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凡城
第一章-不速客
雨还是一如既往的大。
她的直觉是对的,尽管上午艳阳高照,临出门还是应该带一件雨衣。在这个季节,大雨总是任性地说来就来,虽然只有不到半小时的徒步路程。
何况,还是在海依山城。
果然,还未走出那家织补店,一个仿佛从彼世界打到此世界的滚雷便隆隆地响在了头顶,小筝吓了一跳。
不能再耽误,这里的雨总是奇大无比,即便是雨季的尾巴上。
织补店老板是个富态的大婶,总是一个模式地温存笑着,那笑没有经过训练,完全是日积月累温润铭印在脸上的生命痕迹。小筝喜欢看那张脸,这温存不像海依山城的天气深不可测,连这样一会儿的时间都不放过自己。大婶主动借给她一件雨衣,就算这种天气,在海依山城,雨衣未尝有用。
女孩迅速把织补好的蚊帐叠进塑料包,封好,再塞进布袋,付了钱匆匆往家赶。
大雨瞬间如注。
海依山城是座老城,天气好的时候,驶船在海上,回头就能看到那座仿佛沿着山石精心雕凿出的城镇,静默着靠在偌大山坡上,毫无情绪地望着海面。似乎这里有了第一户人家的时候,就有非凡大雨的记录,雨总是异乎寻常地大,大到让每一个外乡人遭遇起来都敬佩得目瞪口呆。
女孩提着越来越沉的布包,看看瞬间成了河流的回家路,脚下摸索着水里的台阶,风卷着雨水直泼在女孩脸上,这雨点的回响大得甚至令人有点心悸。
只得作罢,女孩一头扑进路边的亭子,掂掂手里的布包,有包裹严实的塑料包在,蚊帐应该没有问题。
大雨尽怀地倾泻在似乎清一色的红色屋瓦上,沿着山城的梯度滚滚而下。小筝不讨厌这雨,每每这个时候总会临窗观赏一阵,像电视里偶然插播在节目之间的风光集锦,虽然觉得无甚实质内容,但作为生活里此段落与彼段落之间的过渡还不错,至少这几乎快连成片的水,比起外面混杂的世界更显得清晰无比。
雨泼得小了,上山的石阶露出水面,事不宜迟,女孩果断地扣上雨衣水帽重新钻进大雨。
乌云遮蔽了半个天空,只有远海的上空还是灿烂的阳光。山城之上,墨色毫无过渡地一直染到最下面。二十八层面包青石街,环抱着低矮的尖顶屋们层层叠叠地拥向山顶。
这就是海依山城。
顶着头皮上被雨摔得麻麻的感觉,小筝终于回到二十六层。
门前蹲着一个人。
女孩怔了一下,慢慢走过去验证自己的眼睛,没错,一个大男孩,蜷缩在雨棚下,淋得尽透的单薄衣服在复杂的形体上堆叠出无数褶皱,完全看不出躯干和四肢的界限,人像坨软泥一样。女孩放下手里的布袋,唤了两声,没有反应。去碰他的胳膊,还是没反应。
一定是外乡人,淋了雨,着了风寒,睡死了过去。对于不熟悉海依山城大雨威力的外乡人,不知深浅地被雨水拍成这样绝非耸人听闻。
小筝接触到他冰凉手臂的一刹那,裹挟着大量语言颗粒穿透她的皮肤,虽然没有看到脸,但她断定他绝非是个坏人,无论是雨水在那身体上残余热量蒸腾下发出的气味,还是皮肤隔着衣服带给自己的真实触感都深深地告诉她这一点。
这是个有来头的大男孩,年轻的男人。
他的身体太重了,抬不动,至少有一百六七十斤,身体和地面像被水吸在一起的玻璃板一样贴实无缝。
没办法,女孩看看脚下的男体,灰布裤子,灰色短袖,一双肯定好久没刷洗过的球鞋,泥巴糊满裤脚,在鞋面上形成小范围的堆叠,不经意露出里面脏得可以的应该是白色的袜子。那个子不矮的大男孩全都被淋个浸透,估计那脑袋里面都渗满了水,不然不会重成这个样子。
看看周围——视力所及范围超不出三米,雨摔得又恢复到铅块一样的力度,小筝庆幸自己抓对了时间,否则倒在雨里的还有可能是自己。
她打定主意,脱下雨衣,大风卷着雨幕瞬间把她打个透湿,她打了个寒战,用最快的速度把店门打开,把雨衣和布袋丢进门去,用铁木把门支好,回到那一大坨湿肉面前。
女孩两腿跨过他的腰际,揽过那颗湿淋淋的大头,按在自己小腹上,两手从湿粘粘的腋下摸索出那身躯和墙壁之间的缝隙,尽可能地把手插了进去,用尽全力把那个男人扳了起来。
这样一来,膝盖却没法伸直,完全没有力量站起来。女孩意识到这一点,但又不敢就这么放弃,这一举几乎耗尽了她一半的力气。
权衡了两秒,她只得重新蹲下,让那男人的上半身向自己靠得更紧,她的手触到他脖颈上的皮肤,刹那间,那湿淋淋的光滑肤质又让她感触到一层厚重的信息,心里打翻了什么一样。男人两腿向前伸进雨里,上身佝偻着堆放在那儿,没有时间乱想,小筝尽快移到男人和墙壁之间仅一人的空间里,两臂插进他的腋下,半拖半就地将他弄进店里。
随着男人下身各部分刮擦过门槛的声音,那声音简直像在一块木头之上拖动另一块木头,最后门槛自然地刮擦掉他的一只球鞋,啪嚓一声,男人像块泥一样糊在她身上,女孩顺势也躺倒在地,她能感受到他的头和肩膀在自己腹部越来越甚的重量。
不能这样呆着,否则他很有可能会高烧至死。
她看着地上连水带肉地一大坨,小筝尝试搬起他的头,那头留着很久都没理过的肮脏长发,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大雨过后能沿着发丝看得见头皮,头异乎寻常的大,也异乎寻常地重,天知道那里面除了水还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女孩脑袋乱乱地想着,用脚勾过地上的布包,塞进男人枕下,这才喘了一口气。
大风狠命地摇着门。女孩挣扎着起来,拿掉支撑门板的铁木,风瞬间把门推回原位。
地上的男人死趴趴地糊在那儿,一只鞋脱离了右脚,翻躺在地上,她看到那只惨不忍睹的可以断定原本是白色的袜子,还有简直可以丢掉的脏鞋壳。
这会儿,水顺着衣服褶皱滴滴答答地在地上汇成老大一滩水洼,单薄的衣服勾勒出形象的身体轮廓,这么当仁不让的成年男性身体,居然就这么活生生地拖了进来,她不禁对以往自我力量的认知产生怀疑。
这样下去势必会出问题。但是对于能否拖出更远的距离,她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怀疑。小筝反锁上店门,确认关店的牌子朝外,降下窗帘,径直去卧室找了一套旧的军用床垫,在没水的地面摊开,又找来一床洗净的毛巾被,看了看地上那个仍在昏迷中的大男孩,将毛巾被平整地铺在他身上。
女孩拉住他的T恤下摆,先露出他的肚皮,然后使其手臂作投降状,撬起后背与地面的缝隙,将衣服从头上套出,男人总会在胸口留下伤疤,虽然早已不是第一次看见,但在被雨水浸白的今夜还是让她着实吃了一惊。
那绝非通常意义上的伤疤,和她印象里另外一个人的伤疤陡然相似。
那是一个圆圆的、子弹留下的痕迹。
小筝看到那似乎很久之前的伤口,好一会儿才转过神来。再看看那掉了鞋的右脚,小筝拽下那脏袜子,厚实的脚掌显示出煞人的力道和气味。另一只鞋浸满了水,牢牢吸在了脚上,女孩看看桌上的剪刀,想到这家伙可能没有第二双自己的鞋,只得放弃那想法,耐心抽出鞋带,将那球鞋拔了下来,然后裹好他的身体,将他一点点横滚到那干燥的床垫上,期间不断确认毛巾被的作用。
算是大功告成,她看看地上那汪夸张的水,又看看床垫上裹着毛巾被的男体,从胸口的伤疤到双脚缠得严严实实,想再撤下它是不可能,那副木乃伊样的扮相让她多少想笑。小筝擦干他的头发、耳朵和双脚,取来一床毛巾被和一个枕头,用半湿透的毛巾被将那男人尽可能擦干,毛巾被留在其腰间,然后覆盖上厚的被子,抽出毛巾被,收拾了地上的水和雨衣回到自己房间。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这个房间有了不知名的空气。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整理布袋里的蚊帐,独自洗刷着衣物,设想了一百种那个男人的身份和由来。
明天他能否醒来,醒来了又会意味着什么?
他也许不是坏人,但一定是个复杂的人,从一个人的相貌和体态上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这一点,不会错,她有这样的天赋,况且因为这一年期间开店,每天都要路过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当一个人穿过店门,站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甚至能强烈地感知到对方会需要的是绿茶还是红茶,是乌龙还是花茶,如果是顾客为自己购买,最终选择的结果一定八九不离十,特长几乎变成了本能。
而且,尽管作为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她对他完全没有恐惧的直觉,冥冥之中,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熟知的成分在作祟,她无法确定那种成分源自何处并趋之何处,就像突然闯入店中的小猫,刻意躲闪着自己,但又保持视线上的联接,仿佛只是特地来闯入的,别无目的,过一会儿就会自行离开。
然而没有,所有的衣物都挂在晾衣绳上的时候,那小猫的气味犹在,而且正在某处不确定的角落偷偷望着自己。
忙完这些,她给自己沏了一壶热茶,饱满的白色瓷壶微微地散发出薄薄的热力,喝着,脑袋里不由得浮现那湿透的身体上的伤痕。
极像另外一个人胸前的枪伤。
小筝来到另外一个房间,那是最里面的卧房,很小,床头靠窗。小小的房间静谧得宛若隔世,平日里,那张单人床上都会躺着那个男人,半张脸沉浸在被子里睡得像个孩子一般透熟。他有着三十多岁的身体,却只有五岁的智商,不知道他的梦境是不是也只有五岁的记忆。
如果那样,才是最好,好到让人相信这是上天见怜。
她穿过院子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黑云还没有散去,持续着在天心翻滚,好像在酝酿下一次的爆发,她抬头看看那盏楼梯,粗粝的水泥扶手和台阶被大雨冲刷得干净异常,刚刚烫过沥青的坡顶也透着新的光泽。老人带着那个五岁智商的男人去临城就医,后一日才会回来。
女孩迈进前面的店里,地上的水渍痕迹仍在,那个初来乍到的不速客还睡着,好像翻了个身,毛巾被的一角翘着,露出里面坚实的后背、显而易见的脊窝、厚实的臀线、肉感的脚掌。
她轻轻走过去,把被子为他重新盖好,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然滚烫。她试着唤了他一下,没用,毫无反应。
取来体温计,夹到他腋下,她静静地守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过。
四十一度半。
她穿过院子,看了看天顶渐渐高去的黑云,回到卧室,在衣柜里取出好久不用的白色铁盒,取了一支针筒和青霉素。
回到男孩身边,她看了看他被雨水冲刷得洁净的臀线,掀开被子,只露出注射的部分,头脑里演示出曾经熟练的步骤,按照规程一一操作。他的皮肤那样粗糙,让她怀疑他都经历了什么的大男孩。
流浪?乞讨?追杀?为什么自己尽是遇见了这些?
她又想起他胸口上和他相似的弹痕。
接下去,只消他度过一个安静的夜晚,明天一定会有好转,她坚信青霉素的作用,像太阳一样无可替代。
她想起一年前,她给那个只有五岁智商的男人注射青霉素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雨后的夜晚,经历了三十余年时光的男性身体,却灌注着脆弱的生命,在针头下发出孩童样的哭声。最终,那场高烧在青霉素的作用下倏然消退,也由此,他才对她有了本能一样的信任。
只是对于她,这场信任来得比想象中要迟。
说他是孩子,却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孩子的笑容。除了那次打针带来的恐惧,她没有见过他以任何理由流泪或者微笑的样子,就像一截晴天里伫立在墙边的排水管,没有表情,无需发挥作用。
这一年来,他都没有给她和他的母亲带来什么可以珍藏的欢笑,也没有温情脉脉让人不忍忘却的美丽夜晚。灯下的每一个夜都惊人地相似,像一叠因为排版失误而错印出来的书,没有摆上书架供人阅读的必要,只能作为废品暂时储藏在仓库的角落,等待有一天被彻底处理掉,没有丝毫的痕迹。
默默地度过自己的期限,无法期待他能够醒来的那天——千万不要醒来,否则,那将是让所有人失去目前幸福状态的绝大灾难。
她认准这是一个悲剧,他本可以凭借他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发挥自己的智慧和才干,让一个家庭更加温馨,让她的母亲体会到家的温暖和踏实,却因为他的智慧引发了一场在当时已然无法收拾的灾难,让这个本来已经残缺不全的家庭彻底溃碎……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在那颗本该让他死去的子弹下存活了下来,拯救他的医院距他离奇之近,及时的抢救让他的肉体重新得以修补、正常运作,却无法挽救他的大脑。
这对于围绕着他身边的人更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异于常人的高智商不会再对人产生威胁,几十年的作恶终于停止,又以一个崭新孩童的面貌出现在那些爱着他的人身边。
包括她,包括他的母亲,还有那些始终试图拯救他的人们。
他的母亲在那一日已经失去一个孩子,那是他的亲生弟弟,弟弟将子弹无情地射透他的胸膛,之后被警察击毙,哥哥被迅速送往医院。
他们在一系列的运作下搬到这里,隐姓埋名,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扎身海依山城这座世外桃源,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过去,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关系。这间房、这个小小的院落失去作为安全屋的资格,被赋予新的任务:包藏着这个新组建起来的小家庭重新开始他们的生活。
这个家庭中唯一的老人并非小筝的母亲。小筝只是作为关怀他的人之一、一个特殊的存在融进这个家中。那个年迈的母亲如同橡皮树一般在干涸到极点的花盆里倔强地生存,即便没有更新的叶片出生,即便没有露珠挂在似新似旧的叶片上。橡皮树仍然矗立,像一盆塑料的布景,让人找不到活的体征,不知树的里面是否可以流动着水分,路过的人们也不过无所谓地瞟上一眼就走掉,只有这个女孩在他身边留了下来。
老人机械地照顾着那个五岁智商的男人日常的饮食起居,女孩独自一人打理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家的外围事务:采买、开店、维持家的运转。以往的故事像院落墙角里的苔藓,忘却与存在都似乎不再重要,只消静静地在自己的位置存在即可,大多数的时间里,只是存在,而无必要向世界证明存在。
然而,她对这种保姆一样的生活并没有抵触和反感,相反,恬静温吞的日子让她感到雨天其实并不代表抑郁。这方院落和茶屋,像是一场海难里沉落进海底的密封罐头,无人再会知晓,这让她的心踏实了起来。甚至,在有金色的日落或秋天西风的一些夜晚,让她由衷地感到满足和幸福,只因,她暗暗爱了他十年之后,终于能够和他在一起了。
只要他存在于她的视线里,哪怕是个孩子。
死别不如生离的幸福。
他的名字,叫凡。
第二章-成员
清晨,阳光穿过云层刚刚照到海依山城的时候,她已经开工了。
走出房门,院子里还留着雨的味道。她还想着那个没有床睡的男人,也许他已经醒了、烧已经退了,也许她会看到他翻身以后没有被子的样子,然而怎么把他叫醒?
她的担心很快就没有了。
隔着店里的后门,她看到橱窗的窗帘被卷了起来,一个大男孩的身形伫立在那儿:短发,裸露的肩膀,深的脊沟,毛巾被像袍子一样层层叠叠地缠在他的腰际,赤脚,像橱窗里壮硕的神明雕塑一般望着外面空无一人的街道。
男孩转过半个头,他已然发现了她的存在。
她走进屋子,向他笑笑,她不确定是否真的笑了出来,日子,让笑成了她最不擅长的东西。
昨天晚上你在我的店外面,我去买东西了,店没有开,实在抱歉。
他不做声,用没有内容的眼睛望着她。女孩心里一下子乱了。
你昏过去了,高烧,叫你不醒,我给你打了一针青霉素,不过不要紧,不用试敏的那种。
他退回到他的领地去——床铺叠得整整齐齐,枕头端端正正。
他抱膝坐在上面,被子在他身上缠起波澜,然而眼睛里没有任何信息,不,不是没有,而是一股类似雨前的什么味道。
沉静和积蓄着什么的味道。
大男孩光光的脚踏在地板上,这会儿已经恢复了本来颜色,好看的脚趾甲,微微翘着,似乎不久之前已经剪过。
她走过去,蹲到和他一样的高度,伸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没有动,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脚趾。
烧退到了没有危险的界限,她暗舒了一口气。
你的衣服我已经洗干净了,不过还没有干,我可以拿给你我爸爸的。
没有反应。
她回到房间,取出箱底干净的男性衣物,淡淡的樟脑味道。
十分钟后我会回来,炉子里要烧火。
她说着,退到了后面去。
门轻轻地关上了,复位。女孩回到卧房,擦净电炉,烧了一壶开水。屋中陈设各就其位,准备迎接老人和凡外出就医的归来。末了擦干净手,回到店里去确认他已经穿好衣服。
他已经穿好了,父亲留下的衣服在他身上已然有些局促,不过气质上倒是很适合那张复杂到莫名的脸。
那张背后写满了故事,棕色胖胖的圆脸。
他赤脚站在门边,怀里抱着已经卷好的床褥,看着她不动。她把他引到院子另一边,到了自己房间的门口,她接过被子,问他是否需要吃东西,他摇了摇头,多少,这个动作让她欣慰很多。
至少他没有烧坏脑子,只是不想说话。
她为他找到一双拖鞋,男式的,放到他的脚下。他顿了一下,在小腿上擦擦胖乎乎的脚掌,套了进去。
刚刚好,她笑着抬头看他。
男孩半低着头,圆乎乎的脸像是个做错的孩子,又像一个要表白的少年。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她问。
是的,这是我的家。
她有些惊异,伴随着的,还有无法回避的恐惧,一种又要失去什么的恐惧,被侵犯的恐惧。
可是……我们已经住了很久了呀……她有些语无伦次。
我生在这里,后来走了,现在回来了。
她有些听懂了,面前那张大男孩的圆脸背后,是另一个破碎的家的故事——如果他没有说谎的话。
你……多少岁?
她尽可能要得到更多更确实的信息。
二十四。
她比他要大上十岁,她默默算着。
你其他的家人呢?
都死了。
因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
你在这里,生活过多久?
十岁。
那,之后呢?
山东、海南、河北、四川。
你乞讨?
没有回答。
她意识到问题比想象的要严重,势必要报告给凡的母亲,老人明日才能回来。
这镇子里能住人的地方倒不少,不过,这后面正好也有一处空房子。
她这样说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她怀疑他也听到了。
我知道,我在后面的阁楼上出生的。
她知道他应该没有说谎,的确有一个阁楼,很久都没人踏足的样子。
你要在这里住很久,以后都不走了?
她问完就后悔了。
不知道,也许吧。
看似漫无目的的人,身上总会有个大的故事。她已经不敢去探究了。
阁楼久没人住了,不过我一直都打扫,不脏,就是生活的东西不太全,不过下面都有,可以随便用。
没有回答。
如果这真是你过去的家,你当然可以住下去。但最好,你要证明给我看。
他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上那被雨水刷得不能再干净的水泥楼梯,来到那阁楼前。
楼梯的尽头,刷着油漆颜色很奇怪的木门,已经不新了。
门把手的上方,有个不起眼的门环,只有大拇指指甲般大,他抬起手,捏住那门环,向左拧九十度。手指灵活地一勾把手,门开了。
她怔了好一会儿,确实,她和他的母亲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如何打开这扇门,也费了好些时日。
他也怔了好一会儿,好像在确认自己要不要进行下一步行动。
里面很干净。她抱歉似地笑笑。
一个宽阔的房间,不算明亮,但是很有点家的味道。屋子的那一头居然是个壁炉,虽然不太像样子;木地板一直延伸到脚下,只有一侧有两扇窗子,窗前有一张大桌,桌子上空空荡荡,房梁上倒是悬着一盏灯;一张大床,几近方形,靠在壁炉那边,光光的床板。
这是我小时候的房间。
男孩说着,抬脚迈了进去,一步一步,像走进梦里,脚下绵软。
她悄然跟在他后面,生怕他下一步就要软倒似地,追随着他的所见、所感。他回头时,她看到他发亮的眼神。
那,你继续住在这里吧。
不做声。
恐怕要住起来,你还得收拾一下。
嗯。
这就是答应下来了吧。她想。
晚点,我陪你收拾吧。我先下去拿点吃的,我这里东西不多,但就是不缺吃的,有茶,有饼干,你知道的吧。
不做声。
吃饱了,我就要开店了,明天,还会有一个人回来,是我妈妈。
她撒了个小慌,不过对于这个拧巴的陌生大男孩来说,没有必要道出实情。
第三章-过往
仰头望着海依山城,老人脸上的褶皱迎着阳光涌起,像山城背后崚嶒重叠的峰峦。
老人想起离开那个熟悉的城市,距离现在一载余了,回想起来,比走过来这一生都要漫长。漫长的路途足可以把人所有的精神都消耗殆尽,坐地日行八万里的旅行已经把所有人都拖到老朽不堪。
生命不能持续加速消耗。
细想起来,当初还处在以为失去了两个儿子的惊怖之中,但很快,长子读书时期的挚友、那个叫昊的孩子递来消息——长子未亡,并迅速安排了她与长子隐匿的路径。
生的驱使、懵懂的路途,在昊一路周全的安排下,一辆救护车改装的专车载着她与昏迷中的儿子驱车一天一夜来到这里。当老人的双脚在这里停留、第一次面对海依山城的时候,她仰起头,不费余力地看到了自己的人生余下的彼端。
走在山城当中,才发觉它远不像看起来那样简单。山城沿海而建,房子很密,像卷心菜,又像含苞的莲花,一层裹着一层,慢慢向外、向上生长,一直簇拥着到山顶。
他们就这样沿着等高线般的石质街道,一层一层地向上攀爬,最宽阔的街道不过可以并排驶过两辆卡车,相当于大城市里的二级马路,不过这里的街道不是光滑的石板就是起起伏伏的面包石,不免让初来乍到的人感觉时空交错。步感怪异而新奇的石路,密集的尖顶小屋,红的黄的颜色涂上小屋外墙,她怀疑这里百年之前许是殖民者聚居的地方。
生机勃勃的恬静小镇。
就在那个夜里,老人被昊带到那扇门前。一把硕大的铜锁,昊开启它时,也开启了老人自己和幸存长子的新生。
这是我们情报系统里未注册的安全屋,没有房主,没有任何信息,你们尽管住下,不会有人知道你们在这里。
昊站在不到四十平米的院落中央说。
我要用什么感谢你……老人抓着他的手,是他,给了自己和儿子一条新的生命。
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这次算我还他的。
他做了那么多坏事,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抱歉让你目睹那样的场面,这也是我对您的补偿。
我和他之后都会好好的,我不会让他再去作恶,只要我老太婆还活一天。
恐怕,为了让他活着,我们还得继续作恶。
为什么?
他现在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包括不会再认识你我,还有他做过的事情。他醒来之后,智商只会有五岁的水平,将来是否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还未可知,鉴于他过去做过的事情,我们最好还是祈祷他永远保持在这个水平,永远都不要记起自己是谁。
他会记起自己做过的事吗?
按照医生的说法,这个几率很小,但并非不存在。所以我们要做的恶,就是要给他一个虚假的人生,克尽己任齐心说一个弥生大谎,在他醒来之后,之前所有过去的印记都不能再次出现,包括他的名字、你的名字、他的照片、你的照片、他的过去、你的过去,都要消失。
为什么说这是恶?
一个人,之所以知道自己是谁,是因为有记忆。一个人走过的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代表着他的全部。如若没有记忆,他的过往都将归零。我们刻意让他想不起过去,是剥夺了一个人之所以作为他自己的权利。
过去那个他,活着就是恶;现在,我只要他忘掉过去地活着。
我只能领你们到这里,之后的命运我无法把握。
临行,昊与小筝共处一室,最后留给她一番话。
我之所以让你加入这个新家庭,因为我知道你一直在乎他。你恋他很久,但他故作不知,他是个不懂得爱的人,从来都是。现在你有了爱他的机会,也许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不要放弃。
我感谢你,也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
之后,两个女人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岁月只剩下三个人:她、她、他。
她的贸然出现让老人惊奇,来到海依山城的一路,她都没有自我说明。只是昊向老人解释:她是可以陪伴你们度过最难的一时、也许也可以代替你陪伴他一世的人。只不过,她过去一直是透明。
她喜欢了我儿子多久?
十年。
老人惊骇。最不了解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姑娘,你要想好,也许我的儿子什么都不能给你。
只要他活着。
这句话让老人无言以对,这也是老人唯一的念想。
一个最不平常的三口之家,就这样在一夜之间横空形成。
第四章-第四个人
记忆,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凭借着记忆,他找回了来时的路、找到了自己的家、找到了过去。
晨站在海依山城脚下,泪水一层层地涌出。自己多久没有流过泪了?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想不起也算不尽自己走过多少路。
但毕竟,此刻,他回来了。归时,海依山城又来了一场大雨,一如他出走前的那日。
是为轮回。
晨突然很想脱光了站在平地里,捞两把雨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如果可能的话,把颅骨也打开冲刷一番,所有迷魂的癫狂和不痛快的记忆都沿着等高线一层层冲到海里去。雨幕以异样的力道洗刷着海依山城,那是一种让人敬畏的力量,仿佛每个雨点里都包藏着看不见的实体。
雨幕中,再也看不清街道,云团似乎沿着山坡直压了下来,一个滚雷从此世界打到彼世界,卷携着不可思议的声调在空中擦出气味。
山坡的那一边,很快来了一片阴云,狂风沿着山城的地势直吹下来,那风力将他几乎掀倒。
镇子里的人纷纷进屋躲避,镇里店铺奇多,几乎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铺子,居所在店面之后,以店营生:面包房、茶屋、粮店、布坊、油屋、酒屋一应俱全。镇子里的人避雨奇快,几乎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找到了合适的归属,街道上空无一人,青色的石路无比清晰地呈现,城镇的等高线尽收眼底。大雨似是共工发难一般,风卷着雨幕泼起层层波澜。
他爬到记忆里的最高层,来到那木屋前。木屋已经变成茶屋,大门紧锁,不再是那颗铜锁。
也罢,他早已丢掉了回家的钥匙。
风向变了,雨棚瞬间失去了作用,陈晨闭着眼睛承受着不可思议的雨水,似乎能感受到那水居然是自下而上冲出来的。灌得他满嘴都是,简直无法呼吸。
他想到个万全之策——蹲下身子,缩头抱避,让打击面积缩减到最小,最脆弱的部分全都包裹在里面,唯有坚实的肩膀和后背承受着那不可理喻的瓢泼大雨。
他闭着眼,任凭自己向那片黑暗里沉降。
这样已经不知沉降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都好像是追随着上次的进度,累加起来大概都可以穿透地层,无论是睡梦中还是火车有节奏的摇摆中,随时随地,都可以继续沉降。
他不知自己最终会落到何处。
若不是有宽大的遮雨棚,那一整面的橱窗恐怕会被这场大雨敲个粉碎。晨看着那面大橱窗想着,想必这里的雨亘古如此,不然不会有这么结实的雨棚,抬头看,雨棚是惊人厚实的帆布,钢骨死死钉在水泥屋檐上,或许泥石流滚落,躲在这下面也有一定的幸存几率。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在茶屋之内了。整整齐齐的店面里,一尘不染的木质地板,并不壮观但足够整洁的茶柜,隔着橱窗也能反射出自己身影的玻璃柜台,台子里是花色不多的茶点饼干,一台电子秤蜷缩在那睡觉。
他低头看到自己光的身体,长期重苦力劳作让他肉体结实肥壮,色泽黑红,很难想象自己是一路乞讨归来,一月之久的跋涉并没有让他的身体消瘦孱弱,相反,把他的双脚练就得更加厚实。
他低头看到自己那双赤脚,被雨水冲刷浸润得干干净净,不再有让人不愉快的味道,甲缝中也出人意料地洁净,他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洁净的自己。
抬起头,也许久没有看到这样洁净规整的家——虽然这个家已然不属于自己。他知道这房子已经在他被迫离开之前就被卖掉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他的家人。海依山城这支细小得可忽略不见的血脉到了他这里,没有开花结果,只剩下枝梢的一片树叶,而今落在树下,终得归根。
这个已经不属于他的家还能够敞开双臂,他已然感恩。
她帮他把那床被褥搬到阁楼上,安顿他继续休息,准备了必要的水壶和茶杯,还有新出炉的烤点心。
大男孩关上窗户,在床上躺了下来,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上的梁柱。女孩父亲的衣服有点紧,干脆都脱掉。枕头和被褥都出奇的干净,散发着新布的味道,舒服得颅骨都发出喀喀的响声。被子的质感很不错,虽然是很普通的粗布,但和肌肤摩擦起来的感觉绝无仅有。
一个失而复得的居所,他知道这是命,也是运。
第五章-茶屋
小筝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看看挂钟,马上就十二点了。
饿了吗。她转身问凡,把最后一块铁板插进竹架,确认了一下饼干的香气,转过身来,解下围裙挂回钉子去,拍拍胳膊上的面粉走进店面。看到脚下熟悉的地板,脑袋里浮起一个睡在上面的男人的后背。
她把凡安顿在屋角对着门的椅子上坐好,这是除了床之外可以让他安稳独处的第二个地方。只要躺在床上抑或迎着店门坐进角落,凡就出奇地安静,鲜有离开自己的领地。他像期待着最心爱的人归来的乖宝宝,似有念想地、有一种无法撼动的执拗地呆在那里,目视前方抑或轻轻阖上双眼,安详得让任何人看了都心思柔软。每每她需要劳动或无暇顾及他的时候,她都把他安顿在这把棕色的胡桃木椅子上,便可以腾出整块的时间让她安心不停顿地做不得做的事情。每每这样的时候,她总会抽出间隙回头望向他的所在,他都是保持着那样一个期待着的状态安然坐在那,一动不动,像客人暂时离桌的一小碗茶。
完全不像是一年之前的凡,当大凶大恶回头,竟是这样软糯。
也许,这才是他人生归零的真实状态吧,每每回过头望着他的时候,她都禁不住这样想。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最好。她无法确定他五岁的时候是不是真的这样安静,每天乖乖地坐在那抑或躺在那,等着谁归来一样,等自己的脸或老人的脸来到他正前方的时候,他会及时地漾起最真切的笑容,让对面女人心中的坚冰层层破碎。
灶上的壶水响了,她停止擦洗桌台,关掉炉灶,垫着湿帕把壶从灶上提下来挪上镂空的铁盘,烫奶,在炉子里取出最外面那只面包放进碟子里,跟那杯奶放在一起,等待它们降到常温。等待的时间里,她想起阁楼上还有一个人在饿着肚子,便又操作了一份一样的放进托盘。
雨后隔夜的院子已经开始被风干,面包石铺就的四方院落,只有角落和砖缝里还有黑湿的痕迹,蒲公英更加鲜亮,角落里也没有一直期待着的蘑菇钻出头来。她端着托盘,来到院子中央,向着阁楼的方向侧耳听了一下,轻轻迈上水泥楼梯。
站在那扇门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里看了一眼。
门上的玻璃窗透出那男人静静沉睡的身形,笔直地躺在那,被子已经滑落在地板上,光洁赤壮的身体就那样无遮无挡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第六章-阁楼
一片无际的纯白。
白色挥之而去,比来得还要快。晨睁开眼,看到似曾相识的屋顶横梁,确认自己还睡在床上,靠海的山城、供应饼干的茶屋、阁楼。
晨难以置信居然以一种尸体的姿势就这么一路睡过来,好像一直都没有翻过身,身上的被子在睡着之前就被踹到地下,在工棚里的日子,他就是这样睡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不过,这阁楼的温度比起工棚更加温和,无遮无挡的身体水光光的,貌似出了一趟大汗。
他慢慢折身坐起,让屋里清冷的空气把汗风干,顺便清醒一下混沌的大脑。看了看外面的天光,自己应该睡了不下四五个小时,不过这其中好像什么梦都没做,这对他来说多少有点不太正常。
确实,什么都想不起来。
空气里的成分夹带着木味,微湿而亲切,不知不觉中,似能够找到儿时故乡的气息,那气息慢慢在头脑中放大,与深埋在记忆里的标本慢慢重叠,好像,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
空气里某样东西悄然细密起来,侧过头看,门外站着一个女孩。
是救了他那个女孩。
大概三十岁的姐姐模样,个子比自己高,城里人的那种干净大方的好看,少见的短发,若不是衣服上胸脯的轮廓,猛一看就是个男孩子。
她似乎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自己的秘密行动直接被发现,迅速收拾好表情后,眼睛放得更大了,似在盯着自己的身体。是了,自己没有穿衣,无遮无挡的身体。
这让他又想起在工棚里晨起的日子,在不知睡懒觉的老年工友大呼小叫的聒噪里,他不耐烦地从睡梦中回到带着腥咸味的现实,看着大大小小不同年纪不着一丝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身体从面前鱼贯而过,拎着粉色绿色的廉价水盆在工棚外面的水槽边毫无礼貌地挤着抢水。水槽是露天的,只能容纳六个人并肩洗漱,人造石的水槽只有齐腰高,恰到好处地遮挡住男人的标志,那些长期处在压抑和饥渴中的男人们并不甘心这种遮挡,水槽对面就是被重型机推平的废墟空地,没挤到龙头的工友在那对着一天比一天高的蓬草小便,把隔夜的积蓄洋洋洒洒地抛向将来会被自己堆叠出高楼大厦的地方。
而水槽旁边,就是女性工友们晨起洗漱的地方,那是一口临时打设的地下水井,背井离乡的女人们蓬着头,被长期捆扎钢筋磨得粗粝的大手被香皂和牙膏沫裹挟,有序地围在井口周围,一边耻笑着那些不知害臊任意炫耀标志的男人们,一边用丰沛洁白的牙膏沫遮掩住自己用旁人无法解读的异乡口音大笑的嘴。
这些女人的眼中其中就有晨的身影,他总是比较晚地出现在废墟边,挺立着因为年轻而能够持续更长时间血力充沛的男性标识,在工友们还没有弄湿的地方一心一意地尿完,解除膀胱的鼓胀,然后默默地排在队伍后面等待龙头轮到自己面前,捧起水洗脸洗身。
这样的景观在这个工地上日复一日地出现,以至于让工地旁一条城市主干线上来来往往的上班族们接二连三地向报社和电视台反映这种与城市格格不入的野蛮景观,但收效甚微,以至于,工棚后来的男淋浴区都被除掉遮挡,大大方方地面对着下班人群的马路,男性的标志和粗犷的取笑声在城市景观大道上一展无余。
在那样的年月里,晨和那座陌生的城市一起野蛮生长。
他并不觉得两性之间身体的区别会带来羞耻,不同只因为不同,就像每天都要面对的那些重型机械,搅拌机大口大口吞噬沙土泥石,塔吊高耸入云左顾右盼而自如,外观的不同只因功用的不同,没有什么可以觉得羞耻。
但今天有所不同,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个城里长大的女孩,无论如何也不该放肆。他扯过腿边的毛巾被,遮住自己半身。
你起来了。
她敲门而入,视线尽量避开他的身体,脚步缓缓穿过已经平的门槛,地板咯吱碎响着观望着她穿过半个屋子,把手里的托盘放在床前的木桌上。
晨嗓子里嗯地一声,隔夜的沙哑让他估计她没有听到。
她轻轻走到晨面前,像看文物一样弯着腰从下往上端详晨的脸。
没醒透吧?还发烧吗?
晨摇了摇头,看着托盘里一定是为了自己准备的饭食。
她伸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又和自己的比了比。
烧是退了,不过还得巩固,还得再给你打一针,要吃东西吗?
晨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眼睛里的光和真实年龄无法相符,那双大眼睛就那么咣当着,期待着回家的爸爸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一样的眼神盯着她,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天真烂漫。
我去给你拿药,你等着。
蓝色的拖鞋啪嗒啪嗒地走了,门都没关。晨恍惚着,好像还没料到她已经下楼去了。
晨看看桌上那碗东西,是一碗牛奶和一只刚烤好的面包,食物的香气真的可以让任何人忘掉任何痛苦。他起身,拉过凳子坐下,目测起那碗奶,应该已经不烫了。
端起碗,奇异的感觉,上一次端起碗是什么时候了?他默默地喝着奶,揪起面包啃着,面包极其松软,咬着,舒服得颅骨喀喀作响,眼泪都要掉下来。
阁楼的台阶上又响起轻盈的脚步声,她重新出现在门口,手里多了一个白色医用托盘,没有放在他的餐桌上,只是撂在窗台上。
好喝吗?
他不想骗她,也不想告诉她,长期粗粝的饮食,让他觉得舌头和唇齿相隔甚远,人早已失去了味觉。
很好。
在她立在旁边默默的监视之下,恐怕还是把碗里的东西喝光比较合适。那奶很容易下口,虽然尝不到味道,但确是好东西。
他放下空碗,舔了舔确保嘴唇不至于让她发笑,然后看了看她。
可以打针了吗。
他推开碗,碗边最后被嘴唇留下一点不干净的痕迹。他看到她已经在给针筒装上针头,熟练地汲入药水。他俯卧在床上,闭上眼,等待着那可能到来的疼痛感。
他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手有多么细腻轻柔。她的手抚在他的肌肉上,带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触感,像被丢进温水,又像是昨晚再次躺进属于自己的枕头,恍惚间好像自己又成了小孩子,回到童年那个五岁时的自己。
那宽敞壮硕的背显示出长期重体力劳动者的健康,脊沟连带着臀线,在窗外斜射的阳光下显出壮硕的黑红,细密的汗毛折射出光彩。她静静地为他注射,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抗衡。只是安静得像个睡着的孩子那样躺在那里,左边的侧脸埋进枕头,像是已经睡去。
他需要更多的睡眠和休息,她没有叨扰,将所有什物收进白盘,静静走下楼去。
但他已然睡得够多。听到她出去,待臀上的触感完全散失在空气里,晨走下地,想透透外面的空气。
地板虽然旧,但保持得很好,干燥的赤脚走在上面,踏实得很有家的感觉。太阳这会儿高高挂在海平线之上。这间阁楼的窗子能看到海,这会儿的海面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风景,灿烂到夸张的太阳把半边天的颜色毫无保留地全部倒进海水,比城市里高楼大厦的幕墙的磅礴更显气势。
晨试着打开窗,木质的窗子稍微有些变形,向外推开,发出纠结继而轻快的吱呀,一股毫无海腥味的新鲜空气带着力道掀过头发,顷刻充满房间,那一刻,晨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方方正正的院落在眼下一览无遗,透过后窗,可以看到茶屋亮起了灯,但看不到女孩的身影。院子里牵起一条晾衣绳,上面是自己的衣裤,晨心里一动,看到鞋子已经刷干净了,被鞋带挂在裤子旁边,还有竹夹上已经洗出底色属于自己的白袜。
他觉得自己应该有点什么行动才是,但一时又有些不知所措,脚趾抠了一会儿地板,决定放弃。脑袋一思考起来,就隐隐作痛。
碗里余下的奶膜渐渐微缩出褶皱。
第七章-母亲
老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女孩照例为老人端来午饭,容易消化的乳粥,面包,一杯清水。听她讲了雨夜在门前拾得的不速之客,那个找回家门来的孩子。老人暗暗吃惊,没有料到有一个人会出现在她们悄然不被世人所知的生活里,安全屋的安全被彻底撕破。她顾不得判断是段昊的失误还是命运的安排,一种不安隐隐地在心头脉动。
故事之后长长的静默里,老人提出,要看看那孩子。
他走下阁楼的时候,已经饥肠辘辘。
大脑的沉重感随着异样的睡眠在逐渐减轻,晨已经感觉到原来体内那颗太阳已经多少有了露出端倪的迹象。还是汗涔涔的身体,打开窗子,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上几圈,同时梳理大脑。身体干燥后穿上女孩从昨晚就摆在床头的那身仍然不合身的衣裤,刚刚合脚的只有拖鞋,他带上房门下了楼去。
晾衣绳上的衣裤都已经干了,只有鞋子里面还没有干透。透过茶屋的后门,他看到女孩忙碌的身型。
小筝蓦一回头看到他,极快地露出一个笑容,摆了下手,便转身不见了。
晨回头去看自己的衣服,鞋子被鞋带挂在衣绳上,收缩得像两根没精打采的隔夜面条,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身后响起脚步声。
你醒了。
小筝站在院中央仰脸看着他,半个院子都沉浸在大好的阳光里。
晨站到她面前,她上下把他打量了一下穿上她父亲衣服的他。
好多了,出来走走?
嗯。
是啊。
让我看看。
她的手拢上他的额头,满脸认真的神情。
老人隔着窗,静静地看着院心的男女,男孩矮壮,女孩细高,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弟弟。
他发现了老人的存在,盯着老人的脸看,那是一张穿过沧桑的脸。如果自己的母亲活着,是不是也应该这副模样?
这是我妈妈,你跟我来。
女孩朝他点了一下头,带他走向院子另一边。
院子另一边是三间卧房,彼此相通,像极了古时的乡间小客栈。朝着院子的玻璃窗明净透亮,望得见里面极其简单的房间。两张单人床呈对角线摆放,被子和枕头被收起来了,不大的衣柜,靠在门边一张旧写字台,一个旧的陶瓷杯子。另外两间因为玻璃窗的反射,看不清楚里面。
老人一直盯着那孩子的脸看,圆圆的、黑红色的面庞,二十几岁的强壮的身材,却有着与年龄极不相配的表情,迷失、无望,面对生人时的不知所措,让老人不忍。
孩子,你爸爸呢?
死了。
妈妈也不在了吗?
死了。
没有其他亲人了?
只有我。
你在这里住过多久?
十岁吧。
你在外面,都做什么活?
做工。
那孩子回答得简短如纸,那是一个五岁孩子般的脸庞,一如自己那个亲生的孩子。
这是你的家,你就在这里住下吧。
老人说出这句话,心下愧疚,好像强抢了这个孩子的生活,这么久才得以返还。这到底是人家的房子,现在自己也无处可去,隐隐地好像就要失去了既定的生活又别无选择。
老人的决定让他心安,她没有赶走自己,晨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若再次离开这个家,他亦无处可去。
老人拉他进屋,让小筝给他倒水,带他看家里简陋的陈设。他默默地寻找着记忆里儿时的影子。这里,曾经是他父母的房间,再往里,是客厅,然后,是奶奶的房间。
那个房间半掩着门,木门上的四格玻璃挂着白色的纱帘,能够依稀看到里面的单人床上躺着一个人影。被子纯白,跟她给他的一样。
那是我的儿子。老人淡淡地说,傻儿子,他再也长不大了。
他能够隐隐感觉到老人与女孩身上的不幸,长期飘零在外,让他有了这种敏感的感知,有的人的命运是苦的,那苦可以淡淡飘散着的,同样也飘散着的人能敏锐地嗅到其中滋味。
他默默走向前,想再看清楚一点那片纯白里躺着的男孩。老人意欲制止,但动作已晚。木门发出轻微的吱呀,晨看清了那个躺在纯白里的他。
他细瘦的身体显示出病态的单薄,干净而瘦的脚趾露在被子外面,安详的脸睡着,显出孩子样的沉静,沉静无法掩盖他的真实年龄,那是一个看上去比她年纪还要大些的男人,木色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只细框的圆形眼镜。
他叫凡,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老人说。但他是我的儿子。
也会是我的哥哥。晨心里这样说。
就这样,他开始了他第一天重生的生活。
第八章-山城
四颗心,一片不知何时还会再戳漏的天,彼此的新生就这样开始。
从老人的房间里出来,小筝好像撂下老大一个包袱般地轻松,拉着他的手,宛若拉着年幼的弟弟一样悠荡了一下:饿坏了吧,想吃点什么?
都可以。
我煮面给你吧。
好。
到店里来。
他随她穿过后门,第一次在这样好的天气里重新走进这个茶屋,心情完全不同,店门开着,小筝送好一个客人,然后去灶边煮面条,面条已经切好了,投进大锅里,翻开,过水,投入香菜末和辣椒油,宽大的白碗上搭着墨色的竹筷,放到细长的餐台上。他恍然觉得自己又从家人变成客人了,只不过坐在柜台里面。
茶屋就这样变成一个小小的面馆了。
小筝也给自己盛了一碗,在细长的餐台上与他错开对坐下来。茶屋很小,除了货架柜台和必须的活动空间之外,只能放下两张桌子的富余,这块富余被柜台延展出来的木质餐台分出里外,餐台下面是可以钻进钻出的空挡,柜外靠窗有面小小的茶桌,想品茶的顾客可以在这里边鉴赏茶叶边浏览街景和大海。
晨坐在靠近角落的桌边,椅子很旧,但很舒适,记忆中依稀是他家里的家产,貌似某位长辈曾经坐过。干干净净的桌面有些粗粝的感觉。街上的面包石干净得像刚洗过一样,那是大雨的功劳。
你今天看起来好多了。对面的她忽然说。
嗯。
今天有什么安排?她看着他的眼睛深处。
没有。
一会儿跟我去火车站吧,我有些东西要买。
嗯。
还知道车站怎么走?
晨回忆了一下,自己是步行回来的,火车站在山脚下,也是小时候的记忆。
跟我走就好了,还是有个向导比较好,而且借的雨衣我也要还。
嗯。
通向海边的坡路台阶上,太阳投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一路向下,只穿过层层叠叠的街道等高线,大海就可以越来越近。晨不时放慢脚步,感受着漫步在故乡的轻快,还有正面吹来、能够掀动衣摆的凉风。
风的气味变了,秋天要到了。她说。
晨品咂了一下这句话。
判断是不是换季,我从来不看农历,风的味最准,换季的时候,风会一夜之间把好几个月的味换掉。
是吗。
你可以留心一下。小筝看看他的脸,笑了一下。
晨深深吸了一口据说是变了味的风,想起自己好像好久没站在风里了,这样的感觉居然有点遥远的熟悉,像重看了一部五岁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面的人物姓名都记得,然而剧情一概混沌。
海依山城第五层里,小筝带他认识了那家织补店。他却没有记忆。
这家店的手艺很厉害,大婶是祖传的手艺,传女不传男,也奇怪,她的家族始终都是女孩。
小筝抬头看看晨,这些你都记得吗?
他摇摇头。
我看你穿来的裤子上也有补的地方,是你自己缝的?
过去有点胖,裤子就会有点磨,自己补了一下。
对男孩子来说,那手艺不错了。
是嘛。
不过,你现在也不瘦啊,难道过去很胖?女孩看看他的胸脯,似乎想象着更胖的样子还有他以前应该是什么样的生活。
现在不知道了,补裤子的时候,一百七十斤吧。
她引他走进那织补店,晨抬头看了看招牌,原木的质地,雕刻出硕大而端正的行楷字样并涂上了黑色,倒很有点童话的味道。似乎再次回到这里之后,故事就有了原木和童话般的温存。
织补店里的格局居然和茶屋相差无几,柜台的位置,货架的位置,从硕大橱窗望出去,安静的街道。她递上雨衣,道过谢,织补店大婶有一双骇人如男人般的大手,还有一双孩子般好奇的眼睛。晨望了她两眼,无法想象她飞针走线的场景。
走出织补店,她引他走向山城最底层。和阒静的山城上层相比,火车站一带是个热闹的地方,一边每天都要路过几趟绿皮火车,一边挨着海港,港里停着二十多艘小型捕捞船,大概是渔民自家的营生,鱼市很近,被海风吹得并不太浓重的腥味弥散着,张挂开的鱿鱼以一种异型的姿态展示在那里,新鲜的青鱼整齐地码放在台子上。
水果摊在路两边一溜排开,晨惊异于这里的商贩居然把水果处理得这么漂亮,瓜果一概无泥,一个胡子大叔坐在摊子后面,用一块布用心地擦着一个个苹果,苹果像上了蜡一样的光亮,甚至散发出塑料的质感,分不清是真是假。晨站在胡子对面看了一会儿,和大叔对视了一眼。
想吃苹果?小筝看着他眼睛问。
没有,这苹果很好看。
胡子大叔淡淡一笑,似乎十分骄傲。
水果摊一直延伸到火车站门前。晨看着那些招牌,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来过这个地方,即便十几年前的记忆也没有。
这里是新世界,一切要重新开始。他对自己说。
路过报刊摊,他留意到她的脚步放慢了些。女孩的眼睛掠过报纸上的那些标题,极快地看完,又离去。他想起家里几乎一本书一张报都没有,也没有电视机,这点还不如他过去的工棚。
沿着回去的路,她买了一袋胡子大叔的青苹果。两人沿着山城的台阶往回走,一路无言,她察觉到他一直在悄悄大口吸着空气,似乎在感知某种东西。
回到茶屋,他迎头看到:老人的儿子,那个叫凡的男人,正坐在自己吃饭的那张椅子上,对着店门呆呆地望着自己。
第九章-凡
凡由老人陪着,穿着白色的衬衫,白色的粗布长裤,灰色的拖鞋里,露着干净细瘦的脚趾头,静静地坐在店面角落里的椅子上,以一个平静的面色望着门外,像是在等待什么的归来,似又漫无目的。老人在柜台后面打理着店面,给偶尔走进来的客人夹起糕点放进纸袋,或者包上一小包茶叶。老人手慢,但极其稳妥平顺。好在海依山城的居民做事都慢吞吞的,并不急着买了就走。时间久了,周围的住民都知道这家店里有个老太太、一个傻儿子和一个贤惠的儿媳妇,却不知道她们来自哪里。
在晨的眼里,这家店、这家庭也是这样一个朴实温暖却也慢慢散发着苦味的,和他记忆里那个散掉的家一样,总是在角角落落里游走着一种让人担心的东西,而最后,那担心的东西真的就爆发了,拆散了一个好端端的家。
现在,他对家还是有这样的感觉,尤其在面对凡的时候。虽然,这是他第一次面对他。慢性的死亡,和生离也好像没有区别。
凡似乎对他的突然出现很惊喜,本来无表情的安安静静的脸,看到他的时候,像看到她一样时笑了,那张三十多岁显然可以做晨哥哥的面孔,在对视后的良久,绽放出五岁孩子般的笑容。那笑容让老人和小筝惊奇之余都感到欣慰,显然,他是喜欢这个初来乍到的“哥哥”的。
小筝收回可以活动的台子,腾出地方来走进柜台,把买来的青苹果递给老人,看到晨站在凡的对面,两个人像花园里两只偶遇的猫,对视了一下之后,其中一只轻轻叫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凡凡。
发出来的也是五岁孩童般的声音。
晨没有被这声音感到惊奇或耻笑,像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他一样。晨慢慢蹲下身子,凡跟随着他的视线,像怕面前的人突然会逃跑了一样,一秒钟都不离开他的眼。
他很想问一句:凡凡多大了。但忽然意识到,也许他的母亲和爱人并不认为他真的是个孩子,就打住了。
但凡似乎不这么想,突如其来地,一声清脆的“哥哥”撞进了每个人的耳孔。
老人和女孩惊异地转过身来,篮子里的青苹果静静地接受着水流的冲刷。屋子里的一切都瞬时被遗忘,只有那清脆孩童般的声音回荡在小小的茶屋里。
哎。
晨轻轻地应着,抓住凡细润的手掌,那仍是一个成年人的手掌,不像晨的那么宽大,也不如他的厚重,却如同孩子一样有一种奶汁般的光泽和触感。晨抓着那只手,那大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听着那笑声,小筝回首才发现,老人已经老泪纵横。
当晚,晨才知道:那是这一年多以来,凡第一次放声大笑。
晚饭后的茶屋只剩下小筝和晨两个人。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都再没有一个顾客。凡被老人拉进房间去睡了。望着窗外海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火,她告诉他一些这个家庭里需知的往事。她没有太多透露凡在失去记忆前的恶,只是说,他在一次事故中昏迷,很久才醒来,之后,就成了五岁的孩子,但记忆全无,并不知道那老人就是他的母亲,也不知道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只是对这个生活中唯一的老人有着一种生物般本能的依恋。
或者说,他只是五岁的智力水平,本质上只相当于一个两岁孩子的智商。
他会永远这样吗?他问。
不知道,医生说,也许会永远,那是很重的创伤。
看到他这样,你难过吗?
不难过,我为他高兴,因为,我知道他过去做过什么恶,如果他这样一直下去,忘掉自己是谁,将一直只是善。
如果一个人忘记了自己是谁,他还用为那些恶负责吗。
她无法回答。对于她,只要是他,就已足够。这些,晨理解不了,小筝也不求对错。
你们结婚了吗。
黑暗中,他又问。
这话,算终于触碰到了她的痛处。
没有。她答。这也已不重要了。
关了店门,他和她在院心告别,看着他肥厚的脚跟在拖鞋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一步步走上阁楼的宽阔背影,她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一如既往地亮着暖光色的光,散漫随意地照遍了整间屋子。老人在床边缝制着白色的粗布衬衫,那是凡最喜欢的颜色。
妈,别缝了,眼睛不好。她来到老人身边,静静地坐下。
好吧,不缝了,反正也只是找点事情做。老人放下针线,探着头看着最那边房间的情形。他没睡吧?
应该没有。
那孩子上去了?
上去了。
以后,让他在店里帮你的忙吧。
我自己可以的。
他这里谁都不认识,没有事做,又年轻力壮,你能让人家做什么。
她没有回答。
以后,让他多陪小凡玩玩吧,我看他们哥俩挺好的。
嗯。
我去给小凡洗个澡。老人说着站起身,小筝扶着她的手臂。
妈,我去吧。
还是我去吧。
女孩看着老人穿过房门,站在原地,心又沉了下去。
这,也许是她和她之间唯一的芥蒂。
第十章-夫妻
海依山城的九月,已是秋天。
老人大多爱生病,无可避免,又一次地病了。小筝每天早上烫奶的炉子上多了一只砂锅煎药。三元一包的草药,裹挟着希望扑进锅内,扬起一阵庞杂细碎的粉尘。自从上次大雨之夜留宿了山脚下的旅馆,她的感冒似乎就没有好过,一阵赛过一阵的虚弱。叫来医生到家里诊脉,医生说是她年纪大了,长久的心力交瘁。
如果,凡一直都是五岁孩子那般不招惹是非、不做那些恶,老人会不会更长寿一点?可若凡天生就是这幅样子,三十多年一如既往,老人就不会叹气发愁?
稍微更好哪怕一丁点的生活,好像总是在藏猫打转。
老人病了,晨成了这个家庭的救星。他学习很快,两个月不到,就能把店铺里的事宜做得恰如其分,烧火、和面、打坯、烧制,还会做饭。晨在老人和她的面前呈现出男人做饭的天赋,因为长期混迹工地生活,他的饭食粗犷而有力,一口口下去,像砖块一样堆叠在一起,似乎吃了这样的烟火,老人的病也有了稍许的好转。
他是你的好弟弟,一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对他。老人对小筝说。
自从身体欠佳,老人每日更早地睡下。是夜,还不到七点,老人便躺下了。
小筝检查好门窗,倾听着老人的呼吸声确实已经趋于平稳,她慢慢折身坐起,无声地打开门,穿过厅堂,来到最里面的房间。
他静静地躺在灯下,望着天花板。看到她进来,眼睛便又盯住不放。
她忐忑地走近他,她从未这么犹豫过,因为她知道,今晚,她将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凡凡,跟我洗澡去呀。她蹲在他的床边轻轻地说。
不,我不要跟你去。
妈妈睡了,跟我一起洗吧。
他不再说话,只是极不情愿地拽着被子,像一个做好准备要被老师骂的孩子。
连哄带骗地,她把他拉进浴室。浴室的灯从头顶照下来,似乎有重量似地,凡始终低着头,牵着自己衣角。
她穿着一件白纱裙,穿过院子的时候感到有些凉。浴室是独立的小房间,因为距离机井要近,所以在院子的另一边,跟厨房用的热水在一起。关上浴室的门,花洒泼下来的水散出层层热气。小筝的心也随着迷蒙的视线不定起来。
但别无选择,迟早,她都要这么做。
毕竟,他是她的男人,是她将来的丈夫。
她慢慢脱去白纱裙,挂在门板的钉子上。在氤氲的水雾里,扶上凡的肩膀。凡感觉到那熟悉的手掌,慢慢转过身来,瑟缩的眼神穿透迷雾,看到她的身体,他和她那么近,头顶的灯光那么明亮,没有什么是看不清的,即便浴室已经雾气迷茫。
她给他脱去白色的衬衫,又弯身为他褪下柔软的粗布白裤,他的身体异常瘦弱,她看得心疼。
为什么你跟我不一样?凡看着她的身体,嘴里带着孩子样的哭腔。
她怔在那里。面对这样一个问题,简单而带有孩童思维的穿透力,她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尴尬的真空里,他哭了,真的像一个孩子那样嘤嘤地哭了,声音很小,细碎,飘散在腾腾的热雾中。
她有些慌乱,慌乱中要除去堆叠在他脚下的裤子,他恐惧地向后退着,两脚被裤子绊在一处,身体摇摆,她去扶他的肩膀,防止他摔倒。触碰到那瘦弱的肩头,他的哭声更大了:
为什么你跟我不一样……我不想你给我洗……
妈妈病了啊,怕感冒的,我给你洗没关系啊。
我不想你给我洗……妈妈不要感冒……
他向后退着,畏缩着,哭泣着,拖拉着裤子,踩进身后的水里。那大孩子背靠着墙壁,用力把身子嵌进砖里,低着头哭着,拉下一长溜的鼻涕。
她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捕捉什么一样伸开双手,不敢轻易触碰那哭泣了的孩子,她跪在水里,任凭眼中的雾一层层扑散过来。
小凡,听话,自己脱衣服,自己洗澡,好吗。
她的声音很轻,终于有些像妈妈了。那大孩子站在她的面前,依旧哭泣,却不敢不听从命令。
浴室的门开了,一阵冷风席卷着铺面的水雾,凉气贴地而走。另一双脚出现在水中,看到眼前这一幕宛若舞台剧般出现在眼前,那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老人踏过水洼,湿了裤脚,关掉花洒,提起凡的衣裤,把自己的衣裳解下给孩子披好,穿过院落,劝进房间里擦干头发和身体,安顿进被窝躺好。
老人穿过院子,回到浴室门外。氤氲已经散去,世界又回到明澈可见的现实当中。
她还跪倒在那里,白皙的皮肤完全裸露在战栗之中,眼前滞留的景象并没有随着白雾散去,相反,已经深深印痕在她的内心最深处,现实的无情像深秋的重寒钉入骨髓。
她记不得是怎样被老人披上衣服,怎样被推进房间,重又回到黄暖的灯光下。老人的饮泣渐渐把她的意识拉回躯体,半晌,视线摇摆着对准老人佝偻的侧影,她道出了心里已经全然无力的话,虽然,她知道那已经不可能了。
妈,让我和他同房吧。
孩子,我老了,我不是东西啊……
妈,您不要这么说,我不怪您。
不是妈不让,是妈有些事,没有告诉你,我不是东西啊……
老人羞愧地闭上眼,一滴老泪,从干涸的眼角缓缓流淌下来,落在女孩手背上。
她不清楚,为什么老人允许她融入这个家庭,却不能接受她与他同房。若老人默许自己作为他的妻子,为什么又要拦住那最后一步行动?
那一夜,她万念俱灰。
第十一章-父亲
晨醒来的时候,已是一身大汗。看看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想想平时,也就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小筝已经会在店里面忙了,把隔夜发好的面团做成面包,把烤箱温起,面坯一个个排列进去,等待出炉的时间里,烧水,给老人熬药。药罐就那么煨在炉火上,一直到天蒙蒙亮,面包和药都完成,再打开店面的铺板准备迎接那些购买早点的左邻右里。太阳跃出东边的海平线,凌晨出海的渔船纷纷亮灯回港。
晨欠起身,看看胸脯上的汗珠,一颗颗完整地挂在那里。下身埋进薄被,皮肤已经和被子内层粘到一起。他掀开被子,身体感受到秋日空气的凉,推开黑乎乎的窗子,院子里静穆一片。
店铺里亮着灯。
晨回身找到衣裤,穿戴了下楼去,没想竟和楼梯上的小筝打了个照面。
你醒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陌生人一样。
嗯,看你这边灯开着,准备开店了?
是。
我来帮你吧,烧火我会。
凌晨的店铺里一片冰凉。隔着遮住橱窗和门扇的铺板,可以看到灯塔的光来来回回地旋转。
他生好炉子,看着炉火慢慢红起来,回头看着水槽边的她。小筝只能看到一个侧脸,脸上有些与常日不同的色彩,不是疲惫。
你怎么了,病了吗。他问。
不做声。
是不是天太冷,你感冒了。
小筝假装忙碌着没听到他说话,她心里在吃惊竟然这么轻易就暴露了心思,想到这样装傻不是办法,回头时,看到他身上还穿着自己父亲留下的衣服,正蹲在那里望着自己。
你怎么了?他起身去看她的眼睛。
没什么,我在想,当年,我爸爸也是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慌撒出去,就必须要继续了。她有些后悔不该牵起这个话题。
没什么,我昨天晚上,梦到他了……
因为我穿着他的衣服吗?我可以不穿,我穿我自己的就好。他说着就解开衣服叠放在旁边,反正炉火已经生起,驱散了店里的凉气。
如果你愿意,说说吧,说出来,心里会好。他赤膊站在炉火旁边。
小筝无奈了,关掉水,把砂锅端上炉灶,他过来帮忙。
炉火哔啵作响,他和她坐在店面的地板上,看着药罐。她不忍骗他,就道出多年前的一个梦。
我昨晚梦见他了,我爸爸。从一片白色里走出来,然后,我看清就是在那间屋子里,他开始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后来说,他对不起我,但是有些事他把握不了,现在来道歉。
有些事,把握不了?
嗯。小筝延着那思绪,又回到从前的记忆。
他就这么说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可以懂,不过要有更多的信息作参考。你说,他从一片白色里走出来?
对。
小筝充满希望地望着她,她惊奇于他竟然那么认真,认真地思索着自己本来是圆谎提出的问题。但他很想给自己答案,他在努力,看得出来。
你们对话的时间很短?
他就说了刚才那些,说有些事情他把握不了,现在来道歉。然后我就醒了。
你不是经常梦到他吧?
他走了以后,我这是第一次梦见他。
女孩望着他沉在灯影里的半张脸,等着他继续开口。
你爸爸,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和我妈妈原来都是工厂在职工,后来下岗,我妈妈借钱开了间点心铺,那时候我还小,放学了就给她打下手,我爸爸,就在后厨间看火,算是没有工作。
晨点点头:看火之余呢,有什么爱好,比如看书写字什么的。
她认真想了一下,慢慢摇起头:不记得有什么爱好,也许是因为我不太喜欢他吧,对他的记忆也不深,印象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不喜欢船,也不喜欢钓鱼,也不看书,不吸烟,不喝酒,不喜欢茶,好像他什么都不喜欢,就是坐在那,发呆。
为什么不喜欢你爸爸?
他那么自然地提出这个问题,自然得让她吃惊。
你觉得我不喜欢我爸爸?
如果是生前你喜欢的人,他走以后,会在梦里和你说很多话,如果是你不喜欢的人,就会说很少的话,或者不说话。我奶奶告诉我的。
她无言以对,他说的是正确的。的确,在他生时,她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我觉得他没有负起对这个家的责任,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哪方面都不够格,他好像什么都不喜欢管,就那么呆着,而且对我妈妈也不好,还会对她发脾气。我妈妈是个忍气吞声的人,什么都不会表现出来,而且我妈妈没什么不好,我觉得他不应该这样对她。所以,我不光不喜欢他,还有那么一点恨他。
现在不会了吧。
我昨晚梦到他,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能,我不很想他,或者说,虽然他是我爸爸,但我真的不喜欢他,所以……但是,既然梦到了他,他还那么说的话,我觉得,恨他还是没有必要。
有点想他了是吗?
她低下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说这个了。
他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这样继续下去确实对她有些勉强和无情。
他……
看她再次开口,他等着她开口。
有时候,他会看书。看很多的书,自然的,科学的,人文的,现代的,文言的。家里有很多书。他走以后,我妈妈把所有的书都卖掉了,不在了。
他看了看她,脸上多少有点苦涩,若不仔细端详,确实不易察觉。他觉得有些愧疚,问了一堆问题,却帮不上忙。
药罐里的水滚开了。她站起身,确认水没有扑出来,又开始做点心坯子。他去侍弄炉火,炉心通红,把店铺里映得如若夕霞。
天亮了,店里一切打理完毕,卸下铺板,小筝卖出今天第一份面包。晨回到自己的房间,用一把新的扫帚扫了一下墙面,又用店铺里剩下的去污粉和清洁剂擦了窗子、桌椅和地板,最后,晨看看那扇门,觉得还是重新油漆一遍比较妥当,否则天气越来越冷,则难以施工。
店面里的事安排妥当,晨别了小筝,下山去买被子,顺便带回了一小罐的油漆,耽搁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买紫色的,虽然拥有那间阁楼的使用权,但毕竟不太好改造房子原来的模样,尽管晨始终觉得紫色有点压抑。
忘了哪本书上看到的,说喜欢紫色的人有抑郁症的倾向。小筝在院子里仰头看着他粉刷阁楼的门扇时说。
你不喜欢紫色?
说不上喜欢,这颜色不容易脏,而且,那扇门原来就是紫色的吗?
嗯,是我爸涂的。
又提到爸爸的话题,他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索性住嘴。
刷好了门,他回到店铺里帮忙,看到空荡的角落,提出放几本书在那里,自己不看也可以给客人看。
家里没有书,筝摇摇头,这个家里最不能放的就是书本。
为什么?他还以为她是个爱读书的女孩。
书记载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你不知道哪本书里会记载过去和凡相关的事情,虽然他可能不识字了,但哪怕是图片,万一哪一个会触碰到他过去的记忆,都有可能让他醒过来,他决不能醒过来。
你不想他醒过来?
因为,醒过来的他,就不是他了。我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他想起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人如果没有记忆,那就不是那个人了;相反,如果一个人找回了丢失的记忆,那么他也不再是现在这个人了。
那个凡,过去曾经是怎样的人呢。
隔着偌大的橱窗玻璃,晨坐在平日无人的茶桌旁想。
第十二章-兄弟
今天是休息日,每周照例不开店的一天,他可以一直睡到中午。
晨在温暖中醒来,被子在阳光下显出奶色的柔白,新布的气息摩擦着皮肤,带来亲和的触感,像晒暖的沙滩一样让人沉迷。他深深吸了一口被窝里的油汗气息,觉得更不想起床了。脚底感觉到一阵凉意,是钻出了被子的缘故。太阳从窗子外面斜射进床尾,他把两脚挪到阳光下,暖意很快流上全身。
木门吱呀响了一声,宛若风吹过的痕迹。或者是被偶然跳上来谁家的猫撞过。他看了一眼那门,已经开了一道缝隙。
一只眼,试探着钻进门缝,矮矮的,在锁头旁边。是他。即便看到一只眼睛也能够辨识。那天真无邪的眼睛外面罩着一层圆圆的玻璃眼镜。
他朝他招招手,外面那张脸愉快地笑了起来,大胆地扒开门走了进来。
凡凡,来,到这里来。他从被窝里折身坐起,张开两臂,他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成年人的力度,把他扑了个跟头,被子也甩到一边。
你怎么自己跑上来了,她们呢?
睡觉呢,我自己跑上来的。还是孩子的声线,纯净,没有谎言。
快进来,外面凉。他掀开被窝,暴露出自己厚壮的身体。
凡愉快地踢掉拖鞋,两膝跪在床沿,看到他的身体,与穿衣服的时候有所不大相同。那个五岁的孩子怔怔地望着晨醒目的男性标志,初醒的搏动仍在,似乎是那尺寸让那大孩子惊异,他没有再动。
哥哥,你这是什么啊。
你不是也有吗。
你的怎么有毛啊。
我是大人了啊。
那我什么时候长大啊。
以后的吧。
凡懵懂地看着他,好像在咀嚼这句异常深奥的话。
我想摸摸啊。
摸吧。
凡抚弄着它,像是在面对一只还在长大的猫崽,那么小心,那么爱护,紧紧地盯着,面色那样的认真。冷不防,他用鼻尖上去贴了贴,左右摇晃了一下脑袋。
好热啊。
晨笑了,他果然是个孩子的智商。本来,还想叫他作哥哥的。
晨这样恍惚地想着,突然下体一凉,冷不防,那孩子已经把它衔在口中,像对待糖果一样,薄而小的嘴唇轻柔地吸吮着,像在店里的椅子上捧着那只奶碗。
晨本想制止他,但他发现很享受这种感觉,凉滑、贴合,这样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而且,好像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很脏,他已经不是那个在工地里摸爬滚打的人了,斜射进窗子的阳光浸润出身体细腻的质感。
好吃吗。他问那孩子。
哥,你想吃我的吗。
他的话提醒了他,晨记起自己某天晚上隔窗俯看到老人在院子的浴室里为他洗身的情形,门隙里闪过他的身体,下身好像跟成年人有所不同。
凡已经把裤子拉了下去,用手捧起自己的标志。晨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还处在孩童时期的东西,短小,白嫩,没有半根毛发,柔弱得像一根弯曲的奶酪,与那个成年男子的身体极不协调。
哥哥吃一口吧。哥哥吃一口吧。他像个孩子一样轻轻唤着。
晨呆望着面前巨大的反差,似乎,一切悬念都有解了:他和她是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这个家庭的诡异的源头在晨面前一展无遗。
哥哥吃一口吧。哥哥吃一口吧。他像一个孩子一样轻轻请求着。
他恍过神来,看着面前距离自己一拳之遥的小东西,白皙,细弱,纤巧。他抬起头,看到的是那个大孩子比自己已然还要成熟的面庞,加上那把清脆的童音,让他心底泛上一丝从未感受过的痛楚。
那个女人——也许还是女孩,内心始终承受着多么大的痛啊,过去,他都不曾感觉到。
他捧起那纤巧的尚未发育的男性标志,像一个父亲对孩子那样轻柔着吻了吻,细腻的触感撩动着他最为脆弱的神经,一度让他产生了某种幻觉。
阁楼窗外,水泥台阶发出急促的脚步声,他赶忙给他提好裤子。门响,女孩急促的面庞出现在门口,看到他和他的脸,那焦急霎时平静下来。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好好睡觉。
她踩过地板,从未有过的生硬吱嘎。
我想找哥哥来玩啊。那大孩子委屈得想哭。
她心软了,不再用那样急促的语气,揽过那大孩子的肩,在他耳边轻啄了一下,把他的脸按进肩头。
好了,乖,跟我下楼去啊,冻感冒了还得打针哦,凡凡不想打针吧。
我不打针,我不感冒。
嗯,跟我下去吧,穿好了衣服和哥哥玩啊。
晨从床上撑起身子,拿过罩在椅背上的外套,不经意间,身体完全暴露在她的面前。
她仓促着给那大孩子披上外套,匆匆下了楼去,屋门都没有关紧。他踩过凉的地板,看到她扶着他的身影穿过院落,回到暖黄的灯光里。
那片灯光照耀着的边缘,她轻轻关好门,以免吵醒还在睡梦中的老人,摘下凡身上的外套,让他重新躺好在暖的被窝里,盖好他的肩膀。
她取过他的外套,准备他休息好了下楼便送还给他。转过身,刚要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那大孩子突然说话了:
哥哥的鸡鸡可大了,还有毛毛呢。
她扶着门,惊异地看着那个孩子喜滋滋地望着自己。
第十三章-家宴
晨叹了口气,躺回床上,让脑袋里液体失衡的感觉趋于缓和。看看窗外,日出已经是半日前的事,晃晃头,依旧想不起梦里的内容,似乎到了海依山城,自己就失去了做梦的本能。
汗涔涔的赤脚落在地板上,踏实的感觉多少让心绪平复了一些,肚子里冒出一串长泡,原来已经饥肠辘辘。
脚底还湿着,满满地塞进小筝送的拖鞋,扭开门锁,扶着粗粝的水泥扶手走下楼梯,厨房的灯亮着。
打开厨房的门,他看到女孩正独自坐在桌边,看到自己进来,脸上一下浮起不自然的笑容。
你来了。女孩坐在那,静静地说。
我做完了饭,妈还没起,你先吃吧,我已经给凡凡喂完了。
晨低头看:餐桌上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盘子占据了所有的桌面,但盘里的菜都并不太多,每样只有一两勺的量,不过花色品种不少,一眼望去足有十个盘子,炒菜,汤水,咸菜,还有一盆糖煮的水果羹。
今天,你过生日?他问。
是凡凡的生日,三十八岁。你饿了吧,睡了整整十个小时。女孩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似乎,那双眼刚刚哭过。
对不起啊,我起晚了,让你一个人做了这么多。
不都是我做的,有些菜是我买来好的,看你还没开门,休息日让你多睡一会儿。他上午还烦你。她捧着手,两肘有些不安地支在身体两侧,目光有些不知落在那里。
晨拉过椅子,慢慢坐下。面前是一碗已经盛满的水果羹,糖水熬得很稠,切削好的苹果、雪梨、山楂,还有沉在碗底的莲子。
那个有点温了,要用这个。
她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打开冰箱,取出白色塑料小盒,用竹铲铲了六个冰块放在晨的碗里,又给自己弄了六块。
凉一下吃比较好。
冰块在碗里发出喀喀的融化声响。
晨不好再推辞,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水果羹。
怎么样?女孩的身子倾了倾。
他不太想说实话——我是几乎没有味觉的人。
很好,喝了舒服多了。他呼出一大口凉气,确实,舒服多了。
还是凉的最好喝,早上其实就煮好了,一直等着它凉,可总也凉不透。
说话间,院落那边的门开了,老人和凡的身影走出来,静静穿过院子。他站在门口,小筝迎上去接过凡的臂膀。老人的脑海里还只留着刚才她和晨站在一起的样子,恍惚着有些不自然的错觉。
难得的四人小小的聚餐。
菜太多了,晨拾起筷子,她还准备了白色粗瓷筷托,筷托好像很久都没用过,绝非新品,但着实干净,大概是最近才准备出来的。晨想不出这是否他家里遗留下来的什物。
“看你好像都不怎么吃肉的是吧,我准备的都是素菜,其实平时我和妈不太吃荤的东西,不过长久不吃,身体还是不行,总觉得没有力气。因为你睡着,所以也就没法问你喜欢吃什么,自作主张做了这些,应该都没问题吧?”
晨看看那些盘子:盐水撕笋、盐煮花生米、炒豇豆、茶叶蛋、黄瓜炒蛋、炒豆角、酱土豆,还有一小碟干辣萝卜。
没有蛋糕吗。他轻轻问。
我们不想让他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日子,不给他长大的信号,我们自己知道,纪念一下就好。她压低了声音说。
明了,这样就可以让他永远停留在这个年纪,这个家庭独有的苦衷。
妈您需要补身子,要多吃点。
尽量留给老人比较新鲜的食物,她给她的碗里夹了炒豇豆和水果甜汤。晨夹起最近的炒豇豆和酱土豆,放在自己的空碗里。
对了,给你们盛饭。
她起身找锅,盛了一小碗豆粥给老人。又盛了一大平碗干饭,放到晨面前,碗口的尺寸一如既往地夸张。
等下。女孩抄起勺子,在酱土豆的盆子里舀了一大勺酱汤,泼在晨的米饭上。
晨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她对自己做得有些太多了。他端起碗,一口一口吃下去,米饭浸过酱汤,的确入口更加舒服,温温地带着柔和的口感;糖煮水果里的冰块继续发出喀喀的响声,女孩朝他笑笑,端起碗也轻轻吃了起来。
老人默默地吸溜着碗里的豆粥,一下下把粥面上的豇豆拨进嘴里。
时钟沉闷地响了几声,晨的碗已经空了,惊奇于自己今天的胃口。吃饱了以后,身体里渐渐充蓄了力量,屋子里的一切好像也蒙上了一层光芒。看看桌上的盘子,几乎一扫而光。
凡也吃得十分愉快,瘦弱的身体靠在桌边,随着并不存在的曲调微微摇摆起来。老人看着对面那大孩子,默然地,起色似乎也好了不少,只是今天异于往常地话少。
凡的生日就这样在一场稍显丰盛的家宴中无声无息地度过。夜幕降临,老人和凡一起睡去了。晨帮她打理厨房,看着外面越来越重的暮色和稍显的星斗,他不经意转过头,看到水槽边的她默默地留下了眼泪。
第十四章-方圆
再次看到天花板上的滚圆结实的房梁,还有方方正正的椽柱,是第二天清晨。
晨奇怪自己今天醒得如此之早,圆滚的太阳已经完全离开地平线,照进这方小小的院落但对于自己来到山城的日子来说,还是第一次。
他认定这是一次改变。
的确像小筝所言,风的味道变了,推开方方的老虎窗,山脚下弧形的海岸线尽收眼底。冷却了的海风让他厚实的身体都微微寒颤起来,空气里的成分更轻更薄,和昨天想比,日趋于无。
他早早爬起,洗过澡后,帮小筝打理店面,烧火,打坯,看到点心和面包送进炉膛,他自告要下山一趟买点东西,小筝给他钱,他不要,只是披了外套就跑掉。
山脚下,火车站边有家小小的邮政储蓄银行,他取了点自己的积蓄踹进兜里,然后照原定计划去逛早市,很快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个老伯蹲在那里卖磨盘,小小的,比他的脸大上一圈而已,上下两爿,只要五十块钱。他向老伯要了布袋,把两爿磨装在里面,又买了一袋豆别在胯间,哼哧哼哧一直背到山顶。
等到看清他布袋里装的是什么,她早已吓坏,她无论怎样觉得他健康壮实也想不到竟然会有那样大的力气,也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哪里来的钱。他浑身都是汗,在茶屋里就地脱到赤膊,指着地下两爿磨说:以后早上我们卖豆浆吧。
他又解下在胯间的布袋,把里面的豆给她看,她咧开嘴笑了。
从此,小小的茶屋又多了两样生意,他磨豆做成豆浆,她利用当初妈妈开店时的所学做豆腐,每天出的量很少,只有几份,也给家里多不了几元收入,但日子显得更生机勃勃。每天晚上,他陪她泡豆、煮豆。小小的四四方方的院落里,不时传出圆圆的磨盘发出的隆隆声,再到白天产出四四方方的豆腐。
那声音很容易吸引屋里那大孩子。每到晨搬出磨盘,凡都要好奇地过去看,看那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那胖壮的哥哥如何把那些豆子变成像牛奶一样的东西。
从此老人的早餐里也多了一样饮食,拌了糖的豆浆在杯子里形成一个安静恬白的圆,伴着一块老人最喜爱的红枣方糕。自从那次感冒,老人的病像落下了根,从此再没能够起床。他和她谁都没有料到,那个略显丰盛的晚宴,成了老人能够陪凡度过的最后一个五岁生日。
这年冬至,在茶屋里隆隆的磨盘声中,老人恬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十五章-除夕
老人的葬礼办得很简陋,按照当地的习俗,死者为大,海依山城最上两层都是墓地。左右邻里看完烧纸散去,她还在新坟前哭了好久,他才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凡回到那个小小的家。
茶屋的生意停了三天,老人留下仅有的什物都被包好或者烧掉。凡从里间搬到外间,睡在他母亲的床上,这样可以获得更多的照料。
凡没有感觉到屋子里少了什么人,葬礼那天也一如既往地安静,之后的日子里,也跟之前没有什么差别,只要被安顿在床上就静静躺着,白天开店的时候,他就坐在店铺角落的椅子上,看着那些买茶、买豆浆豆腐和面包的人们来来往往。
日子一天天度过,收入有所增加,家里渐渐算是有了积蓄。他把他多年在外存的钱都取了出来给她看,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作为家底。也许是接触更多的缘故,凡和他在这个智商交错的层面仅能有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闲时,凡总会趁她一不留神就跑到阁楼上去,和那个胖壮的哥哥逗上一会儿。那个哥哥总会拿出一些简单而好玩的东西让他开心,他会折纸,会把砖头刻成小猫小狗小松鼠的样子,摆在窗台上也俨然一个小家庭。他会带他去院角的浴室去洗澡。每到夜里店面上了铺板,她在水槽边打理最后的杂活,会听到砖墙另一边两个男人洗澡时嘻嘻哈哈的声音。每到这时,凡总会很快活,足是个孩子了。
除夕那晚,山城很是热闹。山脚下的海边,夜空不断升起高高的礼花炮。站在晨的阁楼上,可以看到一朵朵的彩花在视平线以下绽放,给窗台上的三只小动物染上不同的色彩。三个人站在窗前,凡兴奋地拍着手叫,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开心。
这是这漆黑的山城为数不多的如日白昼。
为什么今天要放炮哇?凡突然回过头来问她。
两年来,他没有向她问过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过去老人是怎样回答的,一时语塞。
这是一个不能直接回答的问题,他务必要避免让他知道世界又向前迈过一年、自己又长大了一岁的概念。他只是说:从今天开始,天气要越来越暖和了。
凡信以为真,又转过脸去认真地看礼花了。她感激地看着晨被礼花照亮的侧脸,晨已经二十八岁了,也是一个男人了。
当晚,凡无论如何都不再下楼。他对她说,今晚就让他和我睡吧。
她答应了,独自下了水泥台阶,穿过院落,回到孤冷的房间。
这夜,凡一反常态地脱掉了所有的衣服,嘻嘻笑着钻进他的被窝,因为兴奋而湿乎乎的脑袋钻进晨的怀抱,好像害怕失去一样搂抱着那石头一样坚实的身体,嘴巴也不免淘气,像吸吮奶嘴一样吸吮着晨的胸膛。
未有过的感触从胸口蔓延开来,他闭着眼,体味着这奇异的感触,任凭那永远停留在五岁的大孩子在自己身上恣意妄为。
他又像只松鼠一样钻进被子下面,细润有力的手掌抓住晨的尘根,摇晃、吸吮。长期压抑的神经很快难以自持,从未有过的宛若看到自己的孩子在身上淘气的感觉从身上肆意妄然地铺张开来,他没有去阻拦那大孩子。
哥哥也吃我的吧。哥哥也吃我的吧。那大孩子掀开被子哀求着。
他起初没有这样的念想,毕竟这在他的眼里既不算玩闹,又似乎有些荒唐。但那细小纤弱、宛若未完工的奶酪般的小小尘根触碰到他的脸颊的时候,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在与自己打闹。
曾几何时,他都望着星空幻想着父亲能够亲近一下自己,像其他的父亲一样,用带着胡茬的下巴扎扎自己的脸,拉着他的手去钓鱼捉虾,带着他去草甸里用纱网捕捉蜻蜓,在海边用泥沙搭建着城堡,吵着嚷着和小朋友争论谁玩游戏玩得更好。
然而不会再有,宛若小筝在慢慢讲起她父亲的过往,他只觉得,那也是他的故事。
他感到自己宛若能够像一个父亲,把儿子心底那美好的愿望轻轻含在口里,闭上眼睛的时候,似乎一切都已经实现。
第十六章-伦常
凡看着窗外的世界真的如同他所言的一般,在一天天变暖。很快,海港里的浮冰融化了,苔藓和蒲公英又从院子的角落里钻出来了,隆隆作响的磨盘又可以从茶屋搬到院子当中。
凡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相信了晨的话,因为那些变成了真的。
夏日的傍晚,凡还是喜欢拿了小凳坐在院子里,看着太阳的光自下而上把那栋高高的阁楼涂成金色,还是很喜欢看着那黑壮的大哥哥一圈圈转动那沉甸甸的磨盘,随之能够像大哥哥下面一样流出牛奶,还是很喜欢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大哥哥的身体中间像海港里即将远航的大船一样扬起风帆。
凡有很多喜欢和崇拜大哥哥的理由,他也总是比那个跟自己身体不一样的女人更好些。
渐渐地,小筝感觉到凡对自己更疏远了,对晨越来越亲近。凡会把盘子里最大一块豆腐放到他的碗里,会每天晚上都跟着晨在浴室里嘻嘻哈哈玩上很久,会在一周里至少三天都闹着要到阁楼上去睡。
也许,这就是男孩的天性吧,即便他只有五岁的智商,却毕竟是个男孩子。她在水槽边这样想着。
岁月静好,夕阳每天傍晚都不厌其烦地把高高的阁楼一遍遍涂成耀眼的金色,那色彩会照遍整个院落,连院子中央那个旋转着磨盘通体黝黑的强壮男人也变成了金色,还有坐在凳子上老老实实看他磨豆的大孩子。
伏天的某个晚上,她从睡梦中醒来。看看时间已接近午夜。看到窗外的院落里被阁楼的窗洒下昏黄的灯光。
凡开始疏远自己,凡的生活细节日渐的开始不清晰。她担心这样的夜,他会不会踢掉毯子着凉呢?会不会吵着要回到自己身边?晨会让他按时睡觉吗?
想到这里,小筝坐起身,赤着脚穿过雨水冲刷过的院落,一阶阶无声地踩上水泥楼梯。海港和海平线的深蓝伴随着他的脚步从视线边缘沉重地升起,世界静谧。
站在门外,透过那紫色门扇上洁净的玻璃,她看清了。
那两个男人,一个黝黑,一个白皙,一个强壮,一个单薄,正在昏黄的灯下绵绵地缠在一起,做着让自己想都想象不到的事情。
她同时也看清了,凡的身体那从未被自己涉足的地方,竟然真的像五岁孩童一样,纤弱、细小、稚嫩,无存半根毛发,正湿漉漉地接受着他的吞吐,那里与她初见到时的完全不同。
她眩晕地想起三年前,和老人带着凡第一次入住海依山城,那晚,老人给风尘仆仆的凡擦身,褪去他身体最后一件遮蔽,她看到那饱满的尘物无力地歪在一边、纠缠的毛发散发着病态的凌乱。自己喜欢的男人这样呈现在自己面前,让她感到一种安宁。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一切竟然中了诅咒和魔法一般,竟然让他的肉体随着精神一并回到了五岁时候的摸样?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这就是老人在两年前那个夜晚饮泣的原因?
她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心脏砰砰地要跳出来,整个天好像霎时都变得血红,脚下的水泥台阶变得松软可怖,她几乎跌落。
那两个人丝毫没有感知到她的存在,仍在闭目肆意妄为,平日称兄道弟的两个大孩子,此时正沉浸在父子般的依恋与满足当中,好像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她本想推门而入凶猛地分开他们两个,让他们停止这样荒诞的行为。但是没有。她选择默默退去,沿着原路,毫无知觉地让心情随着飘忽的脚步步入低谷。院心的沁凉贴进她柔弱的足心,冰凉彻骨,让她从恍惚中醒来。
站在三间屋子的中央,她的心和屋子一样空旷,她感到自己已不属于这里了。
她倒伏在床上,仍止不住那天旋地转。头发凌乱地遮住她半张泪脸,她想不通,这到底是怎样一种安排,为什么他会遭遇这样的事故,为什么他在失去记忆之后才能跟自己走到一起,为什么老人迟迟不告诉自己这个秘密,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在这个时候摸索着找回到这个失散的家园,他带给了这个家太多,但在今夜,也彻底夺走了她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希望。
自己就这么跟着得以信赖的昊来到这里,凭空像灯神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一般成全了一直想要的人和这个家,就算不富足,但过去奢望中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看得见、摸得着。可现在……为什么就这样梦如此易碎?十年的执着如一朝黄粱?
她不信。
她在悲痛中暗暗发誓,要保住自己的家园,即便这个家已经远离她的故乡。她要她背离过去的一切得有所偿、她要黄粱一如既往。
次日清晨,她整理好一切,像往常一样穿过院心、沐浴、走进店面,生火、打坯,烹煮豆浆。他下来帮忙,只不过比平日的早上晚了一些。他道歉,像往常一样帮她生火,把面包和点心推进烤炉。在这个早上,除了发现她有些疲惫,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同。
唯独不同的,是她的心思。
你不舒服吗,昨晚没睡好?
有一点。
让我看看你烧不烧。
他转过身面对她,轻轻闭上眼。他像初来之日接受她治疗的模样,把额头贴上她的额头,用心试探那温度。
他贴着她的额,鼻翼几乎触碰在一起,他的嘴距离自己的那样近,她嗅得出他身上靠近烤炉留下的烟火味道,让人温暖而心安,就在那一刻,昨夜里她内心的愤恨突然动摇。
你有点发烧。他轻轻地说,像一个丈夫。
忙完日里的一切,他主动提出搬到楼下来陪伴她过夜,结实的臂膀抱着自己的枕头和被子,身边跟着老老实实的凡。
那晚,他劝说凡睡在他原来的房间里,自己的被子搬上老人的单人床,为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他给她煮了姜茶,放了很多很多糖,为她掖好被角,给身体保暖、发汗,他让她快点好起来。
是夜,她看着灯下那黝黑健壮的身体,泪水涌出。
你怎么了,很难受吗。
他又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她的额头,试温,却不料,她衔住了自己的嘴唇。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触,温暖,柔软,贴合,好像他的所有记忆都被驱走。那感觉太美妙,以至于,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慌乱,只是沉浸。
许久,她分开了,在黑暗里看着他的眼睛,她好像从没仔细看过他的眼睛,今天,是那样近,月光就可以让她看清一切。
感觉好吗。她轻轻地问他。
嗯。他有些懵懂,有些害怕,但老老实实地回答,还没有从刚才的恍惚中醒来。
我好吗。
你很好啊。
你喜欢我吗。
很喜欢啊。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喜欢。
他不知是什么力量让他说出后来那句话。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把我赶走,怕你妈妈。
她不是我的妈妈,她是凡的妈妈。
而且,我不够好。
你很好啊,我也喜欢你。我们结婚好吗。
结婚。一个让他没曾想过也不敢去想的字眼。结婚,可以让他从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一跃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自己没有得到的,从此都能够给予。
你会给我生孩子吗。
会。
她经久地看着他,好像能感觉到他脑袋里的想法,她要强化那念头,忽然一下又将他紧紧抱住,让他的头深深地埋在了自己胸膛里,被子滑落在地。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吃惊不小,但刚才她的眼神,似乎能够察觉到这种可能的存在。
她的手臂很有力,十指按在他的肩胛里,身体在明显地颤抖。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错事,一件无法启齿的勾当,一个让他转移目标的疯狂手段。只要她能够让他恋上自己,他就可以放开她的凡。
她的热情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一种迎合着抱住她身体的想法闪过,他不知是否合适,短暂的犹豫过后,他还是那样做了。
她的身体竟然如此单薄,平日里根本无法察觉的那种单薄,这样单薄的身体,竟然能够让她每日做那么多事,原来,他是如此不了解她。这种反差让他大吃一惊。
她是脆弱的。
他嗅到她胸膛的味道,那味道让他有了一种似乎很久都不曾遇到的感觉,后脑的颅缝里,有什么变换位置了一般喀啦响了一下。
她的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黏腻,他感觉到了,手臂上加了一把力量。
那不是刻意的沉重,而是一种放松下来的沉实,长久以往的疲惫,如今得以获得释放,不自觉地放松,不由自主。
她的手又加了一把力道,比自己的更甚。
他笼着她的身体,脑袋烘热,似乎遗忘了的感觉又重新爬上额头,身体失去真实,对周围的一切都迟钝,唯独自己怀抱里的重量。他重新抱起她伏倒在床铺上,不知道这样的力量是否会太疼,他嗅到她耳后皮肤的味道,后脑上的缝隙继续喀喀作响,他顾不得追溯那响声的缘由,他的手指触到了她的肚腹,反射地缩了一下手。
她渐渐平复下来,手失去力道,只落在他的腰上。
想进来吗。她问。
想。
进来吧。
他感到她的手,觉得自己什么反抗的力量都没有了。他们面面相对,他试着凝神,感觉到那双手颤抖着把他握住,好像两个人在密谋一件很坏的事情。
他的身体完完全全暴露在真实的黑暗里,等她的身体把自己包裹起来。他不甚感受到她的皮肤,之间似乎蒙着一层莫须有的薄膜,温度成为介质,毛发相接,无数喃喃细语般的信息奔涌起来,有目的性地透过他的皮肤流进她的皮肤,携带了诸多信息,又返回到他的肉体,然后又是下一波的交流。
他感觉到自己全身都在和她对话,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恐惧而惊奇。他嗅到自己皮肤的味道,在身体的热力下毫不客气地蒸腾出来,腋下的味道,脚上留下的新鞋子橡胶的味道,充溢进他的口里,他不确定她是否也吞噬着这味道。
她的双手慢慢引导着他,走进自己的世界。找到了,那确是她一直渴望得到的感觉,饱满,充塞,生命的重量鲜活地在她身上涌动。理智的膜被强硬地撕破,她的两手寻找到他可以扛得住磨盘的肩膀,还有第一次相见时那深重的脊沟、湿漉的臀线,颤抖像电流一样传到她的身上,什么所谓的交流都变得虚妄。
终于,他把他所有的希望都付诸给她。她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他把磨盘背进茶屋的那日,在她面前打开的那一袋饱满的豆。
他停下来的时候,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她坐在床头上,呆呆地望着窗外,似望着夜晚空茫的大海。他在身后抱着她,胸口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
她抱着他的双手,一下一下地拨弄着他的手指,内心茫乱。他感受着她的心脏,任她摸索着他的双手,心思斑斑点点,如夜里向海岸无限延伸下去的山城。
她转过头去寻找他的眼,用唇确认,印下标记,蜷身钻进他的腿侧,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他的包围之中,面对着他的小腹。他的毛发感受到她缓缓的呼吸。他肥厚的脚底感受到她的脚背,冰凉。
早上,她强制着让自己醒来,想起昨晚的一幕,知道这样的情形千万不能让凡看到。
晨不见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没有他的衣服,白色的瓷壶和杯子好端端地在桌上,墙上的挂钟好端端地睡着,看了下时间,六点半,外面天光青亮,薄薄的雾气随时可能消退。
她顾不得穿上太多衣服,疾步穿过小小的院落。看到下面后厨间的灯光亮了起来,看到里面开始忙碌的身影。
她舒了一口气。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走下去,和他打个招呼。打过招呼之后呢,说些什么呢,对不起吗?那样会不会让他不自在?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吗?严格来讲,那样说太不负责任,但是,也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严重的事。
那种事情,估计任何一个成年人都会理解的,没有必要大动干戈,那样反倒会让他们彼此都不自在。
脑子里又不自觉地回想起昨晚的事情,她摇摇头,企图驱散那一幕,瞬而又想起他身体的温度还有力度。
你醒了。
厨间里,他转过身对她这样说。
怕你病没好,没叫你起来,今天我来顾店,你躺着吧。
她望着他,望见的是从未发觉过的一个已婚男人温暖坚毅的神情。
第十七章-结婚
一如老人参加的凡最后一次的生日,她和晨的婚礼也是悄然进行,不过就是一顿略显丰盛的晚餐,没有任何宣称的来由和名义。
你胸口上的疤怎么回事,能讲讲?
她为他添了一碗他最喜欢的糖煮水果。
在北京打工的时候,有次在工地,建设国家大剧院,车轧过一根钢筋,崩了,插到我身上,不深。
饭毕,凡迷糊着要去睡了,安顿好他进入梦乡。他站在她的身后,悄然说:我带你出去走走怎样?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已经睡去的凡。
不想去?
不是。
他睡着了就没事了。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就在这里,不用太远。
他拉住她的手。
穿过暮色笼罩的院子,他领着她,走出院子,锁好院门,沿着门前的石街一路向西,来到这一层最边缘的人家楼下。
小楼旁边有个黑黝黝的小道,房子和院墙之间的缝隙。
来,走这里。他侧过身,从缝隙里挤了进去,仍扣着她的手,恰到好处的力度。
那缝隙刚好能侧身过去一个人,晨尽量收着身子,不让衣服擦到墙壁。头上可以看到一线星光。
她随着他小心地挪着步子,鞋底和砖块摩擦的声音,他的温度和自己的一样,以致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手,不过,这会儿他分明握着自己,像缠着妹妹一起玩的哥哥。
她听不到他的呼吸,他的呼吸总是轻轻的,也听不到他说话,他在黑暗中摸索,也许他不常走这条路,虽然在他长大的地方里,也许很久,他都没有再穿过这条缝隙。
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呢。
到了。
他似乎知道自己心思似地说,一步迈出那道人工的夹扁石,但身子仍然侧着,等着她出来。
小小的彼世界,这里是另一番景致。
干干净净的屋墙下面是一个平台,双人床大,还焊着栅栏,栅栏外面,是错落的屋顶,一望无际的大海。
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就在他家后面,但没来过几次。每次心情好和不好的时候,我就会过来这儿坐一会儿,看太阳落下去。不过冬天就不能来了,这里是朝西的,太冷,其他时候景色很好。西边的海,在家里看不到。
确实,虽然是傍晚,这里的视线依然惊艳,视野被大面积暮色占据,地处的屋顶,星星点点的灯光,泛着银灰色的海面,还有让人吃惊的繁星,天穹以不可思议的巨大弧线连接头顶和最远的海平线,让人有种欲飞的错觉,忍不住寒颤。
很美,是吧。
很美,很静。她没看到他的眼睛,兀自点头。这地方是特意造出来的吗?
是多出来的一块地基,为了安全,这上面不能造墙,就留下了这样一小块地方,不过,恰到好处,是吧。
天堂的一角啊。
天堂的一角……好名字。他玩味似地说。
风从正面吹过来,没有海的腥味,像水一样凉,吹过栅栏,发出呜呜的声音,末了从两人的腋下穿过。
晨用力吸足了晚风,感觉眼睛明亮了许多,脑袋里混沌沌的东西也一扫而空。
她没有说话,似乎睡着了一样,两手轻轻抓着齐腰的栅栏,像个安静的影子。
她想起不久之前,大概也只有一年的光景,也是这样的秋季的夜晚,他在那间小小的阁楼上,趴在小小的窗子上,也是吹着这样凉爽的晚风。
那时的家里,还有四个人。
针尖划过心肌的表皮,她抚了一下胸口。
你怎么了?他捕捉到她突然急促的呼吸,细微的变化,几乎可以藏得不露踪影。
没什么?
她感觉到他的胸口紧紧贴上自己的背。她把手放在他的肘上,厚厚的粗布衣裳已被晚风吹凉。
我想起他的妈妈。他妈妈说过,不管你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忘了他,都需要一辈子,真正一辈子走过来了,也不会真正忘了任何一个人。就像海岸的礁石,不会彻底消失,只是涨潮的时候,暂时没法看到它而已。
他默默地听着她说那些话。
晨,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是个浑身都是故事的人,而且,这些事怎么都让你放不下,你是一个沉重的人,沉重到让你会一点点垮掉。即便你也知道会如此,你还是会背负,因为你觉得这都是你最重要的东西。说真的,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觉得你有点可怕,我在想,这个人怎么了,他为什么要背这么多东西呢。后来,我知道了,你最重要的,是家。
他没有说话,只听她说下去。
你总是什么都不说,也许你不愿意把你的东西放到别人那里,也许你觉得这样不好。但是,这个世界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你也不光是属于你的。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原来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人,像一部电影或者书里的什么人,让人感到有趣,又让人感到有一点点害怕。你每次朝我走过来的时候,都好像扛着一大堆什么,那样强壮但是,又怕那些看不见的东西一下子倒下来,把你和你身边的人都砸得东倒西歪。你需要把那些东西放下,或者,让别人帮你一起背着。
他的妈妈就是因为自己扛了太多的东西,最后她垮掉了,像大雨里的一滩泥水,眼看着她一点点撑着,然后一下子垮塌,却什么也帮不了。我看着她,对她说,妈,你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可是她不听,还是一个人挣扎,我知道她一定清楚自己的结果,就像你也清楚你自己一样,但是,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
她就那么走了,想一想,那是必然的事情吧。不过,我心里有一点点恨她,她其实是个很坚强的人,坚强到什么都能扛得起来,什么都能度过,但是,我真的想不通,即便自己有这个本事,也非要做到,才能证明有这个本事吗,即便做到了、证明了,又能怎样。到头来不还是一样坏的结果吗,明明看到了结局,为什么还要继续,难道这种事真的就要实现才有意义吗?
太晚了,回去吧,不然要着凉的。他温暖着她的手臂。
对不起,让你想妈妈了。他有些过意不去。
没关系,我每天都会想她的,只是,我不再担心她了。
女孩转过身,侧着迈进阴影里的缝隙。
晨牵住手,感受着那力道,同她穿过那一线空间,离开小小的彼世界。
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即将消失的夕阳,那在工地里、在阁楼上已经看了无数遍的夕阳,似乎只有今天没有感伤的意味。
这一夜,他又和她缠绵很晚才睡去。
第十八章-凡城
每一天,当她穿过院子,会不时看到那个寡语的男人在院子中央转动那扇小磨,一复一日,直到她看到他脸上长出的胡须。
每一天,她都会在店铺里头把茶杯一个个擦干,摆到身后的架子上,又取下一只白瓷圆肚的茶壶,泡上一大壶的浓茶,在刚出炉的面包香甜里静静地等着客人到来。
每一天,她都会听着他带着两个五岁的孩子在厨间隔壁的浴室洗澡,里面传出愉悦的笑声。
海依山城的街道总是显得那么空旷,但也并非一人没有,一家四口拉着手走在面包石路上就已经稍显拥挤。一切都那么栩栩如生,但又觉得其中现实的成分在刻意回避着自己的大脑。
按照她的线索,在山城第十三层附近有座不大的超级市场,所需要的东西在那都可以买到。之前,她好像都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好好逛一下这座山城。
山城的横街沿着山势,在视线里呈现缓缓的弧形,稍远些的店铺必须走一段路才能显现,尽管如此,正如小筝所言,那家超市在山城遍地即是的店铺里确实规模不小,虽然只有一层,整体上却有十几家茶屋的总和。
一进店门,晨就笑了,这家超市和城市里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没有商品码放整齐的货架,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一米高水泥抹平的台子上,望过去更像一个室内农贸市场。不过照例,所有的瓜果无一带泥,苹果依然被有胡子或扎辫子的小贩擦得铮亮,锅铲盆碗堆叠得整整齐齐。
那些小贩有一半都已经和他们很熟识,都是过往光顾茶屋的常客。他们这才意识到,山城原来是这样小,又是这样亲切,像一个大的村落,又像一个大的家族。
晨掏出布袋里所有的东西:百洁粉、竹刷、手工肥皂、海绵。等人算好金额,找回零钱,拉着两个孩子走上回家的路。
光溜溜的面包石路,还是那副时光倒流的味道,四人踱步而去,路的两头消失在偌大的弧线里。
路的尽头是通向山城上方的阶梯,旁边有一个亭子,晨坐进亭子里,把布包放在石凳上,山脚下的海港尽收眼底。他给两个孩子指认着山脚下的风景:这里是火车站、这里是银行、这里是书摊。
那个生命将永远封存在五岁的大孩子,手里挽着另一个一天天茁壮成长的五岁小孩子,看着那个男人所言所指,出神地望着这座美丽的山城,末了继续上路。
回到山城第二十六层,晨抬头看了看那双叶茶屋的牌子,明显感觉心里流过一股暖暖的东西。
她掏出钥匙开门,回过头看那两个孩子和自己的男人站在那里,两个是黑色的,一个是白色的,看着他们,就是一种幸福。每一次全家出行,她都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他们,他们总是走得那样慢,好像很怕时光太快流转。
一家四口来到茶屋的柜台后面,拉出柜台延伸出来的桌面。面对着橱窗坐下。她打开砂锅盖子,七八块已经融掉了尖角的冰块在里面歪着头,不时喀啦作响。
他舀起一勺勺糖煮水果分给那个大孩子和那个小孩子,轻轻放在两只一模一样的碗底,又捞起一勺果肉:白梨、山楂、莲子。晨端着碗,慢慢地喝着。看提着布袋的大娘走过面包石的街道,妈妈牵着的小女孩手里举着棒糖颠颠地路过。
不多时,一辆自行车停在橱窗门前,戴着硕大制服帽檐的邮递员取下车后面的包裹,看了晨一眼,推门而入。
你们的件。邮递员直奔柜台。
晨看到上面的名字,唤过自己的妻子,她确认收件人,摸出钱包,递上身份证,取笔签单。
大檐帽的邮递员走了,两个孩子都凑了上来。
微波炉大的厚纸箱,颇让人有点期待。晨撕开胶带,打开层叠的箱板,取出里面包扎严实的黑色塑料包,撕开,里面是一个偌大纸袋。
纸袋里是暂新的两双帆布球鞋,一双蓝色,一双红色。
这是给我俩的吗。她看着晨说,满脸不解。谁又会给这个地方寄过两双鞋来?
晨最后确认了一下邮包上的姓名,没有写错。他转过身,拿起那双深蓝色的球鞋,仔细松好鞋带,女孩拾起另外一只,学着样子也把鞋带穿好。
他松开脚上的旧球鞋,套进新鞋子里,橡胶和新布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好了,你也有新鞋穿了,你那个里面的布面都磨掉,露胶皮了,当初就没怎么敢给你刷,穿了这么多年都臭死了。她满怀欣喜地说。
晨看看那双换下的旧鞋,已经没了作为一双鞋子的形状。
你不会丢掉它的对吧?她抬眼问。
对啊。
你不是那种人,你会留下很多东西,不会轻易放弃丢掉任何一种和你有关的东西,对吧,一旦丢了,你会很伤心,想很久。
门声一响,一位老伯走了进来,阿头为他选茶,称茶,包茶,老伯又称了一斤茶饼,看到柜台上的邮包,好奇问:现在邮政都送上门了吗?
不送上门的吗?
我的都要到下面火车站旁边的邮政储蓄去取啊,凭身份证,我们这里邮局人少,特快专递挂号信都不给送的,只打电话。
她怔怔地似乎想起什么,匆忙收好茶钱,转身绕过柜台向外奔去,去寻找那戴着大檐帽的邮递员。
海依山城山风摇曳,再没有一个外乡人的影子。
无碍,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的所在。
是夜,她从柜里取出一个瓦罐,拔掉塞子,用竹勺取了一点茶末,递给晨。
晨戴上麻布手套,在墙角掇了一抱干柴放在壁炉前面,架起一个小小的柴堆,拽了些纸头引火。
火噼噼啪啪地烧起来,晨褪下新鞋坐在椅上,两人一起望着那红色的火苗,确保能舔到瓦罐,等到瓦罐里的茶散发出奇异的香气,套上麻布手套,拎起罐子上的铁绳,把瓦罐折到台子上,倒进两个杯子。
眼看着那个男人挽起袖口,熟练地打理着一切,小小的店铺愈发的拥挤、充实,她和他的小世界被香甜的气息所包围,如同母亲最喜欢的红枣方糕一样甜腻。
一罐茶,各自长长的故事,让两个人足以度过秋风里的夜晚。她讲起昊、讲起凡、讲起她的苦恋。他讲起自己的父亲、童年、在外漂泊的日日夜夜。两个人的脚趾在地板上叠在一起,眼睛在炉火下渐渐变得透明,杯里苦涩的水汽和壁炉中的木灰无形地飞散到空气里,化为凡尘。
没看过海依山城的日出吧?
她突然这样说,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秋天了,以后日出会越来越晚,今天正好。
她和他回到那间阁楼,阁楼已经被漆成海蓝色,山墙上的排水管静静地伫立。他打开门,给她披上更厚的衣服,再一齐打开阁楼的窗。
时间刚刚好,太阳正企图从海平面那边爬上来,青的天光正在变化。
她试了一下铁栅的温度,抓住栏杆,看了看他的脸,然后向太阳那边望去。
海依山城笼罩在极淡的薄雾里,几乎清一色的红色尖顶滑过薄雾,山城另一边的景象也是如此娴静。可以看到扇形的海岸线、沙滩、港口、细长的码头,没有出海的帆船们聚在一处。大海渐渐泛起白色,太阳露出一点点,忽然的海风吹起她的头发和他的衣摆。
你总是睡那么久,都没好好看过几次日出吧。她说,双手抚着胸口的衣领,目不转睛地看着太阳的出现。
天生就很喜欢睡觉,挺奇怪的,和睡下的时间没有关系,在南方做工,没有多少可以睡懒觉的时候,现在你还不让我睡吗。
睡得多,所以才胖。儿子都背着你叫你胖爸爸了。
我胖吗?他不服气地看着她美丽的侧脸。
你就是个大胖子,世界上最好看的大胖子。
晨看着栅栏上她的手,长长久久地握住。
回去吧,一会儿他俩该醒了。
嗯。
太阳完全脱离了地平线,照耀着整个海依山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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