时呢,你忘了?
揭晓最神秘的交通工具?
对呀。男人拉过他的手,朝房子相反的一片树林走去。
刚才那院子里面住的是谁啊。
山里的认,比我年纪大一些,那交通工具是他常借给我的,每次来都用得着,所以我都带一些茶叶给他做报酬,打个招呼就行。来吧。
离开那院子仅仅三分钟,树林在脚下倏然断裂,他的面前是一条闪闪发亮的河。
你看。
小路看到了,河滩上搁浅着两只黑黝黝的橡皮筏子。
某种程度上,我是猜对了的:气垫——船。
呵呵,走吧,还有三个半小时呢,下午就能到我们的小窝了。
走下河滩,阳光赫然灿烂起来。小路带上太阳帽,看他用一条毛巾把两只橡皮筏子的铁环连在一起,然后拉着推下水。
快上来。男人一只脚跨进筏子,像他伸出手。
你没说还要漂流啊,不错不错。他按奈不住的开心,一脚踏了上去,末了把两只背包丢在另一个筏子里。
那个是货仓,这个是客舱对吧。
呵呵,对。男人坐进他对面,支起木桨,筏子缓缓滑离河滩。
行了,剩下的就交给大自然吧。看筏子正常驶入河道中央,男人把桨丢进货仓,顺势半躺下来,两脚架在船舷一侧,余给小路另一侧。
你的。小路丢给他那只白色宽遮太阳帽。这水上太阳够足的。
你最好戴上太阳镜,三个半小时呢。
可以说现在一只脚已经踏进家门了吧。小路伸手解下男人的两只鞋子,肉厚白皙的脚掌在阳光下一副无比闲适的模样。小路嗅嗅那脚丫。
呃,烟头泡在橘汁里的味道,真恶心。小路把鞋放进他们的货仓。
呵呵,我马上洗。
这里不会再有任何第三者,是吧,会说人话的那种?
当然,我们离人间越来越远了。
我给你擦防晒吧,我俩晒日光浴。
行。大叔忽而痛快起来,乐呵呵地脱下红色的T恤衫,折好交给他,然后是牛仔裤。解开腰带来,水光光的两脚伸向小路的脸,等着他给拽下裤管。
这会儿咋这么自觉呢。
呵呵,因为远离人间了嘛。
小路撤掉那牛仔裤,折好,放进货仓。目光又落在那白色平角内裤上。
彻底一点?
嗯,好。男人想了一下,褪下最后一件遮挡,交到他手心里。
第二十八章 假日• 路•挪威的天空
小路用极富意味的眼神看看他的身体,回过身去找出防晒油。
过来一点,我给你擦。
嗯。大叔顺势平身躺进筏子,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拉下帽檐。
都交给你了啊。
好嘞。小路摇晃着调整坐姿,往手心里导入澄明的防晒油,擦上男人肉厚的脚背,顺势而上,是强壮的小腿和略显粗犷的大腿,路过私处时,男人一抖,没作任何言语。他感觉到他温暖润滑的手心稍稍用力了一下,停顿,然后开始涂抹自己的肚腹和胸膛,接下去是每一根手指,手臂上每一块肌肉,最后是肩膀。那肩膀有一秒钟让小路想到阳光下的水手。
完工,像块冒油的大雪糕。小路啧啧称赞着,开始涂抹自己裸露的双臂、胸膛和大腿,末了只穿一件短裤,仰面躺在筏子另一边。
唉,有多久没认真晒太阳了?
小路看看他的脸:你在自言自语?
嗯,想了一下,有一年了。
我更久远,记着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日光浴是在幼儿园大二班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被剥得剩一件裤衩然后拉到草地上去暴晒,每人发了一个塑料太阳镜。那时候的我就爱搞怪,偏不脱。阿姨威胁我说如果不脱,就不给我太阳镜,我说你不给就不给,反正我就是不脱。结果我还是得到了太阳镜,晒到最后也没脱。
呵呵,你这性格,想当演员是不可能了。
是啊,长大了才知道,身体不能给人看就是家长硬贴的标签。不过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晒太阳,原来暴晒也不是那么恐怖的事,当然,前提是那个年代里你们地球上还是有臭氧层的。长大了,在天气暖和太阳适当的休息日里,也会独自骑上单车去没有人的田野里,找一块干净地方晒晒自己的肉体和神经,晒完了有脱胎换骨之感。那时还没学会怎么消化心里的不爽,只把自己的问题留给太阳,也算是一个办法。
是啊,当学生忙的时候,真可以用“连太阳都没得晒”来形容,大块大块的时间浪费在课本和卷子上,恐怕是人生中最黑暗的年代,不堪回首。
现在好了,在外独立生活,休息日在家,一觉醒来,撤去被子让太阳公公看看我赤条条的身体,也挺愉快,能感觉到阳光一点一点渗透到身体里面。
再买房子一定买顶楼,可以星期天就晒太阳。
是啊,能晒到太阳的时间,都是人生最阳光和自由的时间,如果什么时候觉得太阳都没得晒了,那就是天也不痛快,人也不痛快,生活就真的需要调整或改变些什么了。
太阳越来越热,两人都不再说话,静享着泉水一样的静谧,开关就在自己手里,这会儿可以毫无负罪感地挥霍。水声就那么不真实地流淌在身下,闭了眼,自己便有了一张无边无际的软床,让意识无止境地下陷,无休止地死去。这就是伊甸园里那条河么,可以载着他们无休止地逃离。这会儿积攒的一切都在垮塌,感知,经验,罪恶,记忆,认知,轮回,业报,历史,噩梦,数字,星尘,还有一直都最公平的时间。
世界在城市里肆意膨胀,然而却在这里恣情垮塌。生命就在这种大幅度的一呼一吸间前进,于是城市内外的人选择自己合适的时间交换场地。若选择其中一种,势必造成生命肢体的麻木,或者饱和状态下的意识虚无。对于此种规则,他与他都不能逃脱,这不免让他叹气。
你说,什么最可悲?那孩子突然发问。
路。帽檐下的男声迅疾而清澈。任何形式的路都让人摆脱很多无用的多虑,也拒绝了理性的自由。
如果不选择路,那势必就要放弃赤裸的轻松,全副武装,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少有人会那么做。
生命毕竟有限,但也不至于比所有路都短,看自己有多少生命。
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已经存在的路,然后渐渐把路淹没。所以即便拥挤,也不愿意多虑。
如果找到一条已经存在的,却鲜有人去走的路,那就太幸福了。
前提是没有迷失方向。
嗯。
方向……绝大部分人在路上就已经失去方向了,你肯定也感觉到了吧?路越来越宽,界限却越来越模糊,路标一个接一个倒塌,车子性能越来越高,然而驾驶员却一头雾水。大家都以为所谓驾驶员就是握着方向盘的人,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经验和想当然,等他们有幸知道有一种驾驶员叫老鹰或宇航员的时候,还要倾力掩饰自己的目瞪口呆。
这是你原创?
不,是以前聊过的欧洲的网友。你去过欧洲吗?
去过。
最喜欢哪里?
挪威。
干净是吧。
还不止。给象最深的,是挪威人的表情,再具体说是笑容。
怎么讲?小路向前倾了倾,盯住男人的瞳孔深处。
那是和我高中时代的班长一起去的欧洲,那时他已经赚了不少画家,有相当的名气了。在国内竭力奋斗了十年,准备举家移民欧洲,只因为一次写生,就爱上了那里。那次我陪着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蜻蜓点水一样在欧洲大大小小的国家之间考察,为他考察未来的新家应该落脚何处。最后一站就是挪威,我们无意结识了一家人,那天我和班长去爬山,一座不大的小山,拍了很多照片,天,那真是仙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里的空气,你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吸进去的都是雪山泉水,呼出去的,都是在体内积攒了几十年的泥浆。站在那里,只要躺在山坡的厚草上,眼睛看着天顶那块蓝的死去活来的天空,然后一心一意地呼吸,那就是无与伦比的超级超级大超级享受。四十一年了,我觉得这个地球上能称得上享受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忘我地读书,阅读;二,就是那天在山坡上望着天心尽情呼吸。当时我们都醉了,我的画家班长,性情中人,那天望着天心,满脸泪水,还狠狠地吻了我,说他准备把家安在这里,当即就做了决定。对我说完之后,就满山坡地疯叫疯跑,他真是太激动了。那天下山的时候,我们遇到几个挪威人,一家五口人和一条大狗,周末出来骑车放松,他们最小的儿子受了点伤,手心蹭掉了一块皮,正缠着他爸爸给他看看。我就拿出口袋里随身携带的云南白药,给那孩子敷上,孩子的父亲对我表示感谢,然后我们攀谈起来。当班长说他准备移民这里的时候,那一家挪威人都非常开心,自豪之心溢于言表。六个月以后,班长就和他们做了邻居。下山之后那晚,我们到挪威人家里吃晚饭,餐桌前合了影,用立拍得拍的,照片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惊讶于挪威人的笑容,那种笑,就好像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里的每一个灵魂都在笑,和我以往认识的人的笑容完全不一样,就像天狼星和光盘的差别那么大。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用随身的相机拍了很多欧洲人的笑容,回到国内细细品味,给我的震撼足有你面前的山这么大。
生活和生命本身决定了人的灵魂,笑容就是灵魂的反馈。
是,一种超越任何演技的反馈。话说回来,那家挪威人其实按照什么标准来说,都绝对算不上富裕家庭,甚至连中产都算不上。但是他们的笑容,简直就是地球以外的舶来品,我从未见过,超乎想象,震彻肺腑,无言以对。
可以理解。小路深深地点了点头。我只跟爸爸去过一次意大利,给我印象最深的,无疑也是他们国民的笑容,还有眼睛里的光。那种光,之前我从未见过,每一个人都有,当他们用那种光照射我的时候,我浑身都是幸福,胸口里面有咔吧咔吧什么东西碎裂开化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阵轻松畅快,好像他们血管里的某些东西已经拷贝给我了一样。
生活和生命的态度?
也许吧。知道么,我第一次在望远镜里看到你的身体的时候,它就给我那种感觉。
呵呵,怎么说?
前所未有,与众不同,超乎以往经验和想象力之外的确确实实。这么说能懂?
大体上能。
那里面有合乎脑电波频率的所有东西,一点不差的。就好像想得到一个亿的人真的不多不少得到了一个亿,想去月球的人两脚确确实实踏到了月球表面,就是那种感觉。幸福的真实,真实得像幻觉。就像现在。
现在感觉不真实么?
不真实,哪怕我把你咬在嘴里,也不真实。小路拨着男人脚背上的水珠,长叹一口气,仰面望天。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男人,和他一起,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那样,拉着手在干净的树林里,草地上,河滩上一丝不挂地狂奔,没有任何假象,没有任何标签和外皮,那是多畅快的一件事。
差不多可以实现,有树林,有草地,也有河滩。不过要等到我们漂到目的地。
我怕我会因此死过去。
我也担心这个呢,记得当年在挪威那座山坡上,我就有那种感觉,心脏要鼓出来,独立到我身体之外,身体的所有零件都要自行拆解开来,散到空气里面去。
高质量的性爱就是你说的那种感觉吧?
呵呵,没比过。
倒也是,你已经是个禁欲十年的老叔叔了。
你脑子里尽是那些事。
哎,在你眼里,我是个欲望特强的那种人吧?
嗯。
但现在,我一点歪念头都没有,特干净,真的。看着这些山,水,树林,蓝天。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物,水里飘着的树枝也好,风里的蒲公英种子也好,一粒石头也好,反正就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人的坏念头。
所以啊,我每年都要来一次。
一种定期的净化仪式,像吐纳?
是。
每次看到上班族在节假日出去旅行,心里都不是滋味,大家的时间都被分割得过于统一了,连工作和休息都被量化和程序化。城里人如此,乡下人也如此,每一个群体都沿着公路当自己的驾驶员。你我呢,虽说我们的路和公路有所区别,是立体交叉的,但方向大有不同,逐渐会拉大与公路的距离。但职能上,我们仍是把着方向盘的驾驶员,而不能做老鹰或宇航员。
所以在这种现实之中,要想飞,就得花心思改造我们的车,把它变成喷气机或飞碟。要做到这点,光有聪明的脑袋还不成,还得有欲望去激活那颗能够改造生命形式的脑袋。
驱使量变达成质变的,居然是欲望。
欲望不是纯粹糟糕的东西,这个就像核能,只要目标确定。
问题就在于,大多数人的欲望激活的对象有误,不是改造生命形式的脑袋,而只激活了改造生命质量的脑袋。很多很多人都忘了为了什么活,为了什么忙,为了什么要现在这样。一个为什么几乎可以让全人类陷入茫然和无知。归根结底,还都是各自的欲望,其中绝大部分还是私欲。你也好,我也好,尽管都已经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远离了原来的人群,但都有身边时常接触的固定人等,譬如同事。时间一久,都总有人提出类似的老生常谈:你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生活?通常情况下我还是说实话的,我说我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想法,我想过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生活,具备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生命。虽然生活方式、生命形式大同小异,但形式终归是形式,只是一个途径,其过程和结果的截然不同,才是我想要的。譬如钱,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从自己的手中流出很多钱,这些钱流去了哪里,产生了哪些作用,引发了那些故事,截然不同。虽然大家用的钱都是那些面值。我弟弟曾经质问过我,说哥你完全有能力有机会去过一种几近完美的生活,但为什么你刻意去躲避?我说你刚刚讲的所谓几近完美的生活,在我眼里却偏偏是千疮百孔的完全不能称其为生活的东西。
我这话让他很费解,追问我为什么有风光的工作、固定的收入、香车豪宅俱全、生儿育女共享天伦的生活却被称为千疮百孔?我说,那是别人的生活,几千年来绝大多数人都向往过、都经历过、都经历了无数遍的生活,我没有必要在无数遍里再填上一笔,这样的生活,我旁观就可以,但这之外的,没有人让我去旁观的,我要亲力亲为。毕竟此生此世,我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不想拿我的生命开玩笑。绝大多数人向往的、正在努力着、经历着的那种生活,说到头,无非就是通过自己的各种渠道来搜集自己拥有的物质——工作、收入、房子、汽车,甚至家人和孩子,这都可以称其为物质,如果说非物质方面的:譬如情感。也需要一定的物质来保障和支持。那么好,问题来了,这些追求来的物质,它们存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人都要吃,要穿,要生活。所有的物质,一部分满足自己的肉体需求,另一部分支持自己的精神存在。这是绝大部分人都会回答的,对吧?如果要深挖一层——吃了,穿了,生活了,家人都好,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些存在的意义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在世上没有白走一遭?如果要证明自我,那么不用费这么大力气吧?俗话说,我思故我在,你意识到自己存在了,那么就是存在了,已经证明完了,无需画蛇添足;如果要证明自己的实力,那么好,一切都摆在那里了,都达成了,那这个人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但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离开,选择继续,为什么?
就因为欲无止境,有了目前的房子车子妻子孩子,还会想到有比目前更好的房子车子妻子孩子,有了更好的,还有最好的,有了今天最好的,还有后天最好的……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特别有限。所有这些,任何一个普通的成年人都知道的。但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呢?答案往往都是:这是必须。那么好,再深挖一层,所有人都必须了,已经必须了,那这种必须是终点吗?如果说是,那说不通了,必须本身只能是理由,不能是目的。那必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为什么必须?我们梳理一下:一切的物质供应和搜集,其服务对象是肉体需求和所谓的面子;肉体和所谓的面子的服务对象,是为了一个“自我”,也就是意识,意识的服务对象是谁?西方哲学称其为灵魂,佛学称其为神识,且在佛学里,所谓灵魂亦是神识的一种表现形式。那么好,神识或称灵魂的服务对象又是谁?找不到确切答案了,或者说再没有答案了,已经站在已知范围内的极点上了。站在极点处,再往前就没有了,有比南极点更南的地方吗?没有,再往那边走,都是相反的北。
这就是了,又回到佛学里“空”的概念了,忙来忙去,一场空,找不到最终的服务对象,所有人都在无的放矢,射手们争吵和攀比的内容,居然不是谁射的精准,而是谁射的姿势好看,谁射的时机更恰好,谁的弓箭更精美。看,这本身就是一场怪异的比赛,如果这种情形发生在奥运会上,我相信电视机前所有的观众都会疯掉。
我对我弟弟说了这些,我弟弟一直在捏着鼻翼低头思考,我住口以后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话,然后冷不防说了一句:真蠢。这以后,他再没有质问过我的生活。
其实周围的人没必要对你我这种人过于紧张,都是驾驶员而已,只不过目的地不同,等今后遇到真正的宇航员再紧张不迟。
我想到过某个杂志上的一篇采访,采访的对象是一个山沟里的放羊娃子,记者问他理想是什么,娃子说,放羊。放羊了干什么?长大娶媳妇生孩子,生了孩子呢?孩子继续放羊。这是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怪圈。反过来看看绝大多数人:上重点学校,找好的工作,赚足够的钱,结婚生子,给孩子攒钱,努力毕生为了什么?为了自己的孩子上重点学校找好的工作赚足够的钱结婚生子然后给孩子攒钱……绝大多数人都是变相的放羊娃子,对吧?每次想想我自己后背都冷。每次我和人说起这套东西,都会有人讥笑我:你想太多了,人活着不能想的太多太细,不然会疯的。好,问题又来了,想太多会疯,不想又会傻,那把握一个度——想的不多不少——那就是糊涂。疯子,傻瓜,糊涂虫,三选一,你选哪个?
我选疯子。小路坚定地说。不疯魔不成活。疯子魔怔都是高手。
疯子往往会被傻瓜和糊涂虫取笑。
傻瓜也会被疯子和糊涂虫取笑,糊涂虫的下场也一样。
谁的取笑都不会有结果,那又回到佛学里了:一切都是一场空。
佛陀真是厉害,两千五百年前就全想到了。
佛陀就是跳出这三者范畴的人,智者,一切都搞清楚了,然后跳将出去,再回头告诫没跳出来的人。
嗯,无与伦比的老师。小路踩着水床一般,摇晃着俯过身去,把头伏贴在男人光光的肚皮上。你是无与伦比的大叔。
呵呵,别这么说,没法相提并论,佛经一万五千册,我只翻过几本。
都在肚子里么?”小路侧耳倾听了一会,皱眉抬起头来。
哎,我说,你肚子里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咕噜咕噜的,你都不用消化的?
想必我肠道好,默默搞定一切,不必大动干戈的。男人一笑。
嗯,你肠道好,不用老师教,自己钻在书堆里就能成就是吧。小路攀上他的肩膀,把耳朵贴在男人额头上,闭上双眼。
我要是有读心术多好。
干嘛。他揽住小路细嫩的肩膀,让他更靠近一些。
看看你心里到底怎么看我的。
人的心,不比一本佛经好读啊,一辈子都不够。
我不还是孩子呢。
嗯,那就两本佛经了。
嗯,我当好话听了。
呵呵。
告诉你。小路滑下那只耳朵,用鼻尖轻轻顶住他的人中。我的心很简单,要有所得,要快乐,要活的清清楚楚。我要一个男人,一个老师,一个叔叔,拥有的同时,让对方感觉到,他没有白做我的男人,我的老师,我的叔叔,每次想起我,都觉得还算值得,都会很愉快,就这么简单。那人就是你,也希望我自己是合格的。
你已经……
小路倏地吻紧他的嘴唇,他睁眼,看到那孩子正瞪着自己。
小路松开他,手指按住他的唇线,轻轻摇头道:等以后,以后再下结论。
以后,以后是多久?
小路一笑,没有回答,翻身躺在男人肚腹之上,两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坐沙发一般望着天心不真实的湛蓝。
皮筏悠悠地顺水而下。
看。
男人抬头,五花十色的繁茂枝叶不易被发觉地增加,给蓝天镶上了两道画框。
学前班上美术课,我就做过这样的手工。男人轻轻地说。别的小朋友都用采来的树叶在图画纸上粘成熊猫啊老虎啊房子啊,我只给图画纸镶了个边边。老师问我这是啥,我说是画框,他说这不行,我就在中间又贴了个树叶。
上学前班就表现的这么怪异,哎,等回去我想看看你的相册。
行。
会不会翻出某些情愫?
应该不会,既然都成了照片了,就都死了。
那相册岂不成骨灰盒了。
大同小异,留下的只能是死的东西,活的东西是留不住的。
等你死了,我就把你的骨灰一勺一勺放在嘴里,然后用水涮下去。
孩子你太狠了。
如果我死在前头,你就把我的骨灰扬了,东西都烧了,一样不留,我不想再留下什么痕迹。
无我?
死就要死的干净,不干不净成什么了。
你住处一定也很干净。
还好,不能和你家比,我的东西都是旧的,我喜欢旧的玩意儿,不会感到浪费。
旧东西比较有内容。
对啊。哎,有个问题一直没问你:我说你那么厌世,为什么还把家里布置的那么时尚呢,说给别人装样子看,那不可能,你从不待客;说是你喜欢那样吧,又不像你性格。我是能将就,你是很讲究。
正因为对世界不满意,所以才把自己的小世界弄满意一点,你用过我家东西,肯定深有体会,我选的材质都是不容易脏,而且易清理的。
这倒是。
材料的功能性是第一位的,观赏性只是附属的。
嗯,值得借鉴。
一会要去的小窝里,你肯定喜欢,都是旧东西,我把过去用过的都搬到这里来了。
干嘛要花这么大工程,从那么老远搬东西。
东西并不多,足够度假用就好,那房子是别人留下的,我花了点钱买下来了,然后刚才那家人会定期过来看看。来,我要起来一下。
想小便吧。
就你人精。
这下好了,你跑不掉了,小路坐到皮筏子另一边,保持平衡。
船桨递给我一下,我试试水深。
你还想上岸去?
就在河里,总不能站在这上吧。
小路拿过桨,伸进水里。
探不到底。我给你拿个空瓶子把。
别闹了,那像什么话。男人说着,扑通一声跳入河里。
喂我说,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么。小路大吃一惊,再看时,他已经挥动双臂游起来了,绕到筏子前面,把住上面的橡皮环。
不太深,我脚能够到河底。
嗯,你就那么呆着吧,锚叔叔。小路叼起香烟,燃着吐了一口。
这会儿水里最暖和了,要不要下来游会儿。
我不会游泳,明天你教我吧。
行。男人一笑,浮起身子,带着一身水回到筏子上。
泡了水上来晒晒真舒服。男人仰面半卧,双脚架上一侧船舷。小路递给他毛巾和雪茄盒。
谢谢,真懂我。
你在家吸这个之前都洗澡。
小路看他仔细擦干双手,用白毛巾遮住隐私,然后取出一支玲珑的小雪茄,抽取长杆火柴,旋转着将那实心圆柱体点燃,一股氤氲的淡蓝在水上弥散开来。
唔,就着山风吸雪茄,和用泉水泡茶异曲同工。男人赞叹。试试么?
君子不夺人之好。小路熄灭烟头,将其收入一只小铁盒内,放回背包,又悉悉索索取出一个黝黑的空心泥蛋,托在掌心。
认识这个么。
你会吹埙?
埙,笛子,箫,仅限管乐,弦乐我一塌糊涂。小路收了笑,端正坐好,脸上显出仪式感。手指按住气孔,闭目。周身一切陷入奇静。
柔弱的手指,在射透枝叶的斑驳的阳光下,抚摸温泉一样翕动开合。凉而远的声音似从水底漾出来,烟雾般的态势将两人包围。不知是音乐的撩拨还是什么,小路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男人。
古音悠悠,烟气袅袅,轻巧的皮筏,顺流而下。
第二十九章 淋浴•牛仔裤
太阳转到正前方的时候,那栋木屋终于出现在湾流的河滩上。
到了?小路晃悠着站起身,看着金光笼罩下那童话书里才有的木屋。天,我差点忘了我们的目的地了。
还没漂够?
有点。他摇摇头。
木桨交到男人手中,皮筏轻易地靠岸,而后赤身跳入浅水,把筏子拉上河滩。
小路赤足踩上细碎的河沙,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端详那栋不小的木屋。
木屋的尖顶一半被笼罩在不知名的大树下,树冠极大,挂拉着青黄相间的繁盛枝叶。另一半尖顶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由于刷过桐油而反射出温和的原木质感。木屋距离水面还有一段距离,看样子在河滩上举行一场足球赛应该问题不大。
小路回过头,看到大叔正在取出货舱里的行李。一丝不着的彪悍男体立在金光闪闪的河滩上,俨然一副恬静的油画。
我拿包,你去开门吧。
呵呵,还喜欢吧。
嗯,如果你能一直这样就更喜欢了。小路看看他身下。
我说房子呢。
我说你呢。
唉,又来了你。大叔无奈地摇摇头,穿过河滩。
木屋的门是朝南的,门前有像模像样的原木门廊,对着一小片的开阔地,尽是寸草不生的黑土,小路看不出那其中端倪,注意力又转移到屋门上。
屋门上居然没有锁头。
这个锁很特殊,你得学会用。男人把背包放在脚下,左手拉住门上的把手,右手按住一块黑板擦大小的木块,一推一拉,门吱呀呀开了。
门轴该上油了。男人自语着把头探进门里,做了一个深呼吸,侧身给他让路:请进。
小路看看他闪亮的眼睛,提包走进木屋。
木屋里没有房间分隔,LOFT结构,功能一目了然。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屋角里立着一只火炉,墙上挂着一排铮亮的厨具。一张足可以睡三个人的大床,床上没有被褥,只有一只足球。空气里是好闻的松香味道,没有一丝霉味。
我睡觉怎么办,身上盖着你么?
呵呵,有睡袋。男人拍拍手里的书包。比想象中的怎样?
说实话,没想那么多。小路转过身来。好了,咱们从哪里开始?
把东西都摆出来吧。
好。小路拿过两个背包,把里面的什物一件件端上桌面。
这边是吃的,这边是用的,睡袋不会是你一口一口吹起来吧?
男人从身伸后的墙上摘下打气筒。
哟,你们地球居然还有这么高科技的东西。
还有更先进的呢。男人走向挂着厨具的墙角,看见这个水龙头了吗,一会可以造出热水来。
太阳能的?
当然,你还想在这地方用煤气?
我以为你朋友会背个煤气罐上来。小路又四下打量一番。厕所在哪?
没有厕所,走远一点就好。
呃,我就担心这个。
屋外,小路提心吊胆地看着大叔把木梯架在屋檐上, 白色平角裤似乎马上就要爆裂,男人像熊一样爬了上去,举起木桶,朝那水槽里注水。
这就是你说的太阳能热水器?
呵呵,早期的型号。
广告人说的话果然信不得。小路长出了一口气。
别总这么说我好吧,开个玩笑也不行。
佛陀总喜欢用比喻手法,那是怕大家听不懂;你的比喻呢,都是忽悠我的。小路接下两只空桶,迈向河边。
我很少开玩笑的。大叔朝他的背影喊。
小路向身后竖起一根中指,继续向河边走。
河滩上的石子足够圆滑,小路看着脚下,想象满地都是他那浑圆涨鼓的二头肌,脚底马上涌起异样的触感。昨夜在列车上,枕着他臂弯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想到这个,小路不自觉地看看越来越偏西的日头。
龌龊。他赶紧甩了甩头,低头装水。
一条鱼摆动着黑亮的身子,无视般地游过他的脚面,小路一惊,差点喊出来。回头看看远处的他:洁白的平角短裤还在那房顶上。
小路吭哧吭哧一通,把两只木桶放在檐下,再也没有力气。正要抬头埋怨,只看大叔眼中满是异样的光彩。
快上来,快。男人目视前方,朝他的位置招了招手。
小路看了看那木梯,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还好,没像电影里那样竖起来或向后倒掉。
来,坐这。男人揽过他的肩膀,紧贴在一起。
他知道要看什么了。
夕阳在他们正前方,发散着灿烂而不刺目的金光,那光线似有一股力量,随风迎面冲来,要伸入腋下将人托起,身下的屋顶也化为乌有。草坪和河滩上全笼上一层毛茸茸的光。
他侧头看了看男人的脸,睫毛镜头般折射出五色的光彩,眼脸上,唇纹里,全都浸透了阳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隐在眉梢,若不是那双眼睛,还有缓缓起伏的胸脯,他真怀疑他已经睡去。
比在我家看的要壮观。小路平心而论。
人间偶尔也有一点美,对吧。
哼哼。
小孩子家家,不许学猪叫。
他抓住他的小手,拢上他的膝盖。
以后还要陪我来,好不好。
只要叔以后还带着我。
嗯。
夕阳一点一点暖到山的后面。
走吧。大叔摸摸那孩子的头。趁水还热着,可以冲个澡。
要回地球了么?
咋,你还想在这里洗不成?男人指指房顶的储水箱。
下了屋顶,回到房间整理,再次走出木屋,小路已经把自己脱得精光,第一次把自己的身体完全展现在他面前。大叔平静地望着,像望着方才灿烂的阳光。
小路有点不自在地站在那里,两只手放在屁股后面,在廊檐下,不再向前。
大叔向他伸出手来,小路微微笑着,咯吱咯吱地踩过原木的地板。
晒的时间不够,水可能有点凉。
没关系。
大叔看着他的瞳孔深处,视线不敢轻易移动。
不知触动了什么开关,温和的水珠流散下来,湿润了肩膀,打湿了脚背。
小路闭了眼,听任香皂在自己的发丝间穿梭。大叔的手温暖,拂过花花草草一般。小路向前半步,两手揽在他腰间。
你还穿着东西呢,好像不太公平吧。小路的眼躲避着水珠,看着他问。
你每天还没看够吗。
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在看你,今天也不想例外。
好吧。
小路的手滑下去,撤掉他最后一件遮蔽,弯腰从男人脚下取走,远远甩到一边。
水珠打上他的隐秘,倔强而粗短,渐渐地起了变化,两人低头了看。
一把年纪了,还这么有生命力。
行了别看了,我身上还都是防晒油呢。
小路接过香皂,润滑的皂体贴上大叔健康的皮肤,他用它打着圆圈,细碎的泡沫流过男人厚实的胸膛、肚腹。大叔静静地看着,静静地任他轻抚。
就这么喜欢叔叔?
小路没应予,香皂在他头上打了两个圆圈,无数的泡沫流溅下来,流过大叔的眉眼、耳窝。
上了年纪的家伙,废话真多。
天黑时,两只皮筏子依旧搁浅在河滩上。
这个怎么办,放在这里涨水了会被冲走吧。小路叉着腰,看看身后已经穿好牛仔裤的大叔。
拖到房子旁边就行了,我们离开以后,那朋友就会拿车来拖走。
这里还能通车?
公路自然没有了,但车还是可以上来的。大叔看看天顶夺目的大星。该准备晚饭了。
片刻,近水的河滩上亮起一堆篝火。
火点着以后,光添柴就可以了,千万不要再倒煤油,十个小时以内找不到任何医院的。
放心,这是常识,不是知识,要你教?
算了,我还是把它拿走。男人拎起那桶。粥里多放水啊,这火可猛的很。
没有菜?
有精盐。
好吧好吧,比原始人强多了。小路拾过一根干枝,挑逗着跳动的火苗。
篝火的劈啪声清脆起来,男人的背影朝木屋去了。
开门,点燃煤气灯,男人放好油桶,查点了一下桌上的食物,拿起一方火腿肉。这会儿,河边的火似乎更亮了,他望着那篝火边小小的身影,不知觉发了一会儿呆。
这会儿,那孩子的气场远了,淡了,这山,这木屋里,似又只有他自己了。屋子里松香味的空气静静的,一如往常来到这里的时候。不同的是,今晚又有人陪着,一如更远的往常。
男人坐在地上,地板吱吱呀呀响着,不出声地,他哽咽着,火腿肉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他抱着头发,肩膀在煤气灯的阴影里不可抑止地颤抖。
大脑一片灰白,继而扬起尘埃,心口有什么东西自下向上狠狠割了一下,男人迸出一声闷哼,然后是几口急促的喘息。
睁开眼,煤气灯依旧嘶嘶地响着,在登山鞋的鞋尖上擦下一抹光芒。男人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借着灯光看了看镜子里的脸,再次走出木屋。
咯啦咯啦的卵石声近了,小路搅拌着锅里的粥,头也没抬。
脚步这么沉重了呢,刚才大伤元气了?
一块火腿肉出现在眼前,小路说声好,拿起刀子,跪在地上,把肉削成块状丢进粥锅。
我说,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这么会玩。
什么?
我说这地方,叔怎么找到的。
用心找呗,欲望总能激发潜能。
还总说多数人欲望太强烈,我看你是监守自盗,大多数人这会儿都去跟着旅行团看名胜古迹了,你倒好,把我拐到石器时代来了。
今天开心么?
嗯,没的说,又让我回到那年我独居的时候了,很快活。
那就好。男人递上两只木碗。
小路操起铁勺,悠悠地唱起歌来:
有星的夜我不想睡
纱窗在风中荡漾
花枝儿轻垂
月光柔视着桌上的酒杯
照出一片沉醉
像洋槐花的香气
入心 入神 入味
夜里蓄着夏日一半的美
有星的夜我不想睡
纱窗在风中荡漾
花枝儿轻垂
附在床沿,我想飞
透明的天穹上
只有流星在追
那是天国流下的
留给明朝的泪水
给你,盐放好了,不够自己添。小路把粥碗递到他跟前。
刚唱的什么?
我自己写的歌,高中时候的作品,不赖吧。
你还写歌?
是啊,也没别的能耐了,工作也好业余爱好也好,都是涂涂抹抹,写广告,写剧本,写随笔,写歌词,仅此而已。
小路啜了一口粥水,仔细品咂口味的咸淡,蓦地抬起头。哎,我怎么从来没听叔唱过歌。
我唱歌不好听。
不信,胖子唱歌都不错,唱一个给我吧,好不。
唱什么?
相对来讲你最拿手的。
《让我们荡起双桨》。
行啊。
让我们荡起双……
停停,打住打住。小路双手一托碗。求求你了,先吃饭吧,我饿了。
呵呵,好。男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在熊熊的火光中拿起勺子。夜晚微微的山风中,这碗粥喝得格外暖和、舒坦。
不声不响中,饭吃得很快。小路走进河里刷锅,末了打了一锅水上来。
其实你自己就能灭火。
我可没喝那么多水。男人泼灭那余烬,周围漾起一股灰草味。
哎对了,白天要说的话没说完,你撒尿灭烟头的时候我就想和你说了——很多女人都特喜欢看男人小便时候的背影,尤其是赤膊穿牛仔裤的。
是你自己喜欢看吧。
哪里,普遍心理。小路把木碗放入锅中,摸黑坐在河滩上。高一军训的时候,因为操场太大,所以只能用外面的旱厕,那帮男生可不讲究,小便全在外面解决,一溜的全是叉着两腿的背影,可壮观。当天晚上,那帮女生还集体讨论来着,后来我听我女同桌说的。
特阳刚是吧。
嗯,穿着作训裤的感觉也不错,不过太瘦的就没效果了。
就那么喜欢带肉的。
当然,雄性么,总该虎背熊腰才好吧。
哎,你说为什么人都有趋于自己喜欢的美和创造自己喜欢的美这种欲望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剥一层。小路向后躺在河滩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夜空的薄云。说到底,一切的行为,不论有心还是无心,都是欲望驱使。视觉欲望是为了了解目标和感官刺激;听觉欲望也是如此,味觉、嗅觉、触觉,除了方便生物活动以外,就是为了让自己感到舒服而已。趋于美、创造美的过程,就是为了满足感官,包括满足意识。器官的功能是为了维持生命,满足感呢,寻找维持自己生命的材料,包括食物,包括栖息地,包括繁殖,也就是性。寻找自己感到美的,心生喜欢,然后获得。这一切到头来,都是维持生物最基本的需要而已嘛。
脑筋很清晰嘛。男人赞叹。
这样一想,创造美的行为一点都不高尚了,感觉好低级趣味哦,跟动物觅食没什么区别嘛。
这就是世人都讨厌听实话的原因嘛,把一切标签和伪装都去掉,结果干巴的很,难看的很。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小路嗯了一声。外表的吸引力真是难以抗拒啊。香车、美女、美宅、美食、美景……所有这些繁荣都是不断地在粉饰世界,虚幻越来越厚,感官刺激越来越充足。
不过,同时,也前进的越来越快。
但是,污染也越来越大。
污染是一个过程,相信随着前进的速度,会越来越好。
你注重结果胜于过程?
也许走上工作岗位一段时间以后,都会这样吧。
尤其是做领导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一般情况下,领导都不会想知道他的下属都是怎么实现结果的,过程对于他们似乎不重要,但我不是这样,我不希望我的员工用卑鄙无耻甚至违法的手段达到目的,如果必须如此,那我认可放弃。我没有那么强的占有欲。我的员工都是我的小辈,我不希望因为达到我的目的,就把他们领到一个或导向一个不好的地方去,这是每一个领导都必须具备的最基本的责任心。如果没有这份责任心,那么最好让位给别人,自觉一点,利他也利己。我很不乐意做领导,其中就有这个原因,还有就是不想事太多。毕竟工作和生活不能本末倒置,职位越高,责任越大,事情越琐碎。我不想让绝大部分生命都放在所谓的事业上。
但是年纪越来越大,这个就无法逃避。
是啊,好在我很多时候都在退避和放弃,反正我没什么事业心。不幸中的万幸是,我爬的还算够高,很多东西都甩在下面。不过抱着这种态度做事的人,肯定不能叫做事业对吧。
嗯,聪明,大部分所谓事业说到底还是职业,用来赚钱养活自己、满足自己、为自己造成的污染开脱的借口而已。
而且我不和其他人联系,不和朋友喝酒下馆子,不用参加同学会,少了很多麻烦。总之幸福的理由多多。
嗯,值得自豪。小路直起身来。而且,荒山野岭里还有人陪,多大的福报啊,简直是天人的生活嘛,比那些庸庸碌碌的世人强多了。
该回去了,一会儿该上凉气了。
这就睡觉么?
嗯,在睡袋里躺着,很暖和的。
好吧,反正今天没星星看,就拿你娱乐一下好了。小路拉住男人的手,咯吱咯吱地踩回木屋。
木屋里的空气似一个可触摸的实体,走进去,能分明感知到它的密度。山间的凉气干净利落地消失在门口,迈进的是一整块绝对的静止。
别点灯了,就这样吧。
嗯,好。
小手牵着他的大手,摸索着来到床边,触到已经展开的睡袋。
能睡两个人?
我买的就是双人的,单人的对我有点挤。
我还从没睡过这东西。
很好玩的,像过家家。
冰凉的小手触到大叔的小腹,解开牛仔裤的金属扣子。
小心点,不要贴着肉往下拉。
知道,我五岁那年干过傻事。
呵呵,真可怜,没留下伤疤?
等天亮了你帮我检查一下吧,我也忘了。
呵呵。
你是在几岁?
七岁。
没留伤疤?
看不出来了。
有时间得复查一下——坐下。
男人的登山鞋被脱去,随后是牛仔裤,这会儿木屋中的静寂真实地将胴体包围,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完了,鞋里还是一股烟味儿,放在外面吹一夜吧。
放在窗台外面就行了,窗子很好开的。
窗子在哪?
这。男人扶住他的肩膀。现在,往正前方走,大概十二步。
小路摸索过去,指尖触到玻璃,插销,打开窗子,把鞋子放在外面,然后倒置顺序,回到男人身边,褪下所有衣物,抓住他的肩膀。
帮我钻进去。
到上面来,抱紧我。
嗯。
大叔觉出他肉体的凉,像这黑一般真切。
半拖半抱地,小路被顺利装进睡袋。
拉好睡袋的拉链,男人侧身和他紧贴在一起。
很有安全感。孩子躺进那臂弯,盯着黑暗里他脸的位置看。黑的地方真好玩,什么都没有。傻瓜的脑子里貌似就是这个样子吧。
没怎么傻过,不知道啊。
只有触觉了,其它好像都没用处了,真有趣。小路的手抚过大叔的胸脯,绕到那熊腰上,把身体紧贴过去。
有个叔叔真好,真暖和。
上瘾了啊。
真是奇怪啊,同样都是三十七度,怎么差别会这么大呢。在外面住宿读高中的时候,我就对冷被窝有阴影。学校采暖不好,被窝里的温度只能靠体温解决,有时候两人睡在一起,不能大翻身。咬牙坚持已经有了一点温度的地方,会因为动一动就又变凉了。现在好了,有了个秘密武器。
呵呵。
是不是所有胖叔叔都能当作捂被窝的秘密武器啊?
你难道不算胖子么?呵呵,别搓了,越搓越热。
小路翻了个身。男人感觉到他凉丝丝滑溜溜的背,以完美的弧度在自己身前贴紧,他的大手按上他的肚腹。
真暖和,好像又成了胎儿。
小路自言自语着,任那热度从身后弥散开来,充斥自己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静谧中,他极快地入睡了。
第三十章 剧本•空地•神识
天放亮时,男人自觉醒来。看看彼此,居然还是昨夜入睡时的姿势。他的身体像子宫一般紧紧包裹着那个孩子,肚腹上一层薄薄的轻汗。
那孩子仍在梦中,鼻息极静,他的胸膛能够感觉到他背部传来的心跳,年轻而有力的搏动。睡袋里是彼此清洁的皮肤味,淡淡的,给这个早上平添了几分温煦。
他尽可能轻手轻脚撤出睡袋。在窗外投进的天光里看到自己汗湿的肉体,毛发一丝一缕地贴在皮肉上,肚皮上一层光光的水膜。
自己那双鞋还在窗外,不过暂时不想穿它。脚下的地板轧轧地轻响着,男人来到屋外,吹了一会儿清新的晨风,还好,树林里清清彻彻,没有雾气。摆鞋子的窗外有一棵小树,照例在树下小便,看着它比去年些许地长大,同时还要关注窗子里面,默默祈祷不要突然出现一张望着自己的笑脸。
解决完毕,他走向河滩,径直踩过浑圆坚实的卵石,脚下加重了凉意,不过更有趣的考验还在后面。男人大步迈入河中央,平浮起身子,让每一寸肌肤都浸透这夏末初秋的快意。身体某部分迅即收缩,头皮也酥酥地打着颤,男人搅动四肢,划荡开去,大口换气,渐渐地感到细胞与水分子融为一体。
片刻肺部发紧起来,他不再继续,脚趾触到河底,拽步走上河滩。木屋前面,一个孩子裹着深蓝色的毛巾被,男人朝他招了招手。
小路歪着脑袋,像在端详个亲切的怪东西一步步走近自己。
你刚大便过是吧,去河里洗干净了?
呵呵,晨泳嘛,被哦吵醒了?
没,自然醒的,感觉挺好。小路伸手摸了摸大叔已经被冰红了的胸肌。好么,整个一红烧大叔,看你冻的,要不要毛巾被?
不用,我热着呢现在,感觉自己像个灯泡。
小路忽地弯下腰,一脸疑惑地盯了看:乖乖,这东西居然能变成这么小。
呵呵,别闹了。男人挡住他的小脸。
真该给你拍个照片,像个大火腿。
我累了,帮我把躺椅摆到太阳底下好不好。
好。小路把毛巾被丢给他,转身走进木屋,呼哧呼哧地抬出那大家伙。
没那么重吧?
抬着比看着沉这么多。小路把家伙放在檐廊上展开,抢回毛巾被铺在上面。
坐吧。
男人平躺上去,长出一口气,像要把体内的凉气都吹出去。小路跪在地板上,伸出两只小手按摩他的手臂,手掌,指尖,胸脯,脚趾,小腿,膝盖和隐秘。
好了好了,别弄了,在哪学的这个?
看过一个横渡南极冰海的纪录片,横渡那胖子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上岸后一定要给他做全身按摩,否则身体会出毛病。
我哪有那么严重,水温其实不算低,估计你下去也没问题。
玩玩你还不行?你就是我的大玩具嘛。特爱看你坐着或躺着的样,像个小面缸。
小面缸?我哪有那么胖?
没那么胖,但身体弧度很像,小面缸上摆个一个表情特招人疼的小脸,跟个大婴儿一样,小胖手没有地方放,只能抱着小面缸,往那光溜溜一躺,完全不知道害臊,估计谁看了都想上去掐一把。
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绝不是,不信的话给你拍两张发网上去,看看大家的评价?
啊,那不要了。他一把捞住他的手腕,好像他马上要去拿相机。
哎,你就那么在乎自己身体?小路盯着男人的隐秘。我都看过无数遍了,还这么腼腆?
呵呵,条件反射。
潜意识里还是害羞的是吧?
当然,哪都像你胆子那么大?
这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是标签的问题。从很小的时候、每个人都没有健全人格和世界观的时候,我们脑子里就受这样的教导:这个地方是不许给别人看的,给人看是害羞的。长此以往,我们就会没有理由的接受这种说法。如果撕掉这个长辈硬贴上去的标签——小路挪去他那只遮挡的手——你就会发现这后面是个空壳,按你们广告行业的话,这时在炒概念而已。这地方怎么了,和肩膀、和膝盖有什么不同吗?还不都是一块皮下来的,不都是细胞肌肉血管,唯一不同的就是赋予它的概念,概念不同,意义不同,人们对待的态度就不同。这一切不过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嘛!
呵呵,你怎么不去考律师呢,这小嘴。男人拧了拧他的嘴巴。
去去,我才不给犯罪分子开脱呢,律师哪管你真的有罪没罪,收钱摆平就是,嘴还不是咋说咋有理。小路站起身来。不和你耍嘴皮子了,我饿了。
桌子上有酸奶,咱们切面包吃。
好。
这几天吃的就只能委屈一下了,毕竟没有现代化。男人撩起躺椅上的毛巾被,给自己下身裹了个严实。
没关系,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比仙人掌还好养活。
你是仙人球。大叔朝门里喊着。
屋子里,睡袋已经被那孩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听话吧。他望着他的眼问。
不错不错,很有好孩子的样。
给我奖励。
男人托过那纤细的下颌,淡淡一吻。
好了,吃饭吃饭。小路推他坐在桌边,自己坐在对面,两脚撂在男人的脚背上,木屋里当时就温暖了。
哎,昨晚我梦到你了。小路拧开酸奶盖子。你猜,什么情节。
猜不到。
你能猜到。
呵呵,猜到我也不说。
那就是猜到了嘛。他舀出一大块酸奶抹到他的面包上。哎,说正经的,敢不敢把我的梦变成现实?
呵呵,不说。
有过想法,但还是不愿意,对吧。
你都那么明白了,还问我。好好吃饭。
只是一种交流,没什么的,就像拉着你的手,就像我读小说给你听,就像你给我讲你当兵的故事。一切自然而然就好,不赋予它任何概念,怎样?
呵呵,别闹。
你总当我在闹,总当我不正经。那孩子眉间腾起阴云,狠狠在面包上涂酸奶。
生气了啊?
没有,我生你气干嘛,又跟你没仇。我尊重你的意见,你想怎样都行。
呵呵。
别光傻笑,笑的时候品味品味我的话,只有真正在乎你的人才能说出这种话来,你好自为之。
嗯,我知道这道理。
知道道理不是本事,把道理都付诸之际才是真本事,懂否?
这好像是我原创的吧?
是吗?小路眉毛一扬,继而都掉下来。看吧看吧,我俩都要——合为一体,不分彼此了。
那有开心果,你吃吧?
鄙视你这种转移话题的人,比无可奉告都可耻。小路说着,拾来一枚,忽而视线一转,落在开心果的袋子上。
你把壳都去掉了?
嗯,这样吃了方便。
是为了我么。
你问我的问题十之八九都能自己回答,还要问。
哎,看我俩,都要合为一体,不分彼此了,喏。小路用唇衔住那果实,男人伸嘴接了过去。
功夫真好啊,一点都没碰到,练了无数遍了吧?小路由衷赞叹。
呵呵,大学没毕业就练成了。
追你的女孩超多对吧,你总会回忆起你学生时代。
嗯,如果算上初中和高中的,二十一个。
对于一个小面缸,二十一个人追你,这成绩相当不错了,嗯。
我那时候不这样的。
通过我对你的了解,说你那时是小面缸也不算冤枉。高中的时候你就至少有165斤。
还真差不多,你怎么知道?
我一捏你的骨头就知道你发育的状况。小路眼睛里放出透视般的光来,让大叔不免浑身一震。
饭罢,太阳直射进檐廊的躺椅上。
今天你做点啥?小路拄着腮,扒在收拾干净的桌子上看着他的深深的脐窝。
一会儿要把门前那块地松松土。
我要写剧本了,上个月接的活儿,我有预感,今天灵感要喷发,不可收拾,喷的到处都是那种。可惜没电源,不能用电脑。
用纸笔写嘛。
好的,我去写了,这个借我。
一把扯下男人腰间的毛巾被,小路转身就走。
檐廊的躺椅已被晒暖,毛巾被飘散开来,洋洋洒洒地罩在上面。小路心满意足地躺坐上去,凝神片刻,笔尖开始摩擦纸面。
男人看看他认真的模样,在门后摘下铲子,蹑手蹑脚来到外面。
木屋南面那块半亩地依旧不植一毛,男人赤脚踩了踩,确认软硬,眉毛显出满意的弧度,末了开始挥动铲子,一下下将土翻松。翻好的土地踩在脚下,透出太阳晒过的暖,脚掌被生实的舒服包裹,一股钻心的踏实。
那孩子仍在檐廊下书写,阳光罩在那件白色平角短裤上,折出一种茸茸的质感。眼神这会儿全是专注,好像在起草一份国家宪法。这景象难得见到,男人甚至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一个人居然可以把身份气质转化的如此迅速而彻底,刚才那个在饭桌上猛烈暗示自己的孩子瞬间成了肩负国家重任的无名英雄。他想到这比喻,尽管有点夸张,但绝对贴合实际。
这会儿自己仍然一丝不着,但他没有向这边瞥斜一眼。这是怎样一种让自己难以定义的他呢,他对自己的肉体固然是无遮无挡的迷恋,这点无可否认,虽然表现出的往往是玩笑耍闹,更实在的,是超越这层肉身的一面,他几乎能够完全把握,完全解读,就像对一个自己笔下的角色。
是的,角色,也许自己就是此时他笔下的一员,也许自己就是他笔下的角色里最让他喜欢的一个,现实和设计的贴合,那种感觉,当年,就曾经戏剧般地发生过。
他和她,对自己的眼神,如此一致,相互重合。
男人拿着铲子的手一震。
小路拿着笔的右手疯狂地书写,眉毛配合着嘴角,随着书写的速度不断地颤动。一切的细节都在灿烂的阳光下尽显无疑。凝神中的白裤小胖子,背景是棕色的木屋,远些的河流的一角,恰到好处的阳光。这一切像一幅油画。
自己则是个一把年纪的赤脚农夫。低头看看自己,有些想笑。
阳光穿过梧桐树的宽枝大叶,斑斑驳驳地网在地上,一股新鲜的泥土味散逸开来,这气息让人放松而愉快。一只大蛾从铲子旁绕过,不知道什么虫子在树叶里犀利索罗地钻来钻去。他突然很想小便,但偷看了一眼灵感中的他,还是先忍忍作罢。
小路抬起头时,写满字的稿纸已经堆叠到让自己满意的厚度。树荫下,一个赤身的男人正坐在泥土里,手里摸捻着什么。
抬眼,他正碰上他百合花一样的笑脸。
玩什么呢。小路赤足走进那块不毛之地,突然就地站住。
天,这感觉……比踩草坪都舒服,真好。
慢慢走过来,放松脚底下。男人提醒他。
小路一副走钢丝的模样,来到他身边。
我知道你翻地的原因了,纯粹是为了翻地而翻地,对吧。
男人笑,仰头看着他的脸。
捏什么呢,我也捏捏。小路蹲下身来,看男人手里那把黑土。
这土是我一锅一锅蒸出来的,里面不会有再发芽的东西,但我纳闷,好几年过去了,这里面还是什么都不长,蚯蚓也没有。
你一锅一锅蒸土?为什么?
打发时间,其实也想做个游戏,弄一块不长东西的土地,在里面踩,感觉会很好玩。
确实,特别舒服,就像让你光溜溜抱着一样。小路也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摸捏。
写的顺利?
很好,和预想的一样,这里真是块福地,我喜欢上这儿了。
能让人彻底放松,然后发挥出意料之外的东西是吧。
嗯,能撕掉很多新的老的标签,显露出之前没看到的东西。小路打量着男人水手样的二头肌,上面是薄薄一层亮光。
我也想都脱了,一起游泳好吗。
你不是说不会游泳吗?男人诧异。
是啊,你不是也说过自己没结过婚么。小路头也不会地走了。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
正午的河滩上,随风飘起一阵淡烟。
你没说你还带了土豆,你那包能装多少东西?小路隔着太阳镜,看着那堆貌似单纯的炭火,怀疑里面是否放了食物。这会儿,已经换上了短袖衫和短裤。
好了,等着就行了,咱们晒会太阳,游完泳晒晒最舒服了。
我给你抹防晒油,都脱掉。小路拾起那瓶子。
我啊,一点隐私都没有了。男人呵呵笑着,仰卧在河滩烘热的石头上。
石板烤肉,不错。小路看看那赤条条圆鼓鼓的身体,从胸肌上开始涂抹。
澄明温香的防晒油导入手心,缓缓在男人的肉体上铺陈开来,无声。男人看了他一眼,那孩子的表情和姿态,像在表演茶道,庄严,平静,专注。无可挑剔的仪式感。涂抹隐私时,他感到有些充血,那什物在他手中渐渐变化,然而他的表情一如纸雕一般。
你对肉体真是迷恋的可以。
这个话题我们讨论过了,爱美之心么,我大脑饿了,总要进食么。谁像你啊,一把年纪了,还那么冷淡。
我怎么冷淡了?
你都不乐意把人家的梦想变为现实。
小子你太着急了。
对,心急吃不到胖豆腐是吧,那我等就是,反正我时间比你多。他满手油光光的,在刚处理完的脚背上啪地一掌。翻过来,另一面。
呵呵,翻磁带吗?
别,你唱歌的天赋还没我游泳的天赋好呢,我俩都有点自知之明吧。
现在这样子怎么翻过去,我站着吧。
随你喽,看您那点出息。
男人站起,平展两臂,任他摆布。
叔,你别以为我很色,其实,我对你身上这块皮还有皮囊里面那个脑子,一样喜欢,知道不。喜欢鼓捣你的身体,是我的一种表达,喜欢和你聊天,是另一种表达。
吃苹果连核都吞了是吧。
哎你别说,我还真有这习惯,植物的种子都特有营养么。
那样的话,估计再过几天,我就走不动了,你得一个人回城了。
我说过的,如果你死我前面,我就把你骨灰吞了,就着水,一口一口地。
我又没说累死,只是虚脱。
你肯定折腾不过我的,我保证,终究我比你年轻。
对于肉体你也就这点本事了,那另一种表达呢?
你说精神上我怎么处理你?
神识上。
神识?和精神有什么区别?灵魂?
神识和灵魂是两个概念,我慢慢给你讲,你手不要停。男人晃了晃自己的左手。我们先进入AB部分里的A部分,我提问,你回答,好吧。
OK。
人有五感——触觉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对吧。
没错啊。
你说这五感是给谁服务的?
大脑。
脑组织是硬件,那软件呢?
软件当然是意识喽。
对,那意识是为谁服务的呢?他的BOSS?
我思故我在,字面上的意思是为自己服务的,那这个自己呢,又是从哪来?我想想……小路跪在河滩上,两手停在男人臀部,脑袋陷入沉思。按照进化论来说,地球最早没有智慧生命,也就没有意识这东西,意识是在生命出现之后才渐渐出现的……
插一句:神识只限于动物和人,植物没有神识。
那为什么?植物也有生命的啊。
问题就在这里,有生命不等于就有神识,但有神识的一定有生命。这个不难理解吧。
具备脑活动的生命才具备?
可以这么理解。计算机是有操作系统的,计算器就不用操作系统。
那操作系统以脑作为容器,脑活动是操作系统的表现形式,其中包括意识的活动,于是我思故我在,有了自我的概念,那么……
提示你一下——如果这个‘我’是‘意识’派生出来的概念——我们反推——意识的另一边呢?
啊,那个东西难以理解,脑子好疼……小路的手滑脱下来。
你刚说的‘那个东西’ ,就已经很接近我们要寻求的‘神识’了。男人转过身来望着他,放下左手,举起右手:暂且搁置在这儿,我们现在进入B部分。
好的。
我们都知道,大自然,或者姑且说宇宙——的规则之一,就是对立统一,相辅相成对吧。有白天就有黑夜,有上就有下,有左就有右,有内就有外,有硬就有软,有热就有冷,有善就有恶,有阴就有阳,有男就有女,有异性恋就有同性恋。当然,这些词汇都是标签,在固定的场合固定的阶段内适用,虽然不能体现事物本质,但,临时性地作为我们认识世界的标准,很方便。就好比中药铺里的药匣子,每个匣子上都有标签。
对头。
那么,大自然,或者姑且说宇宙——的规则之二,是流动,我们的物理课本里叫它“没有绝对静止,只有相对静止”,世界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佛学里的叫法是‘无常’。标签不重要,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
嗯哼。
我要问的是:既适合规则一,又适合规则二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呢?是否存在?或者说,是否有存在的可能性?
当然有——既能够恒定不变地存在,同时又符合‘对立统一相辅相成’自然规则,那就是你我之间的感情了。
啊?怎么搞到我俩身上来了?
你和我的关系,你是受方,我是攻方,对立统一相辅相成,这是规则一;同时,你又说我太着急了,这就是说,你现在不会实现我梦想,但以后肯定会实现的——规则二,一切都在变化之中吗,此乃无常。
男人看着那张得意洋洋的小脸,目瞪口呆。
叔你真会绕弯子,你直接答应我说‘噢,我们以后一定会做’不就得了,非弄出一个神识的概念来拐弯抹角。上了年纪的男人心眼真是多啊。小路摇头叹气,拧上防晒油的盖子,去看炭火里的土豆了。
我……谁说我是受方了?
小路抬头看看,那大叔还呆呆地立在原地,歪着头看着自己,浑身闪着油光。
好啦好啦,别害羞啦,不就是被点破心思了么,以后我厚道点,装作没发现你的小伎俩就是了。他拉过他的手,发现那手已经没了人的温度。
喂,不是吧,吓凉了都?他赶紧捏男人的鼻子和脸蛋,把他按坐在河滩上。
你怎么不去当律师呢,我心里特替你委屈,真的。男人昂首看着他的眼,那眼神,像有一群空气中漂浮的鱼刚在眼前游过。
土豆熟了吧?
啊,熟了,都忘了。大叔叹口气,接过干枝,小心拨开炭火,香气扑鼻。
唔,这个味对了。小路猛吸了吸鼻子,拿过一双筷子。哎我说,你刚才和我提的那个神识,是佛学里的词吧?
对啊。
你怎么总用现代科学的口吻和我讲佛道?小路剥着土豆皮。
你知道中国人给西方人做的京剧《梁祝》的广告吧?
请赐教。
中国人没有概括故事情节,就单单一句:这是中国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语到位,别无赘述。这叫做‘善巧方便’,用对方易懂的知识体系来传播自己的东西。
就像翻译是吧,和美国人介绍中国的文化,最好用英语去讲,不然就会一头雾水。
没错。
小路递上串在筷子上的剥好的土豆:叔你看,溜光铮亮,圆鼓鼓,像不像你?
呵呵,像。
看着就想吃掉它。
心急吃不着热土豆。
小路悠悠地看着他的脸,提起那根串着土豆的筷子,像钟摆一样荡着。
我等,我慢慢等,我很有耐心地等。
第三十一章 仙道•成就感
太阳在正头顶上时,男人把最后一桶水倒入屋顶的水槽。
好了,够晚上我俩用的了,现在等它热了就好。男人光身攀下梯子,回到地面上来。
时尚大叔越来越像野人了,就是体毛还是太少。小路双手插在胸前,嘴里咬着太阳镜腿儿,一脸面试官的表情。
我还想进化呢。他弹了他一脸的水珠,取下窗沿上的鞋子嗅了嗅。
烟味已经散掉了,不错。
穿鞋干嘛,你不是一直喜欢光着。
我想带你去山上转转,没有兴趣?
好啊,具体计划怎样?
你也看到了,只有河对岸的山最近,所以必先渡河,工具嘛,还得麻烦筏子,我不想到了那边再换衣服。食物带一点临时补充能量的就好,在山顶上小吃一顿,带上相机,休息片刻就返回,争取天没黑的时候能回来洗澡。
好,我这就去换衣服,准备食物。小路拔腿迈向屋门。
我去把筏子放到河里,穿上长衫长裤,不然就遍体鳞伤了。男人提醒着,走向橡皮筏子。
回到木屋外,小路已经等在那里。
结实的沙漠迷彩布裤,黑色的旅游鞋,短襟牛仔上衣,太阳镜,头发扎的利利索索,瘪瘪的背包。小路手叉裤兜里在檐廊上正望着自己。
野人大叔该去更衣了。
不错,够专业。男人看看他的装扮,兀自进了屋去。片刻出来,恢复了城市人的装束。
我几乎忘了你这个模样了,还是刚才的原始版看得舒服。
你以为我愿意穿这个,还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走吧。男人推了下红色边框的流线型太阳镜,走在前面。
筏子已经晒的温暖,下水,过河,河水不急,上岸时只偏离了不到五十米。
只要保证房子在视线里,就走不丢。男人回头看了一眼,把筏子拖上河滩。
没有上山的路?
我踩出过一条,姑且还能用。
你专用的熊道么?
可以这么说。
起初的山坡平缓的可爱,草地像人修整过的整洁,在阳光下折出一片温和的透绿,宛若绿色的奶油从山顶流到山脚。
赶紧拍下来,回去给我电脑做桌面,这景色,太桌面了。小路提起相机,咔嚓了几张。
这段山坡我给起了名字,仙女坪,像不像神话里仙女下凡玩耍的地方?
仙女坪?
嗯。
哦。
怎么。男人隔着太阳镜看看他的脸。不满意?
算了,没什么,尊重主人意见。
有不满的说出来嘛,和我还见外?
仙女坪太俗气了,亏你还是搞广告的,没创意。
依你呢?
野仙坡。
听着也不怎样,像网络游戏里的东西。男人摇摇头,继续前行。
仙道怎样?小路追上去。
仙道?还樱木呢。
哎,你也看动画?
当然,看的比你还多呢,聪明的一休,一集不落地看过,阿童木,机器猫,灌篮高手,攻壳机动队,高达,美少女战士。
难得找到你正常的一面。
你婶子,长的和美少女战士里的水兵水星特别像,安安静静的,眼睛里好像总有话说,呵呵。
唔。
之后再也没遇见过那样的女人了。
无声。
怎么了,不说话呢。男人看了他一眼。
你在讲她,我听呢。
对不起,不该对着你这么说。你有你的特点。
没关系,你别见怪,没有人能取代另一个人。
他捏了捏他的手臂。
你也带她来过这对吧。
每年都来。
走同样的一条路?
是啊。
看来,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他回头,看见小路淡笑的嘴角,看不到他的眼,被太阳帽遮住了。
坡顶,前方渐入一片黄绿相间的树林。
这颜色,太桌面了。小路提起相机,咔嚓几张,然后回头,望着河对岸的木屋,按下快门。
走吧。
嗯,准备好你的小腿吧。男人在他臀上轻拍了一下。
树林开始便是真正的山路。一条干涸的季节河,从林子高处延伸出来,明显的冲刷痕迹。卵石稀稀拉拉地散落其中,枝叶在头顶编织起不太密实的树荫。
像山神小便时留下来的沟嘛。小路看看那条路。这就是你的熊道?
嗯,大概一个多小时就到山顶。
不会遇到惊喜?野生的老虎啊山鸡啊什么的?
想看那些,你还得走五天五夜。
小路扬了扬眉毛,拔步向前。山路超乎形象地易行,似与逛街无异,甚至腿酸气喘的过程都完全省略。一路上小路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步履的行动丝毫不能动摇那高高低低的音调,若不是他就在眼前,真怀疑此时他正躺在廊檐的躺椅上闭目清唱。
最后一首唱完,他停下脚步,右脚踩在一块圆石上,回头笑吟吟地看着他的大叔。
小路递上一瓶水,看着他一口气喝完。
再唱我就要昏倒了,这里氧气过浓了。小路晃晃空瓶。怎么样,是不是很羡慕我。
嗯,羡慕,我最羡慕会唱歌和画画的人了。
都是表达方式而已嘛,你写长篇小说,我唱歌摄影。其实摄影就是技术上的绘画,你不觉得?
是啊,只不过我总觉得,那种方方正正的画面太让眼睛受限,再美的照片和图画,美的后面都有一种很强烈的无奈,所以每次看到照片,赞叹的同时都会感觉惋惜。
你要什么样的画面呢,无边无际,看不到明显边界,立体交叉的那种?
嗯,差不多。
你的心过于自由了,你讨厌任何束缚。小路看了看他浑圆的头颅。这也是你最可爱的地方,现在的男人,心都越来越小了。
谁说的,现在的男人,心里都装着全世界呢。
他们心里的世界都是为自己装的,而你,把自己给去掉了,你心里的世界不是你自己的,属于你的那个世界呢,比这个要大很多。
有点绕啊,不过我能听懂。
哎?这个就是泉眼?
干涸的河道在脚下消失了,小路指着眼前小小的断层,已经被茂密的野草遮住了。
对,就是这,夏天的时候估计有泉水流出来,才冲出这条沟来,不过我从来没看见过水。
可能雨后才会有泉吧,这里已经距离山顶不远了,这种泉一定不会久。
是啊。
小路哈腰看了一会那源头,又抬头看路。面前是一片整齐的阵仗。
没想到这里会有松树。
看到松树就要到山顶了,你看这分界线多明显。男人直指同一纬度的山坡。
走吧,一鼓作气。小路又率先走到前面。
穿过松林,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黝黑的土层瞬而消失,大地骨骼般裸露的山石冲天而出,包围出一片不大的山顶,可以停泊一架小型飞机。
这……我们到了?
到了。怎么,太突然了是吧?
我还没做好登顶的准备呢,这里是火山口吗,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火山倒不至于,也许就是年代太久远,风化的厉害,或者地壳运动的太猛烈也不一定。
小路环视了一下这个山岩包围出的浅浅盆地,沿着边缘慢慢走了一圈,男人无声地跟在后面。
这里真好玩,哎,没想在这上面盖个小房子,多有意思啊。他转过身来拉着他的大手。
你不怕被雷劈吗?
呃,这倒是个难题,估计这种地方,避雷针也无济于事。他点点头,又摸出相机咔嚓咔嚓拍起照片来。
你来这。男人走上朝南的一块最高的尖头,回身向他招手。
上来,小心脚下。他拉着他的手臂,让他和自己站在一起。石头刚好能容下大小两双脚。
这视野真好,太桌面了。小路端起相机就拍,他赶紧扶住他肩膀。
按了一阵快门,小路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怎么了?
你说的对,方方正正的照片,确实让人感觉很遗憾。他望着满眼的山峦和五色的树林,轻轻叹了一口。还是放在心里吧,和你在一起这么久,心好像也比过去大了。
能找到咱们的木屋么,在那边。男人的手指划过山坡,山风飒飒而过,树叶全翻了背,显出一道道灰绿。山脚下,河对岸,木屋像一朵刚出土的小小菌伞,屋顶上晒水的水槽,像细微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几乎察觉不到的亮光。
哈,真的能看到,像卫星地图一样。小路倾着身子,眼下是陡峭的断崖。
咱们坐下看好吧,时间有的是。男人小心地蹲下身子,落稳臀下,脱下两只登山鞋放在一边,两脚悬空着随风摆动。
真可爱啊你,总像个大玩具。他按着他的肩膀,也学着坐下来,肩膀紧紧贴在一起。
他闭起眼,感觉一如从前。还是那颗太阳,还是那缕山风,还是那块山石。人坐在云端,在阳光中徐徐向前,脚下是山峦,是树林,是河流,横无际涯,绵绵无边。
风似已穿过胸膛,带走昔日的一切,路标消失,云层消失,钟表消失,人群消失。他感觉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轻盈,虚无,意识也在变得单纯,模糊。
叔,我想哭。他说。
心要哭是吧。
嗯。
让它哭吧,哭完,什么都好了。
他摸索过他的手,轻轻攥着,传递着微微的颤抖。
日头偏西的时候,他们仍不愿爬起来。
这小盆地真好,睡在这里,特有安全感,像天堂里的摇篮。一朵白云的正下面,小路趴在他的耳边。
太阳晒在他的格子衬衫上,晒出一阵淡淡的香味。
咱们俩真是太奢侈了啊,想想其他人,要么在床上睡大觉,要么在路上劳碌奔波,要么在家里家外大吃大喝,恐怕还有倒霉的要加班。我却被一个不爱穿衣服的大叔诱拐到这里来,奢侈的真想打滚啊,没有加入到改变世界的队伍中去,真有罪恶感啊。
什么改变世界,还不就是拼图游戏么,不参与,是免得添乱。
什么拼图游戏?小路看看太阳镜后面那张胖脸。新的歪理么?
这世间的事,本来是好好的一张图,人非要自作主张把它打散了,然后按照自己的想象去复原,七手八脚,七嘴八舌,你说我拼错了,我说你拼反了,五千年过去了,还是满地的拼块。我俩是好孩子,不添乱。
是啊,晒自己的太阳,让他们拼图去吧。
没有负罪感了吧?
你呀,就是特会玩,特会给自己开脱。
聪明人用假话给自己开脱;我是笨蛋,只会用真话给自己开脱。
真真假假,还不又是标签,等你标签都脱掉你就闭嘴了。
哦,差点忘了。男人一折身坐起来。朝南边的石崖走去。
你干嘛?
没什么,晒你的吧,我要照例留个纪念。大叔站在那最高的石上,解开裤子开始小便。
哎,我说,你那样特过瘾是吗?
尿完,系上裤子,大叔回到他身边。
呵呵,有点失礼了,对不起。
那是个仪式么?小路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撂在男人宽厚的肩上。
算是吧,找一点自信,人活着总要找自信嘛,只不过我的方式没有污染,也不会牵出一堆故事,不必吹牛,也不必挖空心思的。
站在最高处往下小便,洒向人间都是成就感。你很会玩。
第三十二章 薄荷味•太阳灶•拖鞋
日落西山时,两人准时回到木屋。
洗澡吧,然后吃饭。大叔说着,脱下鞋子放在窗沿上。一只受惊的松鼠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蹦跳着跑了。
你先洗吧,我有点累了。小路拖着书包,顺势歪进檐廊的躺椅上。
男人看看他,没说什么,吾自淋浴,每一滴水珠这会儿都像子弹,把身上的疲惫射得无一幸存。
回到那孩子身边时,他看见那双眼睛正呆呆地望着天空。
想什么呢?他系紧腰间的毛巾被,沿着那目光望上去,天顶一颗醒目的大星。
今晚是个大晴天,而且没有月亮。小路喃喃着,忽然腾地坐起来。哎,还得麻烦你一下,把筏子放回河里去。
你要干嘛?
河中间那块儿,视野最开阔,仅次于山顶,我俩在河里看星星怎么样,我还想看一次银河。
好啊,这个我擅长。男人一笑。过去我经常。
男人脱得不着一丝,从他手里接过绳索,一手提着灯,渡河向对岸走去。
绳子一端牢牢地栓在了筏子上,做这个不容易,小路头上起了汗珠,山风一吹,沁凉无比。
河里的煤气灯渐渐远了,忽而又高起来,看来他已经上岸了。
片刻,那灯光摇晃几下,看见这信号,小路把筏子推下河去,跳入其中,顺着水流慢慢漂到河心,终于绳索拉直。
男人摸着绳索找到筏子所在,水光光地翻进来。
给你。小路递上毛巾被,两人盖了躺在一起。
原来河滩上的桩子还有这个作用,过去你经常这么玩?
是啊,赶上晴天,都来找银河。
我看到了,在那儿呢,跟当年的一样。小路伸着看不见的手指向天空。
上一次在哪看的?这年头看见银河一次不容易。
高中没毕业的时候,老朋友在山里的旅游区开了个农家院,放暑假去那玩,全程免费招待。晚上一个人躺在山顶纳凉,银河,大院,竹床,蒲扇,太完美了。之后再没去过。
怎么呢?
没机会了,越来越忙,高中完了是大学,非人的日子。小路摸到他的手,塞进一把东西。
什么啊?
金橘,上车前买的,差点忘了,没烂。
哦,生物口香糖嘛。
对了,你嘴里怎么总有一股水果香味,什么秘诀?
不知道,肠道好吧,五行通畅。
特喜欢你嘴里的味儿。
又开始暗示我。
怎么,朋友之间就不能接吻吗?
呵呵,怎么,喜欢那感觉?
嗯,好像整个人都在你嘴里含着一样,到处都是绿光,周围都是蝴蝶在唱歌,草地上鲜花开放,满山遍野的水果糖,脑袋上半截像被风削掉了一样,呼呼冒凉风,薄荷味的那种。
那是什么景象啊?
形容不好,哪天你深吻下镜子就知道了。
呵呵。大叔揽过那颗头,静静地深吻下去。小路轻轻咬着那舌尖,一动不动,听着那河水在筏子下面咕咕地流过。
睡到中午自然醒来时,木屋里只剩了他自己。
睡袋里仍有他身上的气息,不知道他离去了多久。窗外,那双登山鞋晒着太阳,估计已经恢复了橘子的味道。
房前的空地上,立着一个成熟男性的肉身,双脚叉开呈埃菲尔铁塔状,背对着木屋的门。
小路轻轻打开门,一股雨后的清新,河水冲洗过的泥香,发丝随风爽冽地摇摆。
睁开眼,那孩子正望着自己,脸上是得意的笑。
搞什么呢?
早上下了一场雨,这下有口福了,百菇宴。男人侧过身,刚刚一架太阳灶被他的身体遮的严严实实,闪亮的钢精锅里逸出一阵阵香气。四下里,所有的叶尖都在兀自地滴着水珠,艳阳高照,直射在檐廊上。
他这才看到大叔脚上穿了双木屐。
哪找到的?
床底下,几乎忘了,怕弄一脚的泥,就穿上了。
很性感。
你也是。大叔回头看着,小路赤脚里在雨后干干净净的檐廊地板上,身上裹紧着白色的毛巾被。
这是最后一顿午饭了,算是老天赐的吧,下完了雨又是万里无云,我也好久没吃蘑菇了。
你保证都没毒的吗?
我拿我俩的生命担保。
嗬,这保险真够让人信服的。
呵呵,明天就要回去了,有什么感想吗?
想到这个,就什么都不敢想了。小路踏过泥巴,来到太阳灶旁边。
既能出世,又要能入世,这是佛陀教给我们的。世界不能逃避,要去面对,对立统一,哪一面都要去面对然后去解决。行了,可以出锅了。
男人掂起钢精锅,把热气腾腾的蘑菇分到洁白的盘子里。
看着蛮好。
先去刷牙,口感会更好。男人捏了捏那孩子的腮。
小路端了杯子回到木屋,男人已经坐在檐廊下等他了。桌椅都摆在了太阳下面,两盘蘑菇,一盆米饭。
米饭是怎么回事?
我带的大米,还是太阳灶的功劳。
不错,第一次发现米饭这么有情调,小路整整衣服,坐在他对面。
干杯。男人端起那杯河水,和他轻轻碰了一下。为最后一天假期。
哎,后天晚上,又能看到人间的万家灯火了,真不愿意去想。
怎么,不喜欢那种景象?
不喜欢,我总联想到无数厨房的油烟混在一起是多么恶心的味道。小路夹了一筷蘑菇,放在嘴里。
味道不错吧?
唔,春天又回来了。
饭罢洗过盘子,他看到大叔正蹲在檐廊上逗松鼠。
看那小家伙,吃东西像个孩子。男人目不转睛地望着三米开外的小眼睛,那东西像人一样坐在那里,双手捧在嘴边,警觉地望着他俩,地上一小把瓜子。
抽烟吗?男人亮出雪茄盒。
来一支。小路坐进他对面的木椅,看那男人脱掉木屐,把脚丫架在桌上。
狭长的银色打火机,锋利的蓝色火苗,将雪茄的断口均匀地舔着一圈,男人检查了一下烟草燃烧的程度,将那手指粗的优雅递给他。
不要往肺子里吸,不然会吐的。
这是常识,我当然懂。小路转了一下椅子,视线落在那双木屐上。
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家没有拖鞋,是因为不喜欢那种感觉?
嗯,不舒服,我对拖鞋一直都是有障碍的,很小的时候,我就对拖鞋全无好感,看着大人们穿着拖鞋随随便便地穿越厅堂市井,走得脚上全都是土,再加上踢踏踢踏那声音,让人特别不舒服,况且拖鞋不论怎么穿,都很邋遢。我只穿过一次,那时还没上学前班,寄宿在外婆家,三室两厅,全是水泥红漆硬地,我妈就给我准备了一双拖鞋,样子忘得一干二净,记得我只穿了一个下午,就甩到一边去了,那种十趾顶到鞋外悬空的感觉很没有安全感,加上踢踏踢踏,真让我爱不起来,远不如布鞋舒坦。之后上学,自己家里也都是松木地板、羊毛地毯,赤脚或者穿袜子,踩上去都很放松,所以家里也没备着拖鞋,后来发现穿袜子走地毯磨损的厉害,索性袜子也不穿了。直到高中在外住宿,晚上去厕所和水房,我还是套一双布鞋,看着走廊里那些有汗臭味和胶皮味的脚踩着深蓝浅绿的拖鞋踢踏来踢踏去的,心里总是不太舒服,总觉着那东西像国骂一样,太粗糙太随意,不够检点。后来见过大酒店门前“着短裤与拖鞋者不许入内”的牌子之后,就更坚决了我的看法。再之后,但凡看到穿着拖鞋的司机、营业员、大夫,心理上就一概不爽。
我家也没拖鞋。小路长吐了一口烟,看着桌上那对脚丫。我对拖鞋的态度在大学毕业前有了点改变,那是因为一个教授临时代替给我们上了几个星期的课程,不到六十岁,但身板很结实,和你差不多,上起课来很有味道。每次上讲台,都要换下制服,免得沾上粉笔灰,而且脱下皮鞋,换一双非常有感觉的皮拖鞋,那做派,让大家很欣赏。后来有好事男生私下打听到那双拖鞋的价钱,顶我们二十个人脚上的鞋价,真是一分钱一分货。我那教授,天生一双肉脚板,袜子白的跟雪一样,踏入天价拖鞋,哎,叹为观止。从那时候起,我心里对拖鞋的档次与价值的认识就变了。虽然我家里现在也没一双拖鞋,我还是觉得束缚。再舒服,也束缚。
写作的人真是怪人啊,喜欢男人的脚丫,对拖鞋也有情结。
还说我,你不也有阴影。小路把雪茄叼上嘴。不和你扯了,我要好好利用这个下午写剧本。
写那个很赚钱?
每一集和我月薪差不多。对了,你工作的地方,到底在哪?
保密。
我又不会上班去找你。
不是为了躲你,是为了这样好玩。
八小时以外向我袒露真身,另一半时间故作神秘?
这样不好吗?
想看看叔工作时候的样子,穿西装吗?
当然,我还做过西装模特呢?
就你这身材?
男性杂志里的广告,坐在一把欧式的椅子里,看着镜头,很派头的样子。
倒是不难想象。谁物色到你的?
一个工作上的伙伴,兼职给杂志专栏撰稿。
三十多岁的女性?
你怎么知道?
对你示爱过,但遭到婉拒,女人很伤心,然后用这种特别的方式留住了你在她心目中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样子,杂志放在床头,每天晚上都要拿起来翻看。看到极处,一点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到了腮边,打湿了洁白而孤寂的枕头。她在心里呼唤你,然而却从来没有得到一声、哪怕是一声回应。你就在她的脑海里那么淡淡的笑着,望着他,那笑里隐着让人最最伤心的三个字:对不起。
嗯,你做编剧可能更出色。大叔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那张俨然入戏了的小脸。
昏暗的灯光下,她抚摸着手机屏幕上的你的号码,每次都想拨过去听听你的声音,哪怕听到一声喂就匆匆地挂掉也可以,或者发一条简短的信息,问你是否已经准备入睡。然而她没有,从来没有,只是把那手机轻轻反扣在床头,看着屏幕上的柔光在一刹那里消失,自己也随之闭上眼睛,任凭泪水冲刷着心头那同样让自己伤心的三个字——
呵呵,行了你。
寂寞的女人,泪眼婆娑,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到底错在何处,她迷茫,她怅惘,她无助,她彷徨,在命运的折磨中,她感到自己彻底失去了方向,如置云端,一片苍茫。这时,云里突然出现了你的身影,不知为何,已经不见了那身让他魂牵梦萦的白色袜子,也没了那身永远一尘不染的名牌西装,取而代之的,是舞荡着白纱的洁净的肉体,迎着风,向他缓缓奔来……
天哪……
于是乎,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功女性在孤单的大床上不断地翻滚、扭动……
真是一点也不留情啊,你这是周星驰的片子吧?
想必事实就是如此,女人的心我懂。小路恢复常态道。他要是看到我俩现在这样,必然泪奔了投河。
她结婚了的。
那是必然,你适合吸引那种处境的女人。
为什么?
安全感,超脱感,洁净的肉感。就这么简单。你不知道已婚的女性有多压抑有多饥渴。
小人精。
她是追求你的那二十一个中的一个?
不是,二十一个仅限于学生时代。
魅力无限啊,那她纠缠了你很久吧?
也没有,就是在一起喝过两次咖啡,谈判无果,也就算了,后来做挺好的朋友。
哟,都直接面谈了?
嗯,挺诚恳的,说了很多心里话,我能感觉到。她想离婚,然后和我一起过风一样的日子。
听着像某个电影呢。
你听什么都像剧本是吧。
也没什么,这样的例子不占少数,我没跑出来隐居的时候,总有老同学啊网友啊姐们啊找我喝茶聊天倒苦水,都是类似的事情。婚姻啊,就是生命的死胡同。对于大多数人讲。
又有感想了?
婚姻这事儿,大多数人都给贴错了标签,婚姻不是水到渠成的事,而是一种结晶。如果明知道水到渠成只能冲出一块鹅卵石来,或者冲出一块煤球,那就干脆不要步入婚姻。这事非得是钻石不可。婚姻不是人生的必须,也不是一个过程,它跟性需求有本质的不同,长大了,人人都需要性,但不是人人都需要婚姻。某些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点,稀里糊涂地丢掉自己的跑车、挤上了地铁,等发现做错了环线,想回头就是老大一个弯子了,时间也来不及了。有太多太多的人,其实完全没必要走婚姻这条路线。
唔。男人默默啜了一口烟。
说到你心里去了吧,都不言语了。你就是一个超理智的人,没有百分之百准备好的话,就坚决不开始。
是的,前任的经验教训已经很丰富了。
所以,每次你不和我做,我都能理解你。小路重重吸了一口烟,无声地吐出去。
小人精。
你是对的,一向都是。
男人天生就有负责任的责任,对陌生人如此,对自己在乎的人,更要如此。
嗯,看着你白花花细皮嫩肉干干净净的,其实最男人的,就是你。
翌日傍晚,两人踏上了返回的列车。
昨天这个时候,你还在夕阳地下洗澡。小路喃喃地,望着车窗外的火烧云。
伤感了?
有点。小路撤回目光,看着相机里拍摄的照片。
那木屋,我们还会再去的对吧。
会。
这是你答应我的,不实现可不行。
嗯。
小路看了看坐在下铺的他,微微一笑。
这么多天,突然看你穿了衣服,还挺不习惯的。
都看腻味了吧。
没有。既然是自己喜欢的藏品,那肯定是不会腻味的。小路垂下眼脸。我好累,我想睡下了。
你睡吧,我看会儿书。
小路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夕阳,拉上窗帘。脑袋里一根什么东西吧嗒断了开来,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第三十三章 泥浆•跳楼
火车进站,两个洁净利落的身影从灰色的人流中析离而出,直奔公车站。
到了楼下,目送那公车远去。男人扶了扶背上的包,看看拖拉在后面的孩子。
你怎么了?
想吐。小路的眉头空前紧皱,站在原地,眼有股凶巴巴的东西。
男人的大手放在他肩膀上,看着他的脸色。
我一直以为我挑选的这个城市空气很好的,没想到还是这样,有点恼羞成怒,没关系。小路狠狠晃了晃头,继续走。
呵呵,也不想想你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我过去也是这样,适应一会儿,明天早上就好了。
好像身体外面全都是泥浆,在泥浆里走路一样。
怎么,想离开这里了?大叔的声音明显放低。
那到不至于,你不用担心这个。
晚上吃点什么,好几天只吃了一顿正经饭。
一点胃口也没有。
不要回来就没精打采的嘛。他揉了揉那孩子的肩膀。去小饭店吃碗面?
不喜欢。
怎么?
我几乎不下饭店,不喜欢那么多陌生人的味道,不喜欢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吹鼓自己的成就,抱怨天抱怨地,那种地方对我健康成长没好处。
那去吃西餐?
没必要破费,况且去吃西餐的大多数人都假惺惺的,举止做作的让人难受,只有高雅动作,没有高雅气场,跟你没法比。
那只能去我家喽。
我想回自己的窝,有点累了。小路沉吟了一下说。
大叔不做声,站在那里没有动,竟一副做错了什么事的样子。
算了,去你家,你给我做面条吃吧。小路的声音轻了两个八度。
男人一下就笑了:好。
两个人携着大小背包齐头穿过公寓大堂,小路瞥了一眼落地大镜中的他和自己,没有丝毫风尘仆仆的样子,只有同样频率的步伐。
一尘不染的电梯,厚门无声关闭,金属质感的内壁清楚地映出两人的身影。临下火车前,大叔换了崭新的蓝色格子衬衫,剃了胡须,短发软软地趴在圆脑壳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脾气。
小路的手悄悄伸到后面,捏了他一把。
大叔侧过脸,朝他一皱眉头。那瞬间,就是个大孩子。
电梯门无声地滑开,再次关闭,将两人与世隔离。忽而地,他的神经彻底放松了。
房间里是亲切的样子,亲切的味道。大叔放下背包,回身面对着那孩子的脸,那笑分明在说:我们到家了。
他看看大叔领口里的白肉,又望回他的脸,眼睛弯弯地。
我要洗澡了。大叔说。
他就地褪下所有的衣物,塞进洗衣机,光光地望着那孩子,这会儿已经没了一点羞涩。
小路的眼亦不再乱看,把自己的衣服叠好,放在地毯一角。
谁也没有言语。温水无声而落,打湿了两人的肉体,一平米见方的巨大花洒,让人分不清是在浴室还是在雨里。闭了眼,仿佛又回到那木屋前,夕阳从身后的乌云里照过来,勾勒出他金黄的四十一岁的男人身体。
他的眼又弯弯地,歪着头看着那叔叔,伸出自己细嫩的肉手。
大叔顿了一下,似看懂了,嘴角透出只有他才能察觉的笑来,捉住他的手指,高高举起。小路在雨幕里缓缓旋转着身体,足尖立在紫色的地砖上,一圈,又一圈,水滴落上他的眉毛,鬓角,白皙的肩头,一圈又一圈,扬着脸笑着,不愿停息。
好了,一会儿滑倒了。
缓缓停住,他望着他,把那大手放在自己腰间,小手攀上他的肩膀。
叔,跳个舞吧。
大叔的手不知触动了一下什么,一个沉绵而略带沙哑的女声融进雨幕,随意点染的钢琴,包围出一份不舍,一份哀怨。他的脸颊凉凉地贴上他的胸膛,跟随着雨里的脚步。
谁的歌?
Corrinne May。
歌什么名字?
《 fly away 》。
这歌,像你的雪茄烟。
嗯。
你洗澡的时候,都听他的歌?
只有这一首。
以前怎么没听到你放她的歌。
今天心情正合适。
因为我?
嗯,别乱想。转饿了,我去给你煮面。
好。
小路的余光里,看到浴室那扇没有遮挡的窗。
但愿,对面再没有暗恋你的人了。
怎么。
看到这情景,他会跳楼的。
临近午夜,小路打开自家房门,按亮门边的电灯。
背包放在鞋架旁,赤脚径直踩过地毯,来到窗前。
那扇唯一没有遮挡的窗子里,有一个男人的剪影,朝这边挥了挥手。
小路拿起窗台上的望远镜,看了看男人的脸,他在笑着,做了一个鬼脸。
是夜,他沉沉睡去,一如木屋里的每一晚。
第三十三章 黄色胶水•檀香•梦
次日上午,小路接到一份远差。
那是一个不大的城市,需要在那里驻扎百天,协助一所当地幼儿园招生和培训。
踏上长途汽车的时候,小路收到他的短信,大叔的叮嘱,让自己适时给自己添衣保暖。
因为有几位同事同行,小路没有让他来车站送行。
我可以打扮年轻一些。谈到送行的问题,大叔说。
小路仍不让。
那为什么,怕自己哭?
也不是。
为什么不让我送你?
也许这次出差在外,对你我都有好处,我们需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这样我可以更加想你。
说完,小路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真正像一个孩子。
你哭了。
看,这就是我不让你送的理由。
小路到了那个小城的第二天,天空就飘起了雪花。这里有山,有清洁得多的空气,但是,他发现自己全都不再喜欢。
合作方去接站,一辆面包车载着他和同事们去住处,是他们自己的招待所,二星级水准,经营惨淡,因此可以每人都有单独的房间。
灰色调子的单人房,没有精心铺设的壁纸,墙上残留着干涸的黄色胶水,旧的红色丙纶地毯。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和同事去买了当地的手机卡,第一条短信发给他,第二条发给爸爸。
我后悔了。小路发给他时说,现在想想,如果你能来送我就好了。
我去送你了,但没让你看见我。大叔回复说。
捏着手机,小路在没有开灯的单人房里泪眼婆娑。
我很矛盾。孤单的时候,很坚强,因为一个人已是全部;有了你,我变得单薄,你不在时,我仅是一半。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大叔问。
差不多一百天了。
在一起百天,然后分开百天。上帝是最好的编剧,你要像他老人家好好学习。
对着那条信息,小路笑了。
我会在这边好好工作的,伤心是一个必然阶段。只不过这种经验,之前都没有过。
相信你很快会好起来,我了解你,你知道。做回原来的小人精,我最喜欢那样的你。
发完这条短信息,大叔放下手机,回头看了看对面那栋楼里的某扇空的窗户。
一段时间里,那里都不会有人再看着自己。
时至休息日,大叔去商业中心采购。那是他最不喜欢的场合之一,人群密集,气味混杂,脑电波繁复,无处不在的摄像头监督着人的品质,脏污的空气与缭乱商品的诱惑,让人失去自由。
他的篮子里总是一如既往的几样东西,清理房间和身体的湿巾,无色无味的消毒液,给水竹的营养汁,进口牙膏与洗衣液,超浓缩的漱口水,竹制棉签。外贸商铺里缓步穿梭的独行中年男子,一丝不苟的皮鞋与黑色的牛仔裤,鳄鱼皮纹的深色羊毛西装,面色沉静,不时吸引少女或少妇的目光。
每两周去查看一下那孩子的住所。小路临行前把备用钥匙留给他,可以定期去查看房子的水电,每次他都仔细检查并打扫。打开那扇门,里面只有离去时的沉寂。那孩子的东西果然都是旧的,但都异乎寻常的洁净,摆放在一起,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和韵味。
他为他拂去每一双鞋子上的微尘,窗台外面的积雪要清理干净,赤着脚擦地板。然后一个人呆在地板中央,望着四下空的屋子,不知想什么的站上好一会儿。
他站在那扇窗前,望远镜在窗台上显示出一种肆无忌惮。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房间里的一切。多少个夜晚,他都在这里盯着自己,然后在旁边那台桌子上,支开电脑和自己交谈。
他仔细把玩那望远镜,专业程度相当可以,镜头上没有半点指纹,罩在眼睛上试试,自己床上的景致一览无遗。
屋子里不见五指时,他回到自己的住处。
总是近乎纯净的白袜褪出似乎永远都是新的皮鞋,白日里的外壳与标签一一收好,在没有夕阳的冬日傍晚淋浴,换上家居服,一个人默默做完晚饭,电视节目锁定在新闻频道,有心无心地穿过与身边的生活并无关系的绝大部分资讯,一个人默默地吃完,洗净碗筷。在卧室的小桌前整理工作上的事务,挂着银色曲别针的A4打印纸,黑灰色与深蓝色的文件夹,透明玻璃界面的电子文档。末了坐去禅房,干净的脚丫踩上榻榻米,细碎的声音,焚一支檀香,躺在那里,想着他开过的所有玩笑,望着天花板。
有几日,就那么在禅房里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清晨。家居服撒发着身体的暖香,空气静谧。
新年的第一个梦里,他见到十年前的她,依然那么宁静美丽。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融融暖意。她就那么笑着望着自己,似乎没有任何的信息要传递。
这是前妻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的梦里。
第三十五章 瞳孔边缘•丝巾•黑枣
那月的月底,小路回到了这个城市。
大叔去接他了。
长途客车站,小路和同事们微笑着告别,等视野里的人统统走空,他就看到了他胖壮的身形。
一个冬天过去,大叔没有一点发福的痕迹。似乎永远都是新的皮鞋,没有半星白点的黑色简版风衣,天心般深蓝色的围巾。
地上被来往者留下无数杂乱的脚印,他就站在那其中,静静地望着自己,嘴角上是只有小路自己才看得懂的笑意。
混进人流,一起坐公车回到住处。大叔把备用钥匙交还给他,房间里是炫满冬日阳光的惬意。
小路成熟了,仅仅就是这三个月,瞳孔边缘多了持重得可爱的东西。
看那孩子坐在床沿,把笔记本电脑摆回原来的位置,展示着他拍的四千多张照片,大山,雪景,小城,孤独的浴室,沾着干涸胶水的壁纸,干巴巴的云,站在雪地中间穿棉鞋的脚。男人一张一张看着,看着他度过的日日夜夜和自己的设想慢慢重合。
冷不防,小路从后面紧紧将他抱住,凉丝丝的耳朵贴上他散发着须后水清新的面颊。
想死你了,想死你了,那里一个有品的大叔都没有,想死你了。
大叔转过脸,和他对顶着软软的鼻尖,没有吻,没有缠绵。
阳光里,小路看清他肉感的耳朵,清洁透明,略显长了的鬓角,极富质感的白色衬衫领子。
怎么才回来。大叔说。他的嘴唇触到他的热感。
已经比预计的提前了,回来陪你疯半个月,然后就过年了。
怎么疯?
还能怎么疯,你都一把年纪的冷淡男人了,最多也就是像以前一样,一模一样。
好。
三个月来,大叔第一次露齿笑了。
次日起床,大叔被手机震颤声叫醒。
都踹被了,看到你臀沟了,起来准备出发吧。那孩子在手机里嚷着。
他一笑,看看对面那扇窗子里的脸,毫不遮挡地走进浴室。
面包石铺就的步行街上,两个身影并肩走着,一路无话。
怎么了,学的这么沉默?大叔碰碰他的肩。
你知道么,在那边,工作不忙的时候,我就自己在一条又一条的街上走,那边人特别少,很多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看来三个月浪费掉了。
也不算,至少,我因此升职了。
哦?什么都没做成还升职?
付出的程度是有目共睹的,辛苦也是一目了然,没有功劳,苦劳和潜力确是没遮没挡,就这么的。
看来今天得庆祝一下。
那倒不必,升官发财桃花运,对于我来讲,都是垃圾,我要的就是自由,有自己的时间,有点自己花的钱,然后和我冷淡的大叔上街转转,哪怕一句话都没有。
小人精。
进来看看。小路拉着他进了一家精品店。
这围巾挺适合你的。他抚着模特身上的样品。
算了,我的围巾们连在一起,能从我家垂到马路。
别这样嘛,我不会自己勾,还不会给你挑一个?我年终奖和稿费发了一大堆,九牛一毛,给我的大叔破费破费。那孩子拈出信用卡,转身便走。
橱窗外,飘起零星的雪珠。
小路提着纸袋出来时,看见他正在买棉花糖,脑袋般大的白团,左一个,右一个。
叔喜欢吃这个?
哦,看见了,就买了。大叔把竹棒递给他。
我有二十年没吃过这东西了。小路望着那团甜香。第一次是在我家楼下,我爸爸给我买了一个,三口两口吃完,没留下什么印象,多少钱一支也不知道。第二支是你给我买的,每个棉花糖使者都是舍不得我的人,这怕也是一种幸福?
幸福?你怎么开始贴标签了?
很少有让我称赞的词汇嘛,就不要挑剔了。快感不要,金钱不要,汽车不要,房子不要,北海道也不要,马尔代夫也不要,多容易满足的人。简单的幸福总是还需要的吧,特简单的那种,悄悄的存在和重复。
悄悄的存在和重复。男人脱口重复着,没再说话。
怎么,不是么?我感觉,幸福就是像往常那样,一模一样。一旦有了变化,无论是进步还是退步,有变化本身就让人失去点什么,也许很小,但是很重要的那部分,说不清。
片刻,脚步踱到江边,天冷,人少。大叔看到他脸上露出笑。
真熟悉这里啊。小路搓搓手套。你敢想么,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足足吓了我一个跟头,我梦到过这个地方好几次,没想到有生之年这么快能找到实景。这江,这防波堤,这椅子,这树,一模一样。
寻了一处最近的卷背木椅,肩并肩坐下,小路静静呼出白气,轻轻仰着脸。
这个城市现在是最可爱的时候,一点点冷,没有积雪,没有风,没有声音。哎,不知道木屋那边现在是什么样。
呵呵,不敢想,一定超乎想象之外。
是吧,可惜这个时候要达到那里,几乎是不可能了。
下了雪,什么途径都断掉了,坐直升飞机也到不了。
我们走的时候,水槽清空了吧?
当然,不然就麻烦了。
如果是现在,看你怎么在木屋外面小便,挖个雪洞挡风,然后手里拿根棍子,一边方便一边敲,不然冰柱会连到地上。
呵呵,哪有那么冷的地方。
有。你不在的时候,那边冷的要死。
心里冷吧,想我想的。
潜台词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大叔。
呵呵。
卖糖葫芦的人经过,小路看看他的脸。
我要一个。
大叔笑笑,买了一串糖葫芦,却给自己买了一串黑枣。
怎么,不喜欢吃山楂?
也不是,我能记起来的第一样吃的东西,就是黑枣。
哦?真是奇怪。
大概因为它长的奇怪吧,还有就是,那是一个陌生人送我吃的,一小把,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你小时候特可爱吧,肉球的那种。
没有,很一般,青春期以后才变成小面缸的。
怪不得第二性征发育一点都没耽误,可喜可贺。
呵呵,又来了,小人精。
哎,发现没有,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开始回忆,为什么?
看到你就觉得自己老了,人一老就只剩下回忆了。
你还真觉得自己老?
我都四十一了,马上四十二了。
不老,黄土才没到腰嘛,我没到膝盖了。怎么,遇到我,想返老还童了?
没有,长大挺好,就是觉得肩膀没小时候那么轻了。
你保养的够好的了,知足吧,看看街上的叔叔,有几个能上的去男性杂志的。
别夸我了,我是天生丽质,遗传我爸的。
嗯。小路嚼着糖葫芦。这话很不要脸,但是很孝顺。
第三十六章 法则•窗帘•1503
正月十五那天,大叔接到小路的电话,他已经从父母那里回到自己的城市,打点行装,又踏上出差的路途。
这次没能去送你。大叔有些歉疚。
没关系,上次你不是偷偷去送了么,对立统一,世间法则,你忘了?
电话这边,小路无声地笑。
这次又要多久?
不确定,一切都在于我,如果进度快,应该没有上次那么拖沓。春暖花开的时候,应该就是我回来的时间吧。
那好,我等着你。
等我?干什么?
先不告诉你,等你回来再说。
虽然很讨厌卖关子的男人,但是对你,网开一面吧。小路的声音空前轻松,然后把电话挂断。
这一等,又是三个月。
当小城里最后一点冰雪完全消融的时候,小路知道自己到了该收拾行装的时候了。
他没有告诉大叔工作的进展,他要策划一次突袭,让他的等待换来一个惊喜。
整装待发的前一天,晴空万里的下午,一切似乎都趋于美好。
小路首先被手机上简短的新闻攫住目光,那是一则南方发生地震的简讯,没有更加详细的报道。他抿抿嘴唇,开始浏览商业广告。
很快地,他感觉到了异样。MSN上的所有人都在谈论同一个话题:似乎是一次空前严重的灾难,一场不允许被忽视的地震。
大叔照例不会在白天上线,于是发信息给他,以求证实。
我也在搜集信息,看来一切都比你我想象的严重。不过不要怕,你距离震中的距离最为遥远。大叔说。
小路会心一笑,他还不知道,第二天,他将和他的距离最为接近。
次日的午夜,小路背着硕大行囊走下长途汽车,身体疲惫,只有眼睛闪闪发亮。夜色里熟悉的城市已经布满融融春意,他呼吸着带有明显季节特征的空气,搭上最近的一辆出租车朝住处驶去。
男孩摇下车窗,任凭晚风吹拂发丝,猜想那个男人是否已经睡去,还是仍坐在白橡木桌前对着显示器与插着别针的A4纸,甚至无数遍地设想过他看到他时的表情和第一句话。
他一定会在第一秒里微微张开嘴巴,瞳孔在千分之一秒里散大,像观察一个骑了自行车撞到他的人一样看他的脸,然后露出四十一岁男人特有的笑意。
“小人精。”那是他嗔怪时最简短的表达。
“没送你上车,也没接你下车,这次怎么没有对立统一?”也有可能开上一句他们之间才懂的玩笑。
“回来了?”或许是简洁的询问,简洁的像他的生活。
“真是你?怎么不打招呼,又升职了?”四十一岁的男人,也许要故作镇静。
晚风吹着头发,小路在一车疲惫的面孔中独自窃笑着,街边没有睡意的霓虹逐一跳上他颤动的眼脸。又能回来,又能和他在一起,一如既往,悄悄的存在和重复。
车停在楼下,小路微笑着付钱,提着硕大的包裹迈进电梯,英姿勃发。电梯门反射出他因为晚风而微微红着的脸颊,没有一丝睡意与疲倦。
打开门,熟悉的味道,干干净净的地板。他丢下背包,径直奔到窗前,拿起望远镜。
然而,望远镜没有贴上他的眼。
那扇熟悉的窗,曾经永远不会遮挡住的窗——此时被厚重的窗帘守护得严严实实。
有那么一秒,他感觉失去了自己。
放下望远镜,小路飞奔进电梯,电梯的金属门发射出他眼里的泪花,他不敢直视哪怕两分钟前还是畅快的脸。
他奔入街对面的公寓,灯火通明的大堂,落地镜映出他慌乱的身影。来到电梯门前,他才想起,他没有带他的备用门卡,至此他已寸步难进。
他站在电梯前,呆呆地,恍惚过了一个世纪,他想起口袋里的电话,拨出大叔的号码。
关机。
小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奔向大堂前台,服务员未等他开口,便微笑着递出一个牛皮纸袋。
纸袋里,是大叔的门卡,和一张小路的照片,赤膊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微笑着站在木屋跟前。
纸袋的背面,赫然是大叔的亲笔留言:
“见照片中人,请交付此袋,1503业主。”
小路呆站在原地,许久,一步步回到电梯跟前。
门卡赋予他通行的权利,带他来到那扇门前。小路木然勾起手指,敲门,无人应声。等不及敲第二次,他刷卡打开那扇厚门。
屋中一切如故,棕色亚麻垫毯,像是新购一般的干净。灰色的地毯铺遍面积不大的客厅地面。空气里是极淡的男性空间的独特气味。入门的换鞋处,只有他的鞋子,四双黑色和棕色的休闲抑或镶拼正装皮鞋,一双名牌运动鞋和一双北京布鞋。
北京布鞋的旁边,赫然一处空缺,他回忆,是那双军胶鞋。
厨房,卧室,卫生间,禅房,只有他的痕迹,没有他的身影。
禅房的桌上,有一叠厚厚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地打满了五号字:
第三十七章 信•决定
小路坐在榻榻米上,全身陷入一片空茫,颤抖的手捧着那叠A4纸,上面满是大叔的留言:
“对不起,我不想这样不辞而别,但是我已无从选择。”
“你不要担心,看到这些文字时,我必然一切安好。只是怕你无法接受,所以在你回来之前出发,当然,另一个原因是时间毕竟紧迫。”
“我去南方了,你知道,我们讨论过那个地方。我证实过了,那些新闻都是真的,然而事实必然更加严重。你了解我,你也一定会理解我,在这种时候,我必须去,我不能留下,之前我的生活已然过于安逸,这次,真的是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出发前我已经从你的上司那里得知你的进展和日程安排,对不起,半年前我就知道你在哪里工作了,只是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和你的上司相熟,所以问起你的情况也比较容易。他说你今晚或明天就能回来,很抱歉,这次出行我不能带着你,你可以想象,这次出行要面对的不是美丽木屋,而是超乎我们想象的废墟瓦砾。我知道即使你在身边,也一定会支持我的选择,但是我不愿想象我对你说出决定之后你的眼睛,我真的不敢,对于你,我一向小心翼翼,你知道,我的宝。”
“我不愿意在你视线里离开,另一方面,时间确实紧迫,我要赶最近到那附近的班机,路途辗转要花掉一些时间,那边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知道你一定不好受,但是这次真的是意外,真的没有折中的办法,你那么了解我,那么理解我,我很开心。从我失去我的前妻到遇见你之前这段时间,我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但是这一次,你一定要原谅我,支持我。我始终需要你的存在和支持,这次,我更加需要。”
“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完好无损地回来,不要担心我的安全问题。你知道我有多么会照顾自己,对吧。”
“如果你愿意,你回来以后,可以住在我这里,因为匆忙,冰箱里的东西不多,你先替我补满吧,这里需要一个会生活的人来照顾,这个人除了我,就是你。”
“时间紧迫,很多话要说,但是时间真的不允许,为了省时,我才打字给你留下这篇东西,请你谅解。”
“那边通讯势必很成问题,所以考虑再三,手机我没有带,放在我床头了。如果有条件,我定会主动联系你。不要用任何方式找我,更不要来这里。若你做出让我生气的事,我会真的生气,我不想我们之间有那样的事发生,哪怕仅仅一次,我也不想。”
“听话。我知道你和其他同龄的男孩不同,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你聪明,你理智,你总是做出让我赞叹的选择。这一次,我恳求你选择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动用一切你的智慧,让自己轻松起来,让一切都美好一点,将目前的不完美减至最轻。”
“你一定已经发现了,我给卧室和卫生间都装上了窗帘,时间紧迫,顾不得精挑细选了,你若在这里生活,这些窗帘大大有用处,我不能让你像我一样。”
“等我回来。你知道,我说到势必做到,时间多久,我无法决定,但我知道,有这个家拴着,我不会离开太久、太远。”
“不要太多担心,我会一切安好,我们分开的日子已经太多了,你知道,这个世界是对立统一的,以后我们一定会有更多的时间呆在一起。”
“就此撂笔。想着你。”
“你的就要过四十二岁生日的大叔。”
一声哽咽,小路独自在屋中嚎啕大哭。
一夜无眠。
他能分明捕捉到他的气息。
干干净净的床,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总像是新买的白色枕套和枕头。白橡木的桌子上合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寻不到一丝指纹。挂着曲别针的A4纸反扣在桌脚上,厚厚的一叠。黑色金属笔筒,清一色的黑色漆皮施德楼铅笔,被削得无比尖利。
床对面的白橡木书架,总像是从家居市场刚刚买来的,书本按书脊的颜色排列,好看的渐变。
书架最下面一层,摆放着一列牛皮纸口袋,上面贴着打印的标签,那是他十年来的作品,十叠厚厚的打印稿。
最后一个纸袋靠着书架的缝隙里,有一张A4纸,他抽出来,看到上面打满了尿毒症患者的名字、电话和病房号码。
这是他的捐助名单。
躺在床上,紧紧抱着被子,有意无意地看着这屋中的一切。一年之前,他每天都要在望远镜里好奇地探索这方小天地,却总也看不透彻。这会儿这个房间完全属于他,他可以到处细细巡查。
想起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的时候,自己的兴奋和紧张,甚至还有一点得逞般的快意。
那天,他已经穿过三年,却像是刚买来的鞋子和白袜让他重重吃惊,红色的外套像一面帆,把他心里的美好被海风吹了一般涨鼓。
他没有料到,自己第一次踏进这扇门的片刻,他就换上了可亲的家居服,赤着双脚站在他的面前,像一位已然熟识的朋友。
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没有丝毫酒量,那杯红酒就那么轻易地把他放倒,让他觉得他更加脆弱而可爱。看着他醺红的身体,他心里有多少惭愧,以致起初的怂恿和淘气都在那老老实实的面孔下逃得一干二净,荡然无存。
那夜,他能扶着他躺到床边,能亲自为他去冰箱里找冰水,能看着他距离自己那么近的脸,能亲手为他关掉床头上的灯,在过去望远镜的那片神秘而无奈的黑暗里静静地抱着他真实的身体,听着他粗重的鼻息,贴上他笨拙却主动的嘴,感受到厚实脚板下骇人的热度。
往日镜头里的他,真真切切地成了怀中有血有肉的实体,而后的时间里,这一切都可以悄悄地存在和重复。
他喜欢他像自己的教授那样喋喋不休,喜欢他眼睛不看着自己,只盯着身边的什么东西侃侃而谈,而他所有的话题,似乎都是为他准备,那是在异国他乡巧遇来自同一国度的语言。
他守在他床边的一夜,是他二十六年岁月里灵魂最最安稳的时光。
那天早上,他上公车以后,发给他的具有挑逗和挑衅性质的短信息,是他的心里话,他应该能读得到,他那么聪明,所有的聪明都和他息息相通。
他却早早就知道了自己工作的地方,没告诉自己,那是一种让他感动的默默观望。
他很想向他学习,他想把自己打造成他最得意的作品。
他在给他最大程度的空间,不挑剔,不皱眉,呵呵笑起来的时候,能让全世界的枪炮都放松下来。
一个成熟男性之美。
他表现着对他的迷恋,肆无忌惮。他讨厌遮掩,讨厌标签。但却是那么坦诚,真实,让任何一个人毕生积攒下来的的社会经验全盘失效。
他迷恋他的肉体,面对他真实的肉体,自己诚然淡定。他不否认仍有情欲的成分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崇敬和心悦诚服。
他是个没有任何标签的人,始终都没有。天造地设,鬼斧神工。
他没有奢望会和他一起出行,被他让进那间木屋,那应该会是他最后一片自留地,联结着他心里最难寻的那部分。
在那部分的中心,那夜,他坦然地从身后抱着他,一起入眠,没有胡思乱想,没有世俗的放荡,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得到的婴孩般的安全与温暖。
他想起那个下午,在橡皮筏子里的他,说了一声好,然后在他手心里默默地享用防晒油的样子,十足自己的宠物,他一直是那么宠他,好像彼此的年龄已然对调。
那个时候,他握着他的宝贝,暗暗用力,他不否认那是一种表达,一种坦白,发泄自己的胡思乱想。
他忘不了那夜,在河中央的橡皮筏子里,他的眼循着他手上的灯光,他极怕那灯光会在漆黑的河对岸消失,那样,他一切的自负和胆量都将不复存在。
他赤着全身,把橡皮筏子拖上河滩的样子,深深印在心里,像一副古旧的油画。他仍在设想,那个从未谋面的山里的人家,是怎样用一辆车把橡皮筏子从木屋附近拖走,在那样一个隐秘深邃的所在。
那晚第一次在木屋下淋浴,多么特别而有趣的记忆,他设计了怎样的开关呢,他没有看到他如何让水流泻下来,那水珠在夕阳下泼出一个小小的彩虹,他一定没有看见。
那会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深处,视线不敢随意聚焦,像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然而他的眼神那么真挚纯粹,那一刻,真的读他不懂。
他仍不懂,自己第一次的离开,他是怎样默默跟他到长途公车站,站在怎样一个地方,目送他上车。那天,他真的找遍了人群,他希望看到他的出现。
他仍没有告诉他,离开的那段漫长时光,自己是如何度过,以致不愿再想。
就在几十个小时以前,他还在那个小城,独自跑出来坐在大河的边上,看开化了的河水慢悠悠地向前,幻想着,身边坐着他,哪怕他一言不发。
这一切,他从来都没有对他讲过。
抱着那床被子,他度过不知多少日夜,一个人。
他发觉,这个时侯,自己像他一样,只剩下记忆。
他和他,已无界线。
次日,小路走到书柜边,从最下层开始,打开第一个牛皮纸袋,取出里面的书稿,在白橡木桌边的阳光下一页页细细读过。从十年前的他开始,读遍他所有的岁月流年,好像望着他又重新长大了一次。
倦了,就在屋中走走,翻翻,看看。屋中有那么多的角落,没有触摸,阅读。
他买了一块白手帕,将他那方天地尽数擦遍。屋中似乎处处都有他的影子,他刚刚离开。
他搬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网,无休止地搜寻有关南方的一切讯息。
无数的报道,无数的照片,无数次惊心动魄,撕心裂肺。他仔细查看能找到的每一张照片,想看到那个熟悉的哪怕仅仅是模糊的侧影,然而一无所获。
看着网页上数字不断增加的捐赠数额,他取出自己的储蓄卡办理转账,把所有的数字都填满。
留言簿里,他打上了只有他才看的懂的四个字:
别丢下我。
看着那四个字,小路早已泪流满面。
【小路日志:七月一日 星期二 晴转多云】
今天是新的一月的第一天,在这天里,我写下了平生第一篇日志。这一天必须要记录下来,二十六岁了,第一次感到有些东西需要记录。
我的大叔,他回来了。
还是下午的时候,照理说应该吃过午饭的时间,我去了他的厨房四次,每次都是进去了就要马上出来,他好像时刻都在那里忙碌,没有他的身影,但是有他的磁场,有他的脑电波,就在那里,水池边,灶台边,到处都是,我受不了那种折磨,更别提吃饭。
那会儿还是有阳光的,太阳光照在我所在的那栋大楼的不知谁家的窗玻璃上,反射到他的床上。抱着他的被子,我感觉自己就剩了一张皮。那被子是冬天用的,我从柜子里找出来了,不一会晒出了太阳的味道。我就那么抱着,那感觉和抱着他很相近。
抱着的时候,他回来了。刚刚开始敲门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敲门声对于我过于遥远,现在想想,好像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人针对我敲门了。不知道敲到第几次,我反应过来,手触碰到门锁的刹那,我感觉到那金属的凉,就是那瞬间的凉,让我的大脑有所醒悟,第六感告诉我,这个结果还不错,我的担忧可以到此为止了。
门开了,是他,站在门外,像一个罚站的孩子。
确实是他没错,看到他的时候,我的担忧全没有了,或者说,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他变了,头发长了,软软的,平趴在脑袋上,一点脾气都没有,很像是他那颗脑袋长出来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狠狠甩他一巴掌。
他就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我,不进来。我看见他胡子长长了,第一次看到他有胡子的样子,有点沧桑。他老了,皮肤黑了一点,松弛了不少,有点往下拖的感觉。他看着我,一动都不动,像生我的气那样。
我拉他进来,他还是看着我,我关上门,让自己好好看看他。他的身上笼罩了一层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有点滞重,有点阴郁,甚至有点阴森。
他确实黑了,脸上,脖子上,领口里面的肉,黑的很均匀。身上那股我熟悉的皮肤味全没了,总有一股陌生人的味道充斥在我和他中间的空气里,那股味道让我紧张。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过分,干嘛突然要跑掉。他不回答,还是那么看着我,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扶他坐下,坐在门口换鞋的墩子上,扶着他的肩膀。他瘦了一些,感触和经验中的不一样了,不光是肉的厚度,里面还有一种东西,说不清的,陌生的东西。
他不说话,仰着脸看着我,我捏他的脸,他的脸随我的手来回晃动,但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都不变。两只手脏脏的,好像蒙着一层灰似的东西,交叉着放在肚子下面,稍微歪着一点头看着我。
那身衣服很脏,也蒙着一层灰,还有油似的什么的斑点,蓝白红褐四色横纹的T恤衫,感觉好像不是他的衣服。我把那衣服给他脱了,他穿那衣服让我感觉陌生。他真的瘦了不少,但胸部还是微微下垂着,皮肉好像苍老了一点,而且是和脸上一样深的颜色。我让他站起来,脱他的裤子,他的鞋。他像个小孩一样,虽然不出声,但很听话,很配合我。他的裤子里外都是灰土,陌生的气味越来越重,让我越来越紧张,同时,还有他脚上的臭味。他的袜子已然变了颜色,破了好几处,而且硬了,死死贴在他脚上脱不下来,我只能用剪子把袜口剪碎,天知道他已经多久没脱鞋了。
我带他到浴室去,打开窗户,调好热水给他洗净全身。他像个刚被骂过的孩子,低着头看着自己肚皮,还是不说话。我给他洗头,洗脸洗脖子,只有这个时候为了躲泡沫和水,他才反应地闭上眼睛。其余时间还是那样,低头看着自己肚皮,不眨眼,不说话。
那一瓶浴液我一点没心疼地都用光了,用光以后反倒有种成就感,至少让他干净了,身上那股让我紧张的陌生气味没有了。给他冲洗了无数遍,擦了两遍,用刷子刷了两遍,多亏他皮肉结实还禁得住这一切。给他那里洗了好几遍,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意识到他身上某些东西已经死了,或者说暂时断掉了。
我扶他进卧室,但愿这个他最熟悉、最感到安全的地方能让他好起来。我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现在的他,即使一丝不着地坐在那里,身上还是有一种蒙盖着什么东西的感觉,这种感觉极其强烈,然而我又看不到任何东西。这让我非常恐惧。
他还是那么坐着,像个大孩子一样,低着头,眼睛一眨不眨。我蹲在比他视线低的地方,观察那双眼,是他的眼睛不假,然而缺少了一层什么的光。我吻他,他的嘴唇僵硬,跟文具盒里闲置了好几年的橡皮一样,舌头也凉凉的,他嘴巴里没有什么让人不愉快的味道,或者说,他的舌头像蜡做的一样,什么味都没有。
我放他平躺,他的眼神有了一点点的改观,悠悠地望着天花板更远的地方,不知道在看什么。我给他做按摩,希望能用任何方式让他醒过来,让他体内什么东西连接上。他的肉体各部分在我的按摩下渐渐有了变化,我能感觉到毛细血管恢复工作的过程。他的手指、手背上都是稀稀拉拉的刮伤,不知道他在那边度过了怎样的日子,做了怎样的工作,这双手像没有字的碑石一样,让人感觉其中定有不少往事,然而又无从猜测。
他身上每一寸地方我都揉遍了,我像在给一具尸体按摩。
我问他想不想吃饭,他不说话,也不摇头。喂他水也不喝。没办法,我用我的身子紧紧抱着他,盖着那床冬天的被子。他身上冰冷冰冷的,即便是在这样的季节。以往那小面缸里的小反应堆没了,灭了。抱着他的肚皮,我想哭。
他老老实实地在我臂弯里躺着,眼睛不再看不存在的目标,开始看我了,这让我多少有些欣慰。他既然能找回到自己家,能用我留在大厅前台的备用门卡自己坐电梯上来,和我目光相接,已经让我对他没有怨言了。虽然他现在这个样子。
然而他就是不说话,我咬他的脸,吻他的嘴唇,把手指伸进他在嘴里弄他的舌头,他就是不说话。
他失语了,我已经理智地面对了这个现实。傍晚的时候,我去浴室小哭了一下,肚子里面一阵说不清的苦苦的抽搐。
九点多的时候,他自己睡着了,闭着眼睛,呼吸轻而均匀。检查了一会儿他睡觉的状况,我能放心地做点别的事了。去厨房下了挂面,吃完在他床边坐下,看着他的身形,用我自己的电脑写下了这篇日志。
我现在仍看着他,他就在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侧身睡着,那么真实。宽厚的后背这会儿朝着我睡着,显示出男人的结实,看着他,我就心安了。
他能回来,真好,真好,比什么都好。
【小路日志:七月二日 星期三 阴】
他还是不说话,眼睛一直追着我看。
今天最大的进步,是他开始进食了。
我煮了挂面,他不吃,盯着看。没办法,我吃了。出乎我意料,等我吃完,他拿过碗,把面汤喝得干干净净,这让我委实惊喜不少,那会儿我又抱着他哭了一下。
他好像很喜欢我抱着他,抱着他的时候,他眼睛里的直愣愣的光能软掉很多,而且到了下午天将暗的时候,那眼睛还多少有了点若有所思的什么东西,虽然很淡,但就在那里。我搂着他光光的、还是凉凉的身体,不断搓他的胸脯,希望能搓出一点热气来。他的脚也凉凉的,我把他一只脚上的几个脚趾含到嘴巴里,像在吃冰冻的葡萄。我用肚皮给他温了温,作用不大。
他身上那层让我恐惧的看不见的东西好像没有了,这还是很让我高兴的。
从我把他从门口拾进来到现在,他只有过一次小便。他没有表示出要去厕所,是我拉着他去的,站在马桶旁边,我扶着他的宝贝,这会儿像根小腌黄瓜一样没精打采。扶了好半天,他开始小便了,用了很长时间,小便的颜色触目惊心,而且像米汤一样黏黏的,很不正常。我冲掉那些让我担心的东西,用纸给他擦干净。他平时就是这么做的,而今一切都得由我帮忙打理。我不知道他这会儿是否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状态,在做什么事情,如果他能意识到我在用平时的习惯进行着他的一切,心里应该很舒服吧。
躺回到床上,我摸了摸他的肚子,没有硬结。我不敢猜他已经多久没吃一顿正经饭了,不过好在他有些脂肪可以消耗,不至于身体太难过。
晚饭我做了菜汤,我吃菜,他只喝汤。我下楼买了几瓶罐头,把糖水都倒出来给他,他慢慢的喝的很好。我心里的担忧开始一点一点地退减。
晚上临睡前给他按摩,发现他后背和心脏对应的地方有了热感。于是从后面抱住他,我还是第二次从这个角度抱着他,第一次是在山顶上。他的肩真的好宽阔啊,可惜现在一点力量都没有了,有点让人心酸。
我冷静下来,回想了一下我学过的知识,我意识到,他的这一系列表现应该是在灾区受了刺激。在空前的天灾人祸之下,人的精神会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垮塌,逐渐崩溃,失去自我,尤其是养尊处优生活平静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久了更容易被伤害。空闲的时候我继续浏览新闻,得知各地都派了很多心理医生到达灾区,对灾民和志愿者进行心理疏导,以排解灾难给人们带来的心理创伤。
我的大叔同样需要治疗。我知道,唯一能治好的他人,就是我。虽然他的心智足够强大,神经足够结实,但他仍需要一个有力的外部力量作为催化,那就是我。
【小路日志:七月三日 星期四 晴】
也许真的是他喜欢的太阳救了他。
中午的时候,他终于睡醒了,睡的相当不错,眼睛里闪闪发亮。醒来他吃了两块糖水罐头。还是一句话也没说,但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舒服了。
午后,他躺在床上,看着对面我住的那栋楼。目光有点涣散,不知道他正聚焦何处。不过这个时候,奇迹来了,那栋楼某扇窗子又反射出太阳的光线,落在他的床上,他的脸上。迎着那光,他自己坐起来了,盯着那光看了一会儿,一直到太阳偏斜角度,光影移走。
然后他回头看我,脸上有了我熟悉的光彩。我走过去抱着他,他突然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那哭声让我的心都裂开了,我抱着那颗头颅,软软的短发贴在我的嘴上,我抚摸着他的背,那里激荡着让我有点不知所措的轰鸣。他的眼泪倾泻而下,很快把我的衣服打湿,他手臂上的力道渐渐的回来了,紧扣着我的肩膀和脖颈,嘴里咕哝着我半晌才听清楚的话:
“他们好惨……他们好惨……”
这是他回家以后说的第一句话。
他就那么赤着身子坐在床上,坐在一片洁白之中,倒在我的怀里,痛哭了一个下午,我跪在他面前,按住他埋在我胸口里的脑袋,抚摸着他柔软的耳廓和头发,任凭他发泄和失态,坚持让自己保持镇静,我知道他现在除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此时此刻,我就是他唯一的依靠。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哭够了,停止了,在我肚皮上轻轻顶着他的头颅,轻轻摇摆,好像要在上面钻个洞进去。两只逐渐恢复了温度的大手在我身上不断地捏弄着,像是在寻找和追索着什么能让他确定下来的东西。我知道他在恢复、在苏醒,只是还在苦苦寻找黑暗出口的那一束引导的亮光。
在我最喜欢的金色的夕阳下,我抱住了他,用童话里唤醒沉睡的爱人的方式,长久地召唤着他。渐渐地,他的手不再寻觅,坦然地落在了我的腰间,我们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一直到夕阳完全隐去。
是夜,我抱着平静的大叔入睡,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安稳。也许是基于这种放松,长期压抑在脑袋里的另一个人开始在夜色里隐隐浮现。
他是阳。
曾几何时,阳也是这样抱着我入睡的,像抱着一块宝,如同我现在抱着大叔。那是我的初恋,我的某个开始,那是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称得上是美好的记忆。曾几何时,我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最幸福的人。
但是我错了,阳离开了我,没有缘由地,或者说,看似没有缘由地。我知道他真切的想法,我能触摸到,因为我太了解他了,在我的眼里,他是透明的。
但是我没有点破,我没有选择伤害彼此的方式,只是默默地承受了他最后能给予我的,虽然它异常沉重而黑暗。我知道自己不能反击,因为这一定会造成更深一层的伤害,我知道,他的选择虽然看似对他是一种解脱和保护,但某种程度上,我们所受的伤害没有差别。毕竟,我太了解他了。虽然我不怨恨他,但我知道阳是错的,错就错在,他把幸福作为最终的目标了,这个目标过于接近、过于容易,就像一个吻,只要嘴唇轻触就能实现,但再长久的一个吻,都有分开的时候。
感情这件事,不应是嘴唇般的肤浅。
我也知道,对于那段往事我不必过于纠结,因为那是我和他共同的生命里的一个开始,就像乳牙,它只能陪伴我走完人生的最初阶段,等我真正成为一个大人了,乳牙就要退却,恒牙会当仁不让地破土而出,陪伴我一直走到生命的最后。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会流血、会让我痛得吃不下、睡不着、死去活来。但我们都必须要长大,无法抑制,无法操控。但蜕变之后,就是相对恒定的久远。也许这期间,我们还将体会长智齿的痛苦,也许这期间,我们仍会牙疼,甚至于因为有些意外和疾病失去某颗宝贵的牙齿,那就需要我们善待这些即将陪伴我们走到人生尽头的宝贝们,用心呵护、精心保养,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和懈怠,不然就要再次承受那种痛苦。
每次看到被挖掘出来的颅骨,我都很感慨,很感动,身体在尘世走完全程,埋入地下,千百年后重新见天日,昔日沸腾的鲜血、发达的肌肉、美好的容貌,都不复存在,腐烂发臭,变成灰烟,随着时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唯有那口牙齿,和骨骼一起经历了人间无数个日夜,穿越时空,展现在后人面前。
耄耋老人,满头银发,牵手夕阳,笑起来的时候,满口的牙齿全无,那是一种令人感动的生命之美。但如果在人生的夕阳里,我们仍能够在步履蹒跚的时候,对着彼此露齿而笑,那更是一种潇洒和永恒。
我已经深深地痛苦过一次,现在,我和大叔应该好好保护彼此了,这一点在我第一次吻过他之后我就确定了,我确定他就是那个人,那个能陪我走到尽头的人,因为我和他有个共性——都有一口无可挑剔的好牙齿。
你,就是我的宝。
【小路日志:七月六日 星期日 晴】
天气还算好,早饭给他准备了一碗绿豆稀饭,买了一个馒头。
临近中午的时候,我们洗澡,然后带他去江边公园散心。找了一处鲜有人路过的木椅,我们坐在那儿望着江水,晒了一下午的太阳。
他的身体状况在好起来,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能感觉到。眼神时常呆滞一会儿,开口说话之前要顿一下,大小便的次数开始趋于正常,嘴巴里也慢慢恢复了以往的水果味儿,肚皮也有了热度,只是脚还有一点浮肿,我给他穿上了那双北京布鞋。看着一尘不染的鞋尖,他慢慢给我讲起在灾区度过的一个月的时光,这个下午,他讲述的故事是那么惊心动魄,我没有料到,这看似短暂的一个月,居然可以经历那么多苦难和震惊。这个下午,多少让我受了些刺激,某种程度上,我和他又接近了一步。
看着他盯着自己斑斑伤痕的手,眼泪汪汪的样子,比实际年龄衰老了至少五岁。我吻着他已经恢复常温的面颊,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在好起来。
在那边的时候我特别想你,但我一直忍着,有几次忍不住很想和你说话,但是没有联系的渠道。
他对我这么说。还说了句对不起。
我确实生过他的气,我告诉了他,但是现在一点也不气了,只要他快点好起来。我们都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大叔,过去把我迷的颠三倒四,现在也是。
我们一起拉着手回到他的住处,一起洗澡,然后相拥着说话。
知道么,他说。在那边的时候,我最担心的不是余震,而是你来找我,如果你真的不听我的话,去找我了,我就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我不会那么不听话的。我告诉他。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到了今天,彼此还不清楚么?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也一直在等你。
他又说:我知道你不会去找我,我只是很担心。
我说,那是因为你不了解我,如果你完全了解了我,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就不会担心我了。
他就问我:你不就是个孩子王,还有多少秘密啊?
我说,这个秘密,只能让最爱我的人知道。
他就笑了,追着问那秘密是什么。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兑现你的诺言,等秋天了,一定要再去一趟那深山,再渡一次橡皮筏子,再住一住那木屋,走一次仙道,登一次山顶,看你在山尖上小便。
他说好。
是的,我一定要让他越来越好,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最美的爱人,最棒的大叔。
睡觉前小便时,他把我唤进卫生间。
自从回来,他小便一直都有问题,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每一次都必须由我扶着他的宝贝,貌似这已经落下了病根,不这样,他根本尿不出来。
这回,他不和我在一起都不行了。
呵呵,他已经在那里招呼我关机休息了,不写了,就此撂笔。也许,这是我此生最后一篇日志了,该记录的都已记录下来,今后的,只需度过,只需铭记在心。
路
END
谨以此文,献给小路等无数在2008年汶川地震中作出奉献的人们。
第三选项之我是大叔控
飞砖书生/作
2008-12-30 动笔
2009-01-15 杀青
2011-05-06 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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