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食记|青梅酒
夏食记|青梅酒
一大早接了个顺丰快递,一年一度的青梅一箱。
老裴和小路也都醒了,赶紧招呼他们过来帮忙拆箱,把青梅倒出来摊平了透气。
一世聪明的老裴做了件错事:纸箱塞得太满,被透明胶带捆成木乃伊,里三层外三层,没法撕剥,只能动刀。老裴一刀下去,纸箱就绽裂开来,青梅裹挟着青涩的香气滚了满地。
小路取来拖篮,我们几个把满地的梅子都折腾进去,一路拉到地下层的厨房。迎面遇上刚醒来的昊。
应他的要求,眼睛不好躲避阳光,我在地下层收拾出原本的小酒吧给他住。因为我们几个平日几乎不会饮酒作乐,面积十二平米的小酒吧属实有点浪费,没有桌椅,只有一个吧台和一个酒柜。吧台给昊作了书桌,酒柜给他作了书柜,其余的空地都是榻榻米,床都不需要,摊开被褥就能睡觉,妥妥的一个修行人的安乐窝。
昊刚起床淋浴完毕,身上披着青袍,手捏一柄折扇,赤脚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知道原委,便问我们要怎么打理这些青梅。
“做酒,我们每年都做青梅酒,度数非常低,有酒戒的人也能喝的。”我说。
打开车库的后门和厨房的气窗,在微微流动的过堂风里,我们四个坐在厨房的餐桌上,开始折腾这些新鲜的青梅。
顺丰迅捷,还不到二十个小时就从树梢来到了我们手上,颗颗都带着绒毛,茬口都带着湿润的果蒂。老裴拿来王锦飚从北京带来的蟹八件,我们给拆分开来,每人选了一样自己顺手的工具,用来给青梅剃蒂子。刚开工,他们几个也都先后醒来下来了,说楼上一个人都看不到,就下来找找我们做什么。
我对云阳说:你们家的青梅又到了。
于是,云阳、小鹏、老王、赵良也都在几套蟹八件里找了顺手的工具来帮忙,赵良说我们几个人好像是拆了天秤座黄金圣衣的圣斗士。
剃掉果蒂,这步工序虽然繁琐,但必须要做,不把那点多余剃掉,做出来的酒会很酸涩。第一次做的时候没有经验,让我深切感受到了什么叫“一条臭鱼腥了一锅汤”。眼下,八个老爷们除了昊和小路比较讲究,其余都几乎一丝不挂,坐在那每人手里一根细长的家伙,低头在青梅屁股里钩钩点点,像在集体钩十字绣,很想拍一张发到网上去,但他们都说让读者看了太影响形象,就没敢发。
这道工具做了大概一个小时,所有的果蒂都去掉了,稍微表皮有点破损的也都挑了出来,品相最好的都被洗净备好。老裴找出历年都用的四个大瓶,里外刷净,把青梅码进去。一层青梅一层黄糖,整齐铺垫好了,再倒酒进去。
酒做酒基,在接下来的日月里会和青梅与黄糖一同发酵,成为梅酒,所以酒基要动动脑筋。四个大瓶,我们选了四种酒:韩国真露、山西汾酒、贵州茅台,还有一种,是我自酿的米酒。
米酒只有三度,几乎就是饮料,是去年春天入瓮的。李云阳要来一杯试试,我给他倒了一盅,他闻了一下,递给段昊问能不能喝,昊用鼻子过了一下,说还好。
“为什么修行人不能喝酒呢?”小赵良问。
昊淡淡一笑:“修行人最基础的戒有五戒,第一戒是不杀生,第二戒就是不饮酒。不杀生不是说绝对不能残害生命,是为了培养爱护众生之心;不饮酒是因为酒能乱了人的心性,让人思维混乱、言行无状,这与修行人要持有一颗明明白白的心相悖。如果能像我师父那样,做到千杯不醉,就不用持酒戒,因为酒到了他体内,无法让他思维混乱、言行无状,他老人家虽然就比我大不到十岁,但从来没体验过酒醉是什么滋味,他总是能喝倒一桌子所有人,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地拿手机拍下他们的醉态作纪念。他的云盘里,一共存了四万多张这样的照片。”
“也就是说他喝躺下过四万多个人?”我们几个都被这样的数字吓坏了。
“是的,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酒肉穿肠过’,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就不要再拿这句话当自己破戒的挡箭牌了。”
“那杀戒呢,踩死蚂蚁不算破杀戒吧?”好学的小赵良又开始追问起来。
“之所以有杀戒,是为了让人不起杀心,毕竟,无论是人是兽,除了肉体之外都有个无形的操作系统,那个操作系统要保持尽可能的纯净,无论是起了杀心还是被杀,都会污染到那个操作系统。所以,不杀不光是为了别人,也是为了自己好。”
李云阳拿过那杯米酒问昊:“那战争时期的杀,又怎么算?”
“战争时期,看你是哪一方、看你杀的动机。如果你是主动发起杀生的一方,当然有罪;如果是被动为了防卫,所谓止戈为武,你的杀行是为了保护更多众生、为了杀生者不再有杀心、保护众生的操作系统洁净,当然另当别论。曾经在战争时期,一群侵略者来到一个修行人面前,举刀准备行凶的时候,那位修行人为了让对方杀自己的行为未遂,在一刹那里自闭心脉,死在那里。看到人死了,那把刀就没落下去,持刀人也就少了一次杀生。”
李云阳放下那杯米酒,叹了口气:“你的话,让我想起我奶奶家的事。”
“十年特殊时期,我奶奶家在沿海的一个小村子里。当时她家是是村子里的首富,住在村口。那帮胳膊上戴红箍的家伙闯进村子扫荡,率先就进了我奶奶家。”
“他们闯进来的时候,我奶奶家正在吃中午饭。六个不速之客踹门而入,把屋子里外环视了一圈,说我们家雇了长工,是地主阶级,要铲平。我奶奶当时家里已经没有老人了,虽然只有二十岁,但已经是大当家。看到这样情形,表现非常淡定,说你们谁见过雇工和主子一个桌上吃饭的?那帮戴红箍的说我们不管,只要有雇工,那就不是一个阶级,必须打倒。”
“当时我奶奶家里人还是比较多的,一生下令说来人,把他们拿下。老太太筷子都没撂,几个雇工和家人连敲头带下枪,就地把那六个不速之客摆平了,五花大绑押到后院。我奶奶吃完了饭,又喝了一壶茶,点上一袋烟才来到后院。那六个家伙被捆成粽子,嘴里也被塞了东西。雇工问我奶奶怎么处理,我奶奶就说了一句话:他们想怎么对我们,我们就怎么对他们。”
“那个时候,那帮戴红箍的有个固定作业流程,就是逮到人先抄家、再游街、然后活埋。奶奶家当时要扩建厕所,正好后院有个大坑,于是让雇工再深挖几尺,把那六个不速之客推下坑去,就地活埋。然后,上面继续修建厕所,让粪尿累生累世叠加在他们头上。”
“奶奶真是一届英豪啊。”小赵良感叹。
“没办法,靠海的村落,生活相对富足,那个村子的家境都不差,几乎家家都有雇工。如果奶奶家这一关顺利过了,其他家庭就要被连累,奶奶家就像黄道十二宫的白羊宫,作为第一宫的战士,她绝不能防水,否则后面的都要被波及。”
“那后来呢?”
“奶奶处置完这六个人,说他们的人还回来,继续挖坑,候着,反正我家有的是地。再后来果然又来了几波人,全都被如法炮制,一个都没跑。但是厕所不能再修了,奶奶说反正后院的土都翻松了,那就种树吧,于是种上了很多梅子树。”
“然后你们家每年就都可以酿青梅酒了是吧。”
“这些是还是奶奶没嫁人之前做的,后来她嫁给了我爷爷,就离开家来到了东北,这一离开就是一辈子,再也没回去。她还活着的时候,就把老家的地址说给了我,让我得空了回去看看。说来也巧,我第一次去之前,在微博发了个通告寻求地接,一个当地读者自荐做导游。后来找到了老家,虽然村子早就荒了,房子也都破败成废墟,但后院那些梅子树都在,而且可能是土壤肥沃的原因,梅子还都长得特别好。我就拜托他每年来这里一趟,把梅子都摘了,寄一箱给我,余下的他都可以卖了换钱。正好那位读者是当地做水果买卖的,家里有果园、市场有摊位,不愁销路。”
“所以,这些酒可以叫做‘解恨酒’了吧?”小赵良看看那已经封口的四个大瓶,转身又问他师叔:“奶奶的杀生行为,也算是为了保护其他众生了吧?”
“所以也可以叫‘护生酒’,奶奶的行为也是为了救护其他众生。”昊捻扇一笑。
这时候,我才看到那扇子是他自己用毛笔书写的,上面是两个嚣张行草大字:杀心。而且,那把扇子的扇骨泛着金属质感,又轻又薄,目测是钛钢的,完全可以作为武器。
“一个修行人,带这样一把扇子,不怕人说闲话啊?”我说。
“修行的过程就是修心的过程,心里的恶念要杀掉,留存善念。老生常谈,为的还是操作系统的纯净。杀心还要有,自身的杂念必须要杀,这是长期作业,不是为害而杀。所以,此杀非彼杀。修行够的人,看了自然懂,不必解释;修行不够的,你解释了他也未必听得进去,听进去了未必理会,理会了也未必做到,做到了也未必做好。就像梅子,该摘的才摘,而且很好摘;暂时还不够成熟的,就让它们自挂东南枝吧,这也是慈悲。”
说罢,昊捻杯喝光那杯米酒,摇扇而去。
“师叔真是帅哦。”小赵良看着那背影,又碰碰李云阳的胳膊:“咱家奶奶更帅!”
云阳摇摇头:“奶奶老年其实并不幸福,身患两种癌症,折磨了七年。要说因果报应,还是有的。也许,这就是以命抵命的代价吧。有勇气保护众生当然好,但最好的,其实还是天下太平吧。”
愿天下太平,我们各干了一杯酒。
愿天下太平,我们还能喝到明年的青梅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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