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食记|茶泡饭
夏食记|茶泡饭
晨跑的路上,手机收到了气象局发布的当日高温警报。所谓的“冰城”又要迎来几日的高温酷暑天气了。
到了家,下地下层,淋浴冲澡。时间刚过六点,我要给几个老家伙准备早饭了。
说到这个家的早饭,那真的是早饭,不是一个“早点”能够打发的。曾经和小鹏为小说锤字炼句的过程中讨论过,这两个词其实是有区别的,早点小巧精致,早饭厚重踏实,功效和排场都不一样。
对于北方人、东北人、尤其是这个家庭里的大块头东北人,早点是远远满足不了他们的。
但是我今天别出心裁,搞了一个既能避暑又能让他们吃饱吃好的花式厚重早饭。
论起营养含量和出锅口感的大米,当然要数全球最霸道的东北大米了。然而东北大米又品牌多样,首推的当然要数路人皆知的五常。说到这个牌子,其中又有玄机。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在黑龙江扎根,曾经几次想做大米生意,去北部农垦区考察,见识了真正的五常大米,五常大米泛指五常地区所产大米,但真正要细分品牌和口感其实还各有不同,狭义上又有N多选择,市场又有很多细分,泱泱稻田水深得很。
然而,今天下锅的并非手到擒来的五常米,而是凌晨披星戴月刚赶回来、目前还在沉睡中的黎霄鹏同学带来的家乡米。
说到这米,昨晚已经困得魂飞云外的小鹏同学就匆匆交代了我三句话:这是吉林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小山村里产的大米、那个小山村向外直线距离三百里都没有任何人家任何工厂PM2.5常年在3以内,这村子里产的大米每年只有五吨。
问到他怎么跋涉深山找到的这种稀罕物,他说,是一个敬仰他多年的读者通过各种手段联系到他之后,虔诚供养给他的。他让我有机会先下厨试吃一下,如果真的很好,那位读者愿意每年拿出三百斤来做为“溪树庭院”大家庭的特供米。
因为是前所未见的米种,资料又有限,又完全没有烹饪它的经验,我只能摸索着来。看着那只有五公斤的样本,我掂量了好一会儿才拆包。
米果真是好米,倒在手里油亮油亮,攥在手心里一把,翻手向下,多余的成团掉落,手心手指却能自然沾满,且一粒粒涨鼓得跟小猪一样,这是营养饱和的体现,只有东北一年一熟的顶级好米才有这种效果。那米又自带一股天然的香气。那香气很特别,有米香、有草香、还有一股茶香。
如此,我便审时度势,做它个茶泡饭。
洗净一只水壶,拎着来到地下室的酒窖。这里酒不多,百分之八十存的都是水,满满一面墙的密封陶罐,都是我存的日常泡茶的水:有农夫山泉、有昆仑山、有哈尔滨本地磨盘山的矿泉水。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既然是吉林本地大米,那我就选择长白山泉来烹煮。
然而茶我就没办法保证本地了,东北本不产茶。自从云阳和我合伙去武夷、安溪包了几个茶山,家里的存茶多得根本喝不完,用来泡澡都绰绰有余。然而岩茶和铁观音又不适合泡饭,花茶又太香,跟米里的香气斗起来得不偿失,绿茶又太苦又有腥气,唯恐不会讨好口感。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用日本产的福冈玉露。
这玉露跟中国的茶普遍不同,不是生长在青天白日之下,而是生来就在大棚里的,终年不见天日,在无菌环境下水培而出,纯净得感天动地,最大的一个特点是不带茶苷的涩味。第一次煎喝,像在喝白开水,但几寻过后慢慢茶味显现,淡到地老天荒,好像整个身心都被格式化了一遍。
玉露我没有煮,按照通常泡茶的流程走了一遍,出汤后用来淘米,然后陪米煮成熟饭。我找出从日本购入的一整套绘津漆的茶饭碗,把同样日本原装的海苔铡成窄条,铺上鱼泉榨菜,切了晨跑买回来的黄瓜,撒上一小点干桂花,点一颗去年这时候做的梅子,至少卖相上已经很原装了。
那几头猪起床下来吃饭,看到这消暑早餐都精神起来,问我什么时候去的日本。
看着茶饭碗上的描金兰花图案,我给他们讲起跟闺女一起游日本的往事。
都知道我结过婚,而且有了孩子后不久,我就跟老婆分手了,理由是确实生活不到一起去,审美和生活方式相去甚远。孩子在那之后也一直由两个老人轮流带,我只是每年两度去探望一下,平时交交养育费。
然而,在闺女寄养在奶奶家在上幼儿园的那年,就出了问题。因为闺女天生残疾,两只耳朵听不见日常的声音,只有一些高频的声音才能听到,生活起来很不方便。孩子奶奶把她送到家最近的几家幼儿园,因为这一点都被拒之门外。
孩子奶奶很气愤,甚至找到了电视台,说幼儿园这么做很不公平。电视台也颇有手段,把电话打到我手机上,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这时候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夜赶回渤州,面见了孩子和她奶奶,她奶奶一脸愤慨,跟我喷了一个小时,说现在年头坏了,人心不古,对孩子开刀,跑了三十多家幼儿园都没人收。
我问她老人家:为什么不送专业的特殊人群幼儿园?渤州又不是没有,学费也不是很夸张,师资力量我查了也相当可以。
孩子奶奶说:我孙女是正常人,凭什么送到那种地方去?
我明白了:她老人家是不愿意面对现实。
我对她说:妈,你这是逃避态度,跟我一样。当年我就意外有了孩子,我不想面对,才送给你们,而且我本身是不想要孩子的,是你们逼迫我的,给我扣了一堆帽子。我说我无法给一个后代一个健康安全的成长环境,但你说你可以给,孩子出生以后是这个情况,你又不敢面对,这种事不能逃避,我俩作为家长,得一起承担,想出解决办法,而不是一味就认定自己的孩子没有问题。
她奶奶问我:那你说咋办?
我说,一定要送专业幼儿园,因为那里对待这样的孩子更有方法,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教学,都会更有针对性,而且那种幼儿园里都是同样的孩子,不太会发生歧视。你把一个听不到声音的孩子扔到平常孩子堆里去,她会被欺负的,你会让孩子为难、老师也为难,这真不是幼儿园对你不公,普通幼儿园不收咱们,也是为了咱们好。社会上提供了这样的资源,为什么不用?
她奶奶一下就哭了:我的孙女就是正常人,跟正常孩子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变好的!
我也顾不得她的话是否矛盾,劝了一夜。面对现实,她老人家没得选择。孩子被我送到特种幼儿园,又念了特种小学和中学,后来因为学业好,被渤州大学破格录取。
去年夏天这个时候,闺女大学毕业,领毕业证的那天,我去学校接她,见面就给了她一个惊喜:那几年我都在大连做文玩生意,认识了一个教手语的老师,买了全套教材和她学了四年,再见到我闺女的时候,我的手语已经和她一样熟练了。
把毕业证丢在家里,我带她上了飞往东京的航班,日本是她最想去的国家,虽然这么多年过来,每年假期我都会带她去一个国家游玩、长见识,但日本这一站,她刻意留在毕业。
出了成田机场我们都饿了,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我俩一起吃了拉面,但她似乎对那口味不是很满意,说还没有渤大门口的刀削面好吃,就带她再去找宵夜。
在新宿一家不起眼的居酒屋里,我们父女俩坐了下来,周围坐满了下夜班的上班族,都在西装革履地低头吃着拉面。她选了半天,最后选的是很具本土特色的酸梅茶泡饭。
我和她选了一样的单,隔着后厨象征性的布帘偷窥到了制作的全过程,和她一起干掉了那碗小小的精致的茶泡饭。因为有拉面垫底,也不觉得那一小碗很寒碜。
然而一顿茶泡饭,让她喜欢上了日本的茶饭碗,那是一种木胎大漆的物件,表面描金,手感很轻,装上茶泡饭也不是很沉重,端在手里一口口认真地吃完,她说,掌心所感知到的渐变让她想到了人生。
“每个人的生命其实都像草木一样轻,但人活着,最基本的都是为了一口饭,吃了饭就能活下去,但人不能总停留在吃饭、活着这样最基本的需求层面上,总要升华自己。就像米饭,虽然本身廉价,但吃下去让人有精力,那些精力用来做什么,让自己厚重起来,才是人吃饭的意义。”
我问她:那你觉得结婚生子的意义是什么?毕竟,你也到年纪了。
她说她要想想,虽然已经想了很多年。
从东京到九州,又一路北上一直到北海道,一个月之后我们从札幌的新千岁机场准备回国。那晚不太顺利,飞机延误,我和她窝在机场四层的咖啡馆,她读书,我用电脑整理照片,四杯咖啡成就了我们在日本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问她此行感受如何的时候,她表示“不过尔尔”。
这一行,其实是少了一些内容的,譬如她没有听到北海道的波涛,没有听到富士山脚下的鸟叫,没有听到艺伎的弹唱,也没有听到银座街头的喧嚣。
我说,爸爸把你带到这样一个世界来,还让你成为缺少父爱、缺少一个维度的人,爸爸对不起你。
没有关系的爸爸,如果要说责任,我也有责任,就是我成为您的女儿之前没有和你打招呼;要说抱歉,我也有抱歉,就是我无法欺骗您说我此行非常圆满。
爸爸你不要失望,我很感激你能带我走过这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的风物人文,这是正八经的收获。但走过之后,我也同时发现这个世界其实不是之前设想的那么精彩,也许是我浅薄,也许是我迟钝,但我对这个星球这个人间的感触真的越来越没有小时候那么亢进了。知道的越多、体验过的越多,就越有一种“不过尔尔”的平和,也许某种程度上能理解耄耋老人应有的那种心境了。
就像这一个月来体验过的日本美食、景色,图片上的、传说中的,毕竟都是别人的。自己亲自体验过了,杂讯才会消失,这时的感受才能称之为感受。就像我耳朵听不到声音,虽然照大多数人少了一个认知世界的维度,但也就是这,才能让自己更集中精力在其它维度上去认知世界,譬如思考。
在日本这一路我都在思考那个课题,就是结婚生子的意义。其实,答案在吃完那晚茶泡饭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个一月来,我都是在验证。人的出生与否、活成什么样子,受到的影响太多了,父母在很多层面上是无力的;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会成为什么样子,已经在世的人对此也是无力的。
过去,日本在我眼中是一个人间天堂,环境整洁,人文礼貌。但这一个月,也目睹了垃圾堆、也目睹了抢劫、目睹了各种高雅低俗。这跟国家跟民族都没有关系,不完美,有缺憾,是设定。无人逃脱,也无从改变,企图改变的行为都是夸父追日。这里的人整洁、礼貌,但是人们生活得都很紧绷,像村上的文字;就像我们的国家,大家生活得相对释放,但随之也会带来问题,就像王小波的文字。无论如何,都是大师,也都是常人。
就像身体健全的常人,有听力,但无法选择自己是否要听到、听到的是否真实,想要屏蔽声音则很奢侈;就像结婚生子的普通人,看似圆满,却无从屏蔽爱人孩子在物质和精神上的叨扰,已婚人士要集中精力去纵深自我变得很难。我知道爸爸总和一群同志交往在一起,总讲起他们可以集中精力,把自我垂直深挖下去,超越了很多普通人的生活质量和生命高度。
这个世界的设定,从来都不是圆满和完美,所以,若有人自以为是地觉得人活着就要活得没有缺憾,那是他从一开始就审错了题,交上来的答卷必然是错的。
每个人其实都是割裂、永远无法真正拥有自我的。活给别人的那部分,就像饭食,吃下去,转化为精气,供给一个生命、很多很多生命,去做别的事;活给自己的那部分,就像饭碗,一个容器用来盛装什么,呈现出怎样的姿态,展现出怎样的价值。
饭吃下去以后会很难看,碗光秃秃摞在一起也很凄惨。饭,总要精致,和同样精致的容器搭配在一起。
吃饭是一场大事,要吃得实惠,也要吃成一个仪式,人生何况不如此。
登机之前,我们又吃了一碗茶泡饭,让这趟人生行程有始有终。
“你闺女现在做什么呢?”黎霄鹏问我,“很想和她聊聊天。”
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做什么,她从来不发朋友圈,也总是在微信上说我很好、异常快乐、总有收获、每天都有很贵的茶喝、每餐饭都吃得很好。
虽然闺女陪他聊天的愿望暂时无法实现,但另一个可以陪他的人突然出现了。
这天傍晚的门被敲开,段昊回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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