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食记|芦笋面

夏食记|芦笋面


刚过五点我就自然醒了,在床上抻足了懒腰,光着穿过客厅下了楼,本想在半地下的浴室里冲个澡再去买菜,没想在厨房看到老裴。

问及为什么起这么早,老裴说,今天是昊的生日,我要给他做一碗生日面。

昊的生日一直是个谜,我们几个人相熟这么多年,彼此透明无比,别说是相互的生日,即便对方爹妈的生日也能记得差不离。可就是这昊,消失多年不见首尾,没有生日也没有忌日,也曾经谈起过昊星座是什么,但只知道是双子座。包括小鹏云阳在内没人知道他生日几何。

“他的身份证和档案我都看过,但两者的生日都不一致,甚至都不是同一年,我们干这行,生日都是假的,无从查考。”云阳去年还摇着头对我们说。

老裴竟然知道这么个天大的秘密,我有点好奇这老家伙确实是有手段的。

“陪小路和云阳回沈的时候,云阳给昊的妈妈带了点心去探望,期间我问了他妈。”老裴如是回答。

的确,没有比这更可靠的来源了。

老裴做饭干净,平日价都是刚从浴室走出来一样,走进厨房,给人的感觉更是可以动一台外科手术。明显刚刚澡浴过的身子发着亮白的光,两只宽大厚实的赤脚踩在他特地买来的棕色亚麻垫毯上,那垫毯被他每天拎着戴森吸一遍,干净得可以随时睡人。两只水光光的大手,十指的指甲缝里永远干净。不知道他几点起的,反正案板上已经拉好了一大份面条,此时正在细剥一小捆新鲜的芦笋。

“你不是要做面条吗,剥芦笋干嘛?”我问。

“做卤子啊,日常的俗菜他看都不看一眼,鸡蛋柿子、香菇茄丁这些他肯定不喜欢,我想芦笋他能爱吃。”老裴对自己的人文功底颇为自信。

的确,要论烹饪,老裴在我之上;要论人品,更要甩我们几个好几条街。老裴岁数最大,但心思最细,二十个女人加起来也不及他百分之一。对于那个不好相处的寿星老来说,老裴下厨,我最放心。

芦笋剥好,正赶上电磁炉上水开,前后不差一秒。芦笋倒进玻璃大碗,沸水烫熟,加了喜马拉雅岩盐,看着就素到没滋味。不过老裴很快端出一样东西,颇出乎我的预料。

“花瓣?”

“橙花。他不是刻意保持吃素,是对肉根本就喜欢不起来,我看他平时喜欢的东西,无非于烟草、茶叶、沉香、百合,可以断定他确实喜欢植物,而且是嗅觉系的,天生对味觉没什么要求。橙花能食用,而且气味也够铺张,我想办法把它的味道做到芦笋里去,免得这碗面的味道太寒碜了。”

老裴有心了,那橙花显然是浸泡了一夜,在玻璃大碗里泛着金光,从冷餐室里端出来,冷似凝金,状若琥珀,果冻一样拌入芦笋大碗,然后开火倒进锅里收汁。

锅内无杂,温度上来,很快芦笋吸收了金汤,不等花汁吃尽,面条出锅,直接浇了汤头。

都说下厨是艺术,老裴的佛系厨艺让我叹为观止。

就像约定好了一样,三分钟后,昊突然出现,看样子刚淋浴完毕,头上一层接近于光头的青皮,身上披了宽松粗粝的亚麻大袍,从浴室出来和我俩道早。

“生日快乐。”老裴示意了一下灶台上的面碗。

昊脸上闪过一丝无奈,浮淡地笑笑:

“好吧,谢谢。”

餐桌上只有我们三个,对着那碗热气腾腾似乎还没法下口的芦笋面,他深深吸了一口锅气,说这个气味他很喜欢。

“你对气味很敏感,对味觉要求很低是吗?”我求证。

“我对味觉几乎是零要求的。”他说,“二十五岁那年,我问一个出家师父,怎样才能除去烦恼。老师父给了喝了一壶茶,回家以后,发现身体起了变化——味觉几近消失。我很开心,因为没有了味觉,就不用再思考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这一顿吃什么、下一顿吃什么。这些琐事我不用再考虑,果然少了很多烦恼。”

“但是也少了很多乐趣啊。”我说,毕竟我是喜欢饮食之乐的。

“我没觉得吃吃喝喝是乐趣,我生下来连人奶都没喝过一口。”说罢,他脸上浮现一丝自豪。

我问起他为什么要保密自己的生日。

“我不过生日是有原因的,因为我不喜欢自己,当然不会喜欢自己出生的纪念日;其次,我出生那一天几乎把我妈折腾过去,那样的日子我不忍心纪念。”

“三十七年前的今天,我妈生下我之后就晕过去了,医生还来不及抱我上称,就要赶紧抢救我妈。好在给抢救过来了,然后我一上称:四斤九两,医生就郁闷了:为什么这孩子这么小,咋还这么折磨人,生下来这么难。”

“我的出生异常艰难,我妈怀我的时候,滚过十八阶楼梯,还出过车祸,但我都安然无恙,大人都夸这孩子够结实。但问题是,生产的这一天一样结实,怎么都生不下来,从早上九点我妈被推进医院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才生下来。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生产完毕后,医生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我这个新生儿不会哭。”

“是,不哭,怎么打都不哭。我奶奶和我姥姥半生见过无数熊孩子,但自己的孙子外孙搞不定,连吓带哄带打,怎么弄都不哭,我始终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以至于我奶奶几乎放弃,认为我是个傻子。然后更麻烦的问题出现了:因为咬紧牙关,所以不吃奶。”

“我妈抢救过来了,要给孩子喂奶,但是我仍然咬紧牙关,死活不碰奶头,奶头凑到嘴边,头就转过去,躲。我妈以为自己奶水味不好闻,就让产房里奶水足的给喂,但依然是躲。”

“我姥姥说:喂点水吧。”

“但是用奶瓶装水,躲。”

“我姥姥怀疑是奶瓶有味道,换了新的,重新装水。还是躲。”

“老太太就哭了:这孩子咋这么犟呢,这是要把自己饿死吗?”

“我奶奶说:喂点米汤吧。然后老人家赶紧跑回家、刷锅洗碗,做了一大锅米汤,弄凉了一点赶紧跑到医院来喂。”

“这时候奇迹出现了:我终于张嘴了。但是,只要盛着米汤的汤匙一凑到嘴边,我就还是躲。”

“全家人急得要上房,主治医、助产、主任、院长,全都发动来了,说今天生了个奇怪的孩子。因为当时的我太小了,几乎是整个产房最瘦弱的那一只,不吃东西不哭,这点就非常让人恐慌,大家都怕我死了。然后全院总动员,给我找吃的东西。医院里所有东西都搬到我面前,一样一样地碾碎、打糊、试吃。可无一生效,当时包括葡萄糖水、盐水,只要递到嘴边,我都躲。”

“后来终于找到一样让我不躲的东西——那东西貌似现在已经失传了、买不到了,至少我从没见过,它叫做糕干粉。那是一种类似藕粉的东西,白色粉末温水冲调,调完是一碗无味无色的半透明浆糊样的。我终于张嘴了,吃了,大家都累得瘫倒了,都在讨论为什么这个孩子偏偏要吃这么一种素到完全没味道的东西。”

老裴理解似地一点头:“业力。”

“这件往事我妈第一次讲起之后我就记牢了,以至于,每一次轻生的时候我都会记起。我的出生与成长,是那么多人努力过的结果,我无权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忍不住打断昊:“你总是有轻生的念头吗?”

昊浮淡地笑笑:“其实我每天都想死。”

我无言。我知道,是他的信仰救了他——佛教里,自杀是大罪。也就是他最笃信的被他称之为“学科”的佛学,想预先知道世上就会有这种人一样,通过这种戒条,慈悲地把他留在了世上。

“我生下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吃这个糕干粉,但还是有前提条件的:只要是别人用过的碗和汤勺,我就继续躲,只有我自己用过的、新买的那套,就不躲。这个糕干粉挽救了我整个幼儿时期,以至于到现在我都没吃过一口人奶。糕干粉吃了很久,后来可以吃米汤什么的了,慢慢的奶粉也可以吃了,但仍然拒绝吃人奶,所以我一直很瘦弱。”

“你们都没见过我发胖,我最胖的时候,一百七十七斤重,是我远离你们之后的事。那时候我独居,偶尔回去看爸妈,一回家,我爸就看傻了,没认出自己儿子,再然后叹了口气:你奶奶要是能活着看到你这么胖,该多好,她就不会那么一直内疚。”

“我是奶奶和姥姥轮流带大的,我的堂弟也是。堂弟很胖,我很瘦,所以奶奶一直内疚。”

“那天,我妈也看傻了,说:三十多年了,终于抱到大胖小子了。然后,我这个三十多岁的、体重一百七十七斤的大胖小子,还主动钻到她怀里让她抱了抱。我妈一抱我,她就哭了。”

“三十多年了,生日这天,我一直选择无视,因为没有谁知道,也没有谁祝贺。即便是我爸妈,也知道我不喜欢自己、不过生日的习惯,也不敢发信息给我。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但也就是在刚才,我睡醒之前,我奶奶托梦,祝我生日快乐。还给我准备了一碗面条,不过我没吃到。”

“就在刚才?”我真有些吃惊了,虽然我不算有信仰,但怪力乱神之类,我还是保有敬畏之心的。

昊点点头:“嗯,就是刚才。我梦到她了,梦见在她老房子里。我一进屋,就看到之前每逢过年就会摆出来的大圆桌摆在床边,上面满满都是吃喝。奶奶说,你来了,赶紧吃吧,趁热。今天是你生日,多吃点,都是你的。”

“我一边吃,一边和她讲最近的事,讲北京的雾霾越来越少了、我的钱越来越多了、旧的工作辞了、自己随便干点什么,每天还都写文章、都练毛笔字,有固定住的地方,环境特别美,全都是树,各种各样的树,她肯定喜欢。”

“梦里那顿饭一直到吃完,记得很清楚,最后桌上就剩下一碗汤面没吃,就在我一转身的功夫,那一大桌子菜连同桌子就都消失了。然后奶奶就突然回到床上了,腿上盖着毛巾被,说我累了,要睡觉了,你回家吧。”

“我说,您还是这么早睡觉,这刚晚上七点吧。”

“然后我就开始穿衣服准备回家,就那么自然。但是刚套进去一个袖子,我就反应过来了:这是在梦里,不是现实。”

“带着那种清醒,我套上外套,看着闭上眼睛的奶奶。毛巾被盖在她的脸上,我给拉了下来,说:盖着脸容易缺氧,不要这么睡。”

“奶奶虚弱地说:太阳要出来了,太晃眼,不这样,我睡不着。”

“然后我就低下头,用我的脸蛋,贴着奶奶的脸蛋。她的脸很热,比我的还要热,根本不像是死人。”

“我对她说:我要走了啊,别太想我了,我还会回来看你的。你摸摸我,是不是胖了。我最胖的时候你都没看到,一百七十七呢,现在减肥了,一百四了。”

“然后奶奶还闭着眼,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给她擦了一下眼泪,又和她贴了贴脸,帮她把毛巾被重新掖好。她还是执拗着把毛巾被盖在脸上,但这次,我没有唠叨她、阻止她。”

“走出她家门的一瞬间,我一下就醒了。我看了一眼手机,五点四十五。然后我就下床了。然后,就下来洗澡了,就看到了你们。”

讲完,昊的眼里已全是泪水。

我抬头看了看老裴,他一直坐在那里,似乎陷进了某种沉思。

我问老裴:“你是怎么把时间掐算得这么准的,怎么就知道他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下来吃饭?”

老裴也浮淡地一笑:“我就是知道。”

昊没有顺着我的疑惑追问下去,只是擦干眼泪,抄起面前的筷子吃起那碗芦笋面来,吃得无声,也很认真。曾经最熟悉的那个跋扈而倔强的昊不见了,此时在我面前的,只有梦里那个听话的孩子,不再憎恨,不再厌恶自己、为难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贪嘴的乖宝宝。安安静静地,吃着他在梦里刚刚错过的、那碗专门准备给他的生日面。


END



0コメント

  • 1000 / 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