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食记|菜包饭

夏食记|菜包饭


昊回来的时候是傍晚。

严格地说,他没有回来,而是黎霄鹏在门外把他“捡”了回来。他发现昊的时候,昊正坐在门外小区的长椅上,用一部手机上网。

“都回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这是小鹏对他阔别已久的师父说的第一句话。

“再等一会儿,我想把俗世的事办完。”

这是他师父消失多年以后和徒弟说的第一句话。

他带着他出现在玄关的时候,我们在家的几个人都很高兴,同时也很沉默。高兴的是他不辞而别这多年,而今完好无损地出现了,让我们心里一块不太愿意去正视的大石终于落了下来;沉默的是,眼前这个段昊和消失之前差别太大了,似乎因为某些更沉重的大石疲惫不堪。

他还是他,那么聪明,依旧凝重。他在玄关里看着我们,圆形镜片后面的视线带着一种我未见过的平静,一一扫过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和我们点头问好。留着一层青皮发茬但仍闪闪发亮的光头,在端详过涮脚池之后一秒,他就看懂了它的用处。他身上披着青色麻布袍子,袍子下面是一双藏蓝布鞋,脱鞋踩过涮脚池,两手轻轻提着青袍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渡过浅水,在硅藻泥地垫上留下一串阔大得和体型毫不相称的脚印。

“你老了。”这是他面对满脸惊愕的李云阳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

是的,昊没有见老,虽然这身非世俗的打扮让他显得更像我们同龄人,但脸上的线条和眼睛里的东西,让我想到一个词,叫妖精。

“妖孽,你终于回来了。”

李云阳说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昊没有丝毫的情绪动荡,只是拍了拍李云阳阔如悍马的后背,平静地说:“先让我洗澡吧。”

昊洗澡的当口,我们都在梳理自己的情绪,除了之前在京和昊有过一面之缘的小赵良比较平静,其他人都有点小激动。为了纪念这次团圆,老裴问小鹏要不要给他师父准备晚饭,小鹏很坚定地说不用了。我问他要不要准备点奶啊粥啊什么的,鹏苦笑了一下:能吃什么还是问他吧,他能入眼的食物太有限了。

日暮后的客厅里,我们围坐成一圈,人数比上次去小兴安岭的木屋还要齐全,但气氛却没有那么雀跃湿润。茶海中央,我点燃了几只香烛,因为昊说眼睛不舒服,故没有点灯。我们每个人手里都端了一杯茶,唯独昊的手里自愿空荡,那不合群的样子,依旧是消失之前的他。

“眼睛怎么了,坏掉了?”小鹏担心地问。

小赵良也很担心:“上次在北京我们见面的时候,你也没说眼睛坏了啊,出什么事了?”

“在暗的地方呆时间久了,太强的光就会不舒服。现在我很不喜欢艳阳高照的日子,只喜欢阴天,如果下雨,那就最好。”

昊轻轻地说,还是疲惫。

“病了?”我问,虽然看他面相不像生病,只是陷入一种极大的疲惫,一种被剪掉提绳,下一秒就会全身坍塌的疲惫。

“得了肝癌,不过发现得早,治好了。肝窍于目,肝恢复了,眼睛也需要时间。”他看了我一眼说,眼睛里都是笑意,不是一种大病治愈的得意,好像在笑话我身上或脸上的什么,那笑我没看懂。

“治好了?真治好了?不要紧吗?”小路有点不太相信地问。

“嗯,治好了。放心吧,我是七十九岁死于胃癌,不是肝病。”昊这次是得意地提了提嘴角。

“我说你怎么戴上眼镜了呢,”李云阳舒了一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镜片还挺别致的,上面像被切了一刀。”

昊在青袍下伸出右手食指,在镜片上缘自左向右比划了一下:“一切。”

“眼睛不好还玩手机呢。”小鹏抱怨起来,“刚才他老人家在外面刷手机,你在干嘛,联系别的人吗。”

“哦,在参加一个拍卖,买点值得纪念的东西。地址我写的这里,未来一到两周,这里会收到好几个快递。”

说完,他从袍子下面掏出一部智能黑莓手机,嫌弃一样丢在茶海旁边的茶巾上。

“什么东西啊?”我尽量把话题往轻松了拽拽:“要不要我把地下室收拾出来一个空屋子给你装快递啊。”

“嗯,给我收拾出来一个住的地方倒是需要的,我不想住在上面,阳光太亮。”他看看我,表示感激一样在青袍下面伸出手,在我膝盖上拍了拍,手心很温暖。

“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师叔。”小赵良一直自诩是黎霄鹏带出来的徒弟,叫昊一声师叔实不过分。

“嗯,不走了,回来嘛,就是回来了。走出去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回来么。”

他的话让我们几个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但那语气太奇怪了,虽说坦然,但也带着一种无奈的感叹,好像他的回来不是发自肺腑,好像随时要说出类似“回来就是为了再次离开”之类的下半句。

然而他没有说。

“你到底买的什么啊,就告诉我们一下呗,让我们有个心理准备。”看屋里的气氛又沉重了,我又带了带节奏。

“哦,再过几天,就是我姥爷的忌日,我在替他完成一个遗愿,就是帮他搜集他一个老战友的资料。我参拍的都是他战友的新闻报道、老照片,所以过几天的快递基本上都是老报纸、旧书刊、黑白照片什么的。”

看他是要讲故事的节奏,我顺势提醒了他一下:“七点了,我去给你弄点什么吃的吧?”

为了让我的命中率高一些,我又补充了一个封闭式选项:“要素的吗?”

他想了一下,抬头问我:

“家里有生菜叶子吗?”

既然张口主动要吃的那就是好事。我和小赵良下楼,在厨房里拆了一大棵生菜,用盐水冲洗净了。途中老裴又下来,说是嘱咐要米饭和酱,最好还要有香菜。

然而这简单的素食端到茶桌上的时候,昊却没有动筷子,既不吃饭也不吃蘸酱菜,而是问:“谁会做菜包饭?”

黎霄鹏第一个举手,拽了一片最大的生菜叶子,用筷子铲了米饭铺在上面,用一小把香菜对折、蘸了大酱放进去,菜叶两边一卷,下面一兜,三下五除二做了个菜包饭。

于是,每人手捧了个菜包饭坐在那一口口咬,说实话,我也将近十年没吃这东西了,着实美味。

黎霄鹏咬了一口就笑了:

“这东西在我家那边叫‘菜包子’,我妈以前经常做,尤其是夏天,不爱做饭了就吃菜包子。后来我送小坤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学校门口有个店就卖这个,我也总买回去给我爸妈吃。我和我哥红旗小区的时候,泰山路市场也有一家卖这个的,最早的时候两块钱一个,后来就涨价到六块钱一个了,时间可真快。”

“我家那边叫‘饭包’,还有夹鸡胸肉和奥尔良的,想想都恶心,还是纯素的好。”小赵良抹着嘴巴上的酱夸赞。

“怎么,治病的时候很长时间都在吃这个,吃习惯了?”我问那个菜包饭大宴的发起人。

昊吃得很慢,感觉他的咀嚼功能要比常人要慢三拍,每一口咬得都不大,吃得优优雅雅。

“也不是。我治病的时候要配合大夫重启我的免疫系统,辟谷来着,素的也不能吃。本来我想吃点蘸酱菜的,老裴劝我吃点主食,我一想,倒不如大家一起来个折中,就想起做菜包饭了。我猜你们也好多年不吃这个东西了吧。”

“是呗,每一口都是怀念啊。”李云阳大发感慨:“感觉自己的童年都回来了,上学的时候,夏天中午热,没胃口,我妈也不想开火做饭的时候,就给我和我爸做这个,做得方便,吃的人也清爽。这东西好像是朝鲜族的产物吧,不太确定了——有人想吃天津蒜蓉辣酱口味的么,我下去拿。”

黎霄鹏和老王都举手。

“我张罗吃这个,是因为,我姥爷以前也爱吃,也是为了纪念他。”

双腿盘上沙发边缘,双手撩起青色麻布袍子遮住双脚,昊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我姥爷当兵打过仗,是第四野战军林彪的部下。在他那个年代,条件最艰苦的时候,能抽一口碎茄子叶卷的烟都是最大享受了,树皮草根不用说,水坑里半腐烂的死孩子肉也吃过。我没上过幼儿园,小时候几年都是姥爷和姥姥把我带大的,他对我已经很慈爱了,基本上没什么要求,只有一个,就是吃饭要吃干净,碗里和筷子上不能剩下一粒米。”

“否则呢。”老王卖了个调皮,“你姥爷会用枪托揍你用皮带抽你么?”

昊轻轻摇摇头:“没有否则啊,我一直很听话,没犯过一次错误。”

我觉得这是很可能的:“小时候是满分好孩子的,长大后都非常叛逆。”

黎霄鹏坏笑着看看我:“所以你年轻的时候太叛逆了,现在老了就变正人君子了。”

“是啊,同理,我姥爷年轻的时候杀人太多,所以后半程人生从不动用暴力。”

昊一句话就杀光了我俩刚轻松起来的节奏。

“姥爷杀过多少人?”李云阳问。

昊摆了下头:“他从来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倒不是忌讳,只是不想渲染。”

“他会给你讲打仗的故事吗?”

“会的,但一般都不讲死了多少人、只讲场面。只有一次,是他讲目睹了董存瑞炸掉碉堡到牺牲的全过程。”

老王身上的肉一哆嗦:“你姥爷和董存瑞是战友啊?”

“是的。当时打隆化的那场仗,有一系列的难关要克掉,其实不止一个碉堡。董存瑞和郅顺义是一个突击组,我姥爷和另外一个战友是另一个突击组。上面给的命令是那个碉堡必须拿下,董存瑞和郅顺义如果拿不下,就换我姥爷那组,都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

“郅顺义就是电影里那个叫‘郅振标’的原型?”

“对,就是他。电影和小人书里,郅顺义都是配角,事实上他很厉害的,智勇双全,曾经带了三个人用计俘虏了一百多敌军,立了不少战功。只有炸碉堡的事被写成报道、拍成电影、写入课本、载入史册。我这次搜集竞拍的,就是当年留下的资料,把它们拿回来,算是一种补残缝缺吧,就像看过的旧电影看不到了,就总想找回来,哪怕只是录影带和VCD呢。”

“怪不得你能指挥‘淘宝店’呢,将门之后自带基因啊。”云阳点头称悟,“所以,实际上董存瑞用自己的牺牲保住了三个战友的性命。”

“是的,就是因为这点,他们活下来的三个生死之交成了很好的朋友。郅顺义后来给了师级待遇,作为老英雄的典型,在全国各地的学校做巡回演讲,经常讲着讲着就在台上自己哭起来了。虽然是老英雄了,但一点架子都没有,八几年的时候,每逢过年,老人家都会拎着东西来给我姥爷拜年,留下吃顿年饭。他俩的年饭不吃饺子,也不啃猪蹄,只吃菜包饭。自己做、一起吃,一起怀念当年。”

“为什么,是忆苦思甜吗?”小赵良默默地问。

“菜包饭对他们来说是个纪念。那个年代,能吃个菜包子简直想都不敢想,因为凑不齐原料:首先,米饭就太难得了,而酱,是比米饭还要大的奢望,因为做酱就需要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然后经过一段时间才能酿成,菜也需要留守下来开垦种植。战争年代,家都没有了,一路流年迁徙,根本没条件稳稳当当做酱、种菜。做一个菜包不需要技术含量,可几样最基本的食材都因为时间差凑不到一起,要实现它,简直是九星连珠的概率,那是一种时空上的奢侈。”

黎霄鹏吐了口气:“所以就算是六块钱一个,现在看来也一点都不贵啊……”

“我姥爷念过私塾,写得一手我至今没法超越的蝇头小楷,还会算账,两位数乘两位数,眼睛一扫就能心算出来,他还教会郅顺义写自己的名字,郅顺义很感激他。再后来两个人年纪都大了,虽然都生活在沈阳,但是走动不便,也就很少见面,只是打电话问候了。再后来,老英雄在零五年病逝,零七年我姥爷也走了,临走之前,还总会念叨当年那些老战友,还教导我:不管是什么样的年代,都不要忘了和自己一路走过来的人。他说没有想到人会老得这么快、这么快,一个个的就这么都走了,想回忆一下他们,照片都找不到一张。就像当年要做一个菜包一样,菜叶、米饭、酱、香菜,无论如何都凑不齐了。”

“所以,这就是你这次回来找我们的原因。”云阳下了定论:“也是你搜集老英雄照片的原因。”

“是,我在试图补偿一些东西,尤其是这次生病之后,我意识到,七十九岁挂掉也并不能成为自己浪费时间的借口,世事就没有来日方长的说法。你们都知道我的信仰,大家又都信缘,能在一个时间维度里相遇,本身就值得珍惜。”

我有点懂了,他那句“想把俗世的事办完”是什么意思。他一直都在用力、密集地活,即便不告而别这多年,但骨子里血液里,他都是最惜缘的人。

“你就那么坚信自己七十九岁什么的预言?”我说,他在这个问题上有点病态的执着了。

“这种事情,我宁可相信。”昊伸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一切”:

“有了那么一个标记存在,今后的路怎么走,就会有个大致的参照。就像画素描时候的辅助线,就像照相时候的取景框,就像弹钢琴时的节拍器,就像念经时候敲木鱼。也就是因为我坚信了七十九岁的标记,这次生病,我一点恐惧都没有,因为我知道这次不会挂掉,所以就积极配合治疗,治好了之后还有好多事要做。”

“不管怎样,回来就好。”我用手里的菜包饭和他碰杯。

见状,小鹏、云阳、老王、赵良、小路、老裴几个人都把手里还剩下几口的菜包饭凑过来,像酒杯一样,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就像菜叶、米饭和大酱终于在一起了。

0コメント

  • 1000 / 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