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二十二夜

二十二夜

一、

奇怪的事情到了现在已经是第十二个小时了,我仍然不能肯定到底是我自己出了问题还是除了我之外全世界都出了问题。虽然后者看起来有些疯狂,但眼下我不得不把这个可能罗列出来。

之所以今天又开始记日记,是因为我已经逐渐学会开始面对眼下这个状况,我想把一切都记录下来,如果有那么一日,我也不幸遇难,至少可以给后人留下一个记录——如果还有后人的话。

今天已经是这一切事发之后的第五天了,我这才终得以完全镇静下来记述此事,即便我曾经是个依靠卖文而生存的人,但在之前几天我几近崩溃,这种情况下我无法提起任何精神捉笔。

回想起五天之前的那个中午,我还是心有余悸。从自己家的大床上醒来,我就感觉到不对头,再感觉不到周遭的波动,忽然之间这个世界就安安静静了。窗外没有汽车轮胎摩擦马路的声音,街上空无一人——至少在我的窗子里看上去是这样。打开收音机,里面只有细碎的静电声;打开电视,每个频道都是空荡荡的蓝屏。

这个世界死机了。

我给妈妈打电话,给我前夫打电话,起初我还妄图按住紊乱的心跳考虑在接通后怎样开口,可是几通电话全都无法拨出。听筒里一片空洞。

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意识到出事了。

这太疯狂,好像好莱坞大片制造出的氛围一样,我所在的城市一瞬变成了空城,好像还不止。因为所有的卫星电视频道都没有信号,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全世界都成了这个样子——所有的地球人都不翼而飞。

当这个念头第一次闯入我头脑中的时候,我想到了一部小说,或者说一句小说:“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独自坐在房间里,这时候突然想起了敲门声。”二十年前我读到这个家伙写的这句话,还赞叹不已,然而现在我开始怀疑作者是不是魔鬼,或者先知。

本能催使着我务必出门查探一番,毕竟眼下还要生存下去,一切还要继续。或者说自己生活的维度发生了改变的时候,人都要重新对一切适从。可是这从哪里开始?又重新回到窗边,结果窗户外依旧一片静默,不是打砸抢后的杂乱,也没有浮夸的丧尸片般满地疮痍,更没有什么特殊形状的生物盘旋在半空。即便有的话起码还好,至少还能让我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我不敢出门,只是握着电话本疯狂地拨叫所有的号码,然而一无所获。拨通查询台的自动电话,期待里面能够像以往一样传出电脑发出的乏味机械的人声,也能让我稍微有点安心,然而却久久没有回音。

我想到了报警。

这是我第一次拨通报警电话,手有些并不是因为空城的恐慌而颤抖,我发现拨这个号码时有一种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的快感,仅仅就是三个数字,我感觉自己拨了一万年。

然而,电话另一端必然是真空,那真空让我记起不知哪位作者的话:

“当一个人面对突如其来从未预见的事情时,又正好这事太大,人轻而易举就会空白。”

我的眼没瞎,但是眼前真的是一片白。

这时我真正的恐慌起来了。

不知何时,我开始自言自语,我对自己说话,也许也是在对上帝说话。尽管我不是基督徒,不是任何一个宗教信仰的信徒——难道就是因为这,我受到了某个神的惩罚,把我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的地狱?我几乎开始相信神明这一说。

该死的,人都哪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了自己一万遍,问了上帝一万遍,然而却没有答案。

天马上就要黑了。还是没有电视看,没有报纸送来,没有电台广播。我想打开电灯,却发现没有电。

又一阵恐慌火上浇油,这意味着我在夜晚失去了唯一的依靠,没有光的一个人的世界是多么可怕,我曾经体验过,或者说我正在体验——但是单身的一个人和全世界大概只剩我一个人并不是一个概念。

太疯狂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手电的电量看来还充足,可以完成我这篇日记。我意识到遭遇的一切非比寻常,所以特地翻出一个新本子来记录这一切。现在,我想睡觉了,但愿早起之后一切都能恢复正常。

躺在枕头上,我的脑袋无法平静,体内仅有的镇定像枕边手电的电量一般——现在貌似还充足,明天呢?是否又会不一样?如果电池用光、冰箱里的食物开始趋于腐烂,一切是不是就要开始走向边缘吧?

边缘。

终于,在脑核再转不动之后,我沉沉睡去。



二、

次日醒来的时候,我的心里瞬间装满恐惧,因为我已经能够再一次绝望地感知到外面的世界仍然是昨天那个样子。

果不其然,大街上空空荡荡,随风而走的是废纸和塑料袋,这个城市正在走向彻底死亡,没有电力,没有交通,没有交易,没有通讯。

再隔不久,便会没有食物。

想到这里,我的胃和心脏几乎痉挛,下意识中我摸了一下肚子。穿着睡衣坐起在床边,抱着头思考着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意料之中,完全没有结果,我想找人咨询一下都不行,也无法听取别人的意见,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电视台不会有专家评论,报纸也不会有专版,我受到了一种空前巨大的与世隔绝。

压根就没有信号的一切让人恍如隔世,回到古代的那种独坐空帷让人绝望。

原来人回到原始是这么轻而易举。

我只想知道这个城市到底发生什么了,干脆就是一场梦中梦?我至今仍未醒来?

我抱着头,就像前夫和我提出要离婚的那天一样,几乎是一种心情,绝望,不知所措,四周传来如同白开水喝多了的空乏感。

不管外面是否安全,我决定出门。

拧开水龙头,自来水随时像要消失,好在太阳能热水器里还有些存水,可以囫囵洗个澡,换上最中意的干净衣裳,我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决定带一样武器,选来选去,还是那把Mcrotech的折刀最为合适,那是我前夫送给我防身用的,我把它放在牛仔裤的后裤袋里。

钱包基本不用带了,门钥匙也大可不必,但我还是决定锁门,因为我不敢肯定其他生物例如谁家的猫跑到我的房间里来大肆祸害一番。

出门的刹那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学会面对现实了,我的各种行动倾向已经证明了这点。

下楼的过程极为恐惧,我害怕这个盘旋向下的通道的终点,将是一个涡流连接着一个可怕的世界。

当阳光无遮无挡地照在我脸上的时候,那种恐惧瞬间消失。阳光向来有这种魅力,让一切不快都在他的光芒下蒸发。地面上只投下我一个人的影子,我感觉到那种空前的安静。

可这种安静持续不了十二小时,旋即马上被这个想法再次打入冰窖。

走在街上,强烈的孤独感和不安全感将我包围,目光所到之处都了无生气,好像整个城市的人都突然间从自己的位置上消失了,没有理由,没有目的,就那么升天而去,留下独自呼吸的我自己。太阳除开温度不再带有幸福的温存意味,街上的汽车都好好的,有的停在街边,有的泊在车位里,最可疑的是那些正在道路上行驶的车辆,无论是出租车还是公交车,都安稳地停在原地,引擎无一例外地安静着。自行车的车头朝着它原本要驶去的方向卧在那里,好像车的主人——年轻人或者上学的孩子在这个过程中猛然学会了飞行一般,留下那原始的交通工具一去不返了。甚至,我看到路边一辆别克汽车驾驶座旁的车门还开着,好像驾驶员打开车门,一步下来就迈进了无形的深渊。

我仿佛听见兜里的刀在震颤。

走进一家路边的餐厅,餐盘和杯子都好好地放在明显有人使用过的餐桌上,咖啡是冷的,可乐也不再冒泡,汉堡或者拌菜都静置在那,餐具有的放在桌边,有的泡在汤碗里,而没有一只丢在地上。

珍贵的食物,此时此刻带来的感觉居然是反胃。

我的疑惑越来越大,好像这座城市撤空的时候,大家都井然有序,没有人异议,没有人反对,自然而然地留下正在进行的一切。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走出餐馆仰问苍天,然而回答我的只有一如既往的阳光。

突然间我留下了泪水,因为空虚,因为害怕,因为无助。

我决定去妈妈家看看。

我没有使用任何交通工具,步行着走过四个街区,一路上的情景不断地验证着我的担忧——这座城市确实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没有来由地,丢下了旅客自我落荒而逃的一切,仿佛我才是外来入侵者。

妈妈家那栋已经有十三年光景的很普通的住宅楼今天和往常一样,了无生气地站在那里,和周围的几栋没有什么分别,和下楼时那种怕终点是涡流一样,我几乎是小跑着上到四楼的,我心里不得不残存着一个念头和祈望:如果我还在这里,是不是也有可能和我息息相关的人也没有消失呢?

摸出钥匙,几乎手一直颤抖着打开那扇门,我叫了声妈。

没有回音,我心里凉了半截。门口的脚垫上整整齐齐其地放着她惯穿的鞋,手套也放在鞋架上,扑面而来的是老人长久居住过的房间里特有的气味,然而这以往的温馨气味让我再凉掉下半截,老人的气味将渐渐消失,如同她最终也要遭遇的死亡。

我直接步入卧室,空的,被子平摊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床上,电视遥控器放在惯常的地方。

妈妈不在了,她一直都很健康,牙齿一颗没少,戴上眼镜还能看得到电视剧的字幕。然而她此时却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不见了。

我一度感到愤怒,心里有一种被故意蒙蔽和欺骗了的感觉,我感到我被设计了,然而却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在瞒着我。

我颓废地坐在那张床上,看着电视机的屏幕上反射出的自己,眼泪又下来了。如果妈妈就那么去世了,也许我感觉还没现在这么差,至少我知道她去了。可现在她和离家出走没什么区别,杳无音信,不知下落。

我不甘心,开始寻找任何线索。我打开所有的柜子,抽出所有的抽屉,解开所有被盖着的东西,盘子,碗,水果篮子,罩子下面的微波炉,甚至沙发垫,然而似乎一切正常。

是不是我死了,这是地狱里的景象?



三、

上面这段文字是在我伤感过后的镇静期间里写下的,今夜我没有回家,在妈妈的床上过夜,但愿这张床能给我以好运。回忆过那段往事,好像刚刚走出高考考场,突然觉得非常疲惫。

夜里我依稀梦到和妈妈的点点滴滴,因为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不多,所以记忆有限。因为六岁之前是在奶奶家长大,所以童年里没有对父母的印象,只是在某个周末的下午醒来的时候,奶奶会递给我几本连环画或几袋冰糖,那是他们探望我时留下的,我也只能在几本连环画上捕捉妈妈的手指留下的味道。

可当时再怎么也是妈妈还在,现在是什么都没了,没了。

一直到上小学,我才回到父母身边生活,从那以后,我逐渐感到她并不是很喜欢我——其实不是针对我,只要是小孩子她都喜欢不起来,后来她也承认,之所以把我生下来完全是迫不得已,因为家庭的压力。

她说,这个世界迟早要堕落到自我毁灭的地步,人们忘记了自己的来由和目的,大肆祸害唯一的家园,以满足自己的贪欲,这个世界在加速走向灭亡。她已清晰地预见到那一日,她不想让自己无辜的孩子来面对那一日。

她对每一个结婚或准备结婚的女性都这样说,郑重其事地劝对方不要生小孩,虽然除了她的妹妹以外,没有人听取她的意见。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种叛逆的台词不该从这样一个年纪和阅历的女人口中源源不断地讲出来,要么她真是先知,要么杞人忧天。

然而现在证明她所担忧的并非不着边际。可是真正面对这一切的居然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可曾想到?

然而,今天我所遇所见的一切,证明了这些杞人忧天的荒诞无稽竟然真的会发生,这无奈到让人发笑的地步的事实。

醒来时我回忆着这一切,打开妈妈的衣柜,里面规规矩矩叠放着她的衣服,按照衣服的材质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装毛线的纸盒里,整齐划一。我传承了她整洁的特质,这是她对我的唯一骄傲。

骄傲,我笑了,原来无奈到极点真的会笑出来,悲伤到极点也一样。这种笑,居然可以厉害到荒唐。

确实如此,妈妈对我的要求之高让我无可奈何,从上学到上班,我几乎没有什么表现让她真正满意过,她总是说我太过挑食,所以才会这样瘦弱;说我的性格太软,没有像她和爸爸那样坚强;说我写的数字不够漂亮,说我无名指的指甲总是剪得不够短,说我照相脸对着镜头太正,说我走路的样子简直就是莫名其妙,等等。

对于这样的唠叨我自然会抵触,尤其在青春叛逆的年代,几乎每次母女之间的争执都是缘起她对我的要求。我讨厌学校的课程,讨厌做不完的习题册,我把作业本撕得粉粉碎然后均匀地摊在地上——当时这一切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完成的——之后她回到家,没有任何评论,只是默默地收拾好地面,把我的不快统统倒进垃圾桶,仅此而已。

这样的游戏我重复了不下二十次。

我坐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地上,无助地回忆着这一切。事到如今我只剩下记忆了,除此一无所有。

就这样坐到肚子饿,我锁上门,下楼去找吃的。

下楼往北沿街走出五十米,有一家书店,门开着,我信步走进去——当然空无一人。我是很爱读书的,以至于这种爱好让我的零用钱始终拮据,然而现在,我轻松就拥有了整个书店。站在那里,我眼前出现了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踏进这里的情形,那时还没有实行开架售书,我只能把鼻子贴在柜台玻璃上挑选我中意的连环画,记得我第一次从这里带走的是一套名为《小精灵话传》的小人书,手绘墨印的,一路端着鱼缸般把它们接到家中,简直爱不释手。从那以后,《济公全传》、《米奇与唐纳德》、《丁丁历险记》等手绘连环画不断地被我从这里买走,读完以后整齐地放进盒子里,没有向任何小朋友透露我的这份珍藏。至今这些连环画作为童年里为数不多的闪光记忆仍保存在家中。

从那以后也真正明白,观赏鱼只有活在鱼缸里才够得到观赏,鱼缸也才具备本来价值,太多东西都少了一份名副其实。曾经玻璃柜台的这一切,今天,都碎了;我的手因为今天这个世界的突然改变,不再能像当年端着鱼缸般的手一样沉稳而幸福。

但是我现在不需要书,如果事情一直这样发展下去,我可以随时来这里取走任何一本我需要的——我突然意识到这点——这个城市任何一个角落现在都是我的。

这种念头出现在头脑里时,我并没有丝毫的欣喜,反倒是无尽的落寞。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资产超过亿万的富翁们都有这种感觉呢?我不知道这座城市价值多少亿——现在统统是我的。

围城不过如此,囹圄,囫囵。好像很完整,好像丰富,但是到头来什么都不具有。

走过书店就是一家快餐厅。里面九成的餐桌上都摆着食物和餐具,面包已经风干,咖啡已经趋于干涸,我自己走进配餐间,打了一大杯可乐,又搜寻了一点不易变质的食物,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和我对面的位置上有一份刚吃了一半的汉堡套餐,好像这家伙中途去了趟卫生间就再也没有回来。

神经质般地,我朝那个空荡荡的椅子报以对陌生人那种友好的一笑,然后一边开始用餐一遍赏着街景。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路口白线后面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消失,上方由太阳能电池板供电的交通指示灯自顾变换着颜色,可那辆车始终无动于衷。

多么恐怖的景象。到底是我拥有了这个城市,还是城市施舍给了我?

下午的太阳正直射在我的位置上,很温暖,很祥和,这个城市前所未有地安静了下来,好似一场回归。妈妈给我讲过这个城市的历史,原本是个只有一条街的安静的小村落,村里有一家客栈和两家商铺,仅此而已。抗日战争以后,这里成了临近两个城市的交通枢纽,商人们的活跃加上政府的投资使村子变成了县城,又壮大为现在这个样子,地铁、车站、机场一应俱全。我想象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尽数消失、马路车辆无影无踪后的小村落的样子,那时肯定和现在一样安静吧。

吃完了的自己不再感觉太阳会忽冷忽热,手也少了颤抖,人终于正常了许多。吃完这顿免费的午餐,我继续沿街走下去,也许我还能找到一个活人什么的。

我竟然无意识地走到了火车站。

这个往日最忙碌的地方居然也有门可罗雀的这一日,我按照等车的正常顺序——前门——候车大厅——楼梯——徒步走到站台。

这个过程有些诡异,不仅仅是太空荡的缘故,在这样一个人群密集的场所嗅不到一丝人的味道真的是件恐怖的事情,整个车站像是一座废弃的古堡,团皱的纸巾和塑料袋卧在自己的位置上,到处都是鼓鼓囊囊的行李箱与包裹,好像他们都刹那学会了飞翔,乐不可支地升天而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来到站台,沿着铁路望出去,往事又浮现在脑海。



四、

三年前,就是在这个车站,我走下了峰的火车。

那次我去临城的作家协会参加一次会议,开完会,盛情难却之下和大家玩了一会当时很流行的保龄球,然后推掉酒宴坐火车回家。

在候车厅检票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大男孩,个子不很高,但很可爱,胖乎乎的手捏着车票,穿着屁股磨出和裤腿两个颜色的牛仔裤,随着进站的人流慢慢一摇一摆地走,稳当当的样子像只可爱的熊。我跟在他身后,随着人流前进。

从大厅到站台,好长好长的楼梯,很滑,也很陡。过检之后我变道在他左边两人远的地方,看着他很亲切的脸。他小心地迈着步子,下着台阶,全然没注意到有女孩子注视着自己。我心想反正人多,如果滚楼梯了,他来拉自己,反倒有理由和他搭讪了。年轻时的我总是那么天真,总爱设想着电影里才会有的巧合发生在我的身上,然后一段唯美的故事从此展开。

就这样,一直看着他,把楼梯走完。

本来我不想这样的,毕竟自己还是个女孩,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只想赶紧打发掉这二十二分钟的车程算了。我大概有一点强迫症,坐火车总喜欢第一节车厢、右二排靠窗的位置。下完楼梯后他忽地甩开膀子跑在我前面,朝着车头,步子不大,但很急,样子可爱极了。我就这么忍不住地跟在他后面,下意识地。

上车了,他步子依然快,一个人想插到我们中间,我一步挤了上去,和他拉近了距离。那熊居然在我一贯坐的位置上坐下了——右二排,靠窗。

我坐在他对面,得逞了地舒心。

我悄悄观察着他。他好像比我年长一点,正把手里的包包放在货架上,放好后还时不时抬头看两下,好像不放心的样子,那神情很像一个孩子。也许是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我一直都青睐那些胖一点的男人,就是因为他们笑起来或认真的时候,神情非常孩子气,可爱而让人怜悯,而且,好像胖男人脾气都普遍要好一些。之所以我在二十四岁的时候还未谈过一次恋爱,就是因为追求过我的男生不符合这个基本标准。

他目光朝她这里瞄来,我赶忙转过视线,心砰砰跳。

他自己玩着手套,没理任何人。我不甘心,把袋子里新买的DVD碟片拿出来把玩,精装的《情书》,是我最喜欢看的日本片子。DVD封面的主色调是一片青翠欲滴的绿,我相信这样的包装,一定会吸引他的注意力。

余光里,他果然看过来了。我心下暗喜,打开包装,拿出碟片假装检查了一下。那熊就在这时候开口了。

“这是DVD?你在市里买的吗?”

我心里真是兴奋得可以,但表面上还是要矜持:“是啊,我已经看了好多遍了,今天买个新版的,留做纪念。”

“哦,我也收藏DVD,不过我都买音乐碟。”

“搞音乐的?”

“是啊,我音乐专业,”他说,“今天就是去工作的地方,我是音乐教师。”

可以正常交谈了,我便可以自然而然地打量起他,他的脸出众之处不在于帅气,而是一种让我一旦注视便无法自拔的吸引,普通得可以的五官以一种微妙的比例和谐一处时,这张面孔往往让人不能自已、难以忘记。尤其是纯净无杂念的那双眼,如同孩提。

这样一边注视一边聊了起来,音乐、电影……话题渐渐宽泛了。我一边和他答着话,一边猜测着:他是单身吗?和我一样吗?看着他笑着挠头的样子,一见如故的感觉,我好像和他又近了一步。

一路上,车开的格外的快,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了,下车的时间也在和列车飞驰,然而,我觉得还有很多话没有和他讲完。我期待着下车以后也能有机会和他见面,而不是像普通的旅伴那样,虽然一路畅聊,但起身告辞的刹那,缘分就像车票一样失去意义。

就在这个当口,他突然掏出钱包,捏出一张名片。

我能感觉到自己明显的心跳。

“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跟我聊QQ,名片上是我的网名,看不出来吧?”

我接过那名片端详着,纯黑的纸面,字体设计也很特别,他叫峰,名字后面紧跟着一个逗号。

“这是我们乐队队长的创意,每个人后面都是逗号,表示生生不息。”

“搞艺术的人就是有个性。”我由衷地夸赞。

“不好意思,我去吸个烟啊。”他掏出烟盒,然后把帽子放在桌上出去了。

我快到站了,也跟了出去。

“我要下车了。”我很有些不舍。

“晚上你就加我QQ吧,你打‘《情书》DVD’我就知道是你了。”他倒没有什么不舍的样子,点燃了香烟,自然而然着。

“好的。”我笑着。

“但名片上的电话别打。”他接着说,“手机我没用,就一直在我女朋友那里了,你加我QQ就好。”

我脑子没来由地一片空白……

下车了,再见。

我走出了站台,脑子里全是那几个字:女朋友……女朋友……

那么就做朋友,起码还能看得到吧,我这样安慰自己。

票被无情地收走,我走出检票口,走进了一大团和黄昏一般浓密的落寞,好像小时候揣了不及格的数学考卷那样机械地上了回家的公车,诅咒自己迷路了才好。

不过还是回到家,打开了电脑,加了他的QQ。

“《情书》DVD。”

他的网名叫音乐先生。

他的目的地在临近一小时车程的城市里,那晚我上线后不久,他便到家了。我有口无心地陪他聊着永恒的话题——音乐,然而心里全然没了火车上的兴致,此时我觉得音乐这东西仿佛修炼成了一个人型,夹在我和他之间成了个相当具有实力的第三者。

第三天,我摊牌了。

“你知道为什么我坐你对面吗,你知道为什么我拿出我的碟片吗?”我问他。

他有些疑惑,回复的很慢:“我不知道啊,呵呵。”

“不要吃惊。我喜欢你,剪票的时候我就注意了你,下楼梯,我一直看着你,就在你左边。”

“是吗?”他有些惊异。

“我这两天过的很难受,满脑子都是你,你的影子,你知道吗……”

我打了很多字,告诉他我所有的感受。他就那么倾听着,用了整整一个小时。

把心里的话说干净的刹那,我后悔了。

“对不起,我太唐突了。”

“不必这样。我知道你的心情。”他终于打字给我,“但是,我也要告诉你的是,对不起,我要和我女朋友结婚的。”

“我们做朋友吧。”他接着说。

那六个字就好像扔在我面前的一把准备宰掉我的尖刀,我不敢直视,泪眼中盲打了几个字给他,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也就只能这样了吧。

他劝慰了好多话,不,不光是劝慰,更多的是同情和感动。看得出,他真的很理解,我却更不自在了,我开始有些恨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温存,为何要这么理解我,我的眼泪越来越凶。这种温存让我更加嫉妒他身边的她,这种理解让我更悔恨天公不美。

夜深了。

“对不起,我们明天聊好吗,学校的机房要关了,现在就我一个人,我已经拖延十分钟了。”他歉意道。

“好吧,再见。”我没关QQ,去胡乱点网页。

他的QQ头像变成了灰色,下线了。

我知道我和他不该继续了,也许朋友也不该做。如果他是爱那个女孩的,我就不该玩火。



五、

“这件事真的挺戏剧化的,知道吗,那次火车今天最后一次营运,然后就取消了。”第二天他上线时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我没想坐火车,我平时都坐汽车的……而且上了火车,恰好你坐的是我喜欢的位置。”这是上天开的玩笑。

“可以说是缘分。”他道。

“你爱她吗——你的女朋友?”我问。

“爱!”

“到什么地步?”

“我要娶她。”

“她很幸福,很幸运。”我说.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也有很多缺点的。”

“这不重要,我不会和没有缺点的人相处的。”

“呵呵,这话倒是有道理。不过我们两个的一切确实太戏剧化了……”他感叹着,无奈地感叹着,和我一样,这一切,令人无言以对。更或许,他的感叹和无奈都是我猜想出来的。

“知道吗,你向我表白那天晚上我就没睡,翻来覆去,想的都是你。”

我心里不免一震,忙不迭打字过去。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也许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热烈过,我也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事。”

“你和你的女朋友不是一见钟情吗?”

“算是吧,但过程没有我们两个这样戏剧化。”

“你喜欢我吗?”我浑身颤抖着打出这几个字。

他顿了一会才回复过来。

“喜欢,不然的话,在车上我不会找借口和你搭话。”

“你喜欢我什么,我很好奇。”我眼睛几乎再一次要不争气,忙不迭打字同时也忙不迭要伸手去拿纸。

“说不清的一种东西,应该说是你身上辐射过来的一切吧。”

这时,我的眼泪才真的毫无预兆地炸出来了,是的,这太让人难过了,若他承认不喜欢我,我还会好过一些。我用手帕死死按住嘴,我知道自己是嚎出来的,但是,没有声音。

“我要下线了,我会记得这一切的,我们的相遇,我们的火车,还有那本碟,都会变成记忆的。”他接着打字。

“我真想回到那天,再和你相遇一次,如果这可能的话,我还会那样在楼梯上望着你,和你坐在对面,我一定会找更多的话题来和你聊。但这一切都不可能了,是吧?”明知故问着,盘算着的是气若游丝般的可能。

“那次火车每年都要停运几个月的,到了夏天,还会恢复的。”他说。

“那你还敢坐吗?”她带着眼泪问他。

“当然,我还要坐你的位置,也许我们还会再相见呢。”

“嗯,也许吧........”

我和峰的故事到此就为止了,之后再没和他聊过,因为一周以后,我打开QQ,发现他的名字莫名其妙地丢了,我想是他把我的名字拉进黑名单了。我赞许他的做法,毕竟他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爱人,毕竟,他说过他喜欢我。

春天,那班火车果然又恢复营运了,可我再也没乘坐过它,每次去开会回来,我都是乘汽车回到自己的城市。在车上我总在想:我的火车小熊,你结婚了吗,祝你幸福吧。”

而今,看着空无一人的站台,我再次轻轻道出了这句话。但这时,我已经没有了当初的伤感,因为想起在那不久之后,我也找到了我的幸福。

或者说,是幸福找到了我。



六、

睁开眼,光溜且冰凉的铁轨仍然孤寂地伸向远方,夕阳在正西方残喘着最后一点薄薄的热力,把我的身影拖出好长好长。

该回家了。我跨过铁道,穿越又一个站台,然后走向出站口。

站前广场上停着无数出租车,我信步走到停车场边缘,走进一辆开着车门的驾驶室,发动了引擎。

开走没有主人的车应该不能算偷吧,我心下想着,把车子开上大路。

宽敞的城市主干道上我可以随意奔驰,只要不撞上什么东西就好,不会有罚单,不会有过斑马线的小学生,红绿灯也可以视而不见。

应该再也不会有什么人出来被我看见了。

然而红灯亮起时,我还是反射地减速停车了,拉上手刹时,我看到车窗外那熟悉的五星级酒店。

绿灯亮起时,我走下汽车,直步酒店阔绰的大门。

之所以来到这里,是想着城市的供水系统已经瘫痪,回到家里用水一定不方便,酒店存的水一定比家里多得多,二来就是这家酒店的最顶层藏匿着我另一份真挚的情感。

总统套房的钥匙只能在每日领班的手中,我找到领班办公室,在壁柜的拉窗里找到了那把有过一面之缘的钥匙。

电梯当然是摆设了,不再相信任何设施的我来到步梯廊前,踩着柔软厚实的地毯沿着台阶一步步向二层进发。

这与我上一次光顾虽然有些差别,但是意义相当,顶层套房里的记忆犹如童年埋在老房子后院中的铁皮盒子,一步步量过去,找到所在位置,然后轻轻挖掘,铲去岁月的尘土,揭开封印,锈蚀不堪的盒子里扑面而来的是二十多年前的生涩气息,这锈蚀的气味让人泪流满面,里面的橡皮小人、沾着果汁与口水渍的小人书、过家家用的铝制指环,无不把人的思绪拉向那个不可能重演的年代。

我和前夫的相识就是在这座酒店的二层茶楼,那天天气出奇的好,也是在这样一个春末夏初的日子里,蹬着淡粉坡跟鞋,摩挲着厚软敦实的地毯,隔着落地的橱窗看着街下来往碌碌的车流,我似乎没有诚意参与到这次约会当中。

那是在文联的一个网络论坛中,我把我和峰的故事写成一片短文上传到爱情故事的空间中去,之后就忘记了它的存在,我固然要忘记,因为恐怕永远再难相见的峰。

我在这一层的茶楼入口站定,一切还是老样子,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装潢,更加静谧的氛围。我在吧台找到几根香烛,点燃了,立在我和前夫初见面的那张台子上。

我坐下来,像一年前一样,只是夜幕来临的这个城市不再阑珊,而是如墨漆黑。眼望向窗外,想象着那晚流光溢彩的的车流,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

明净的窗子反映出他光洁的皮肤和凝重的眼神。

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家伙不像一个坏人,凭心而论,他很可人。很多的女孩子都对胖男人有种莫名的厌恶,我在孩童时期也是如此,但是眼前的他有一种力场,可以让任何一个对胖男人抱有偏见的女性都会一改过去的经验,从第一眼喜欢上这个肉乎乎的家伙。他个子不很高,亚洲人的标准身长,体型微胖而不蠢,墩墩实实,面相和蔼可亲,穿着有品,短头发,灵巧的眼镜,精妙的鼻子,圆的脸上不时透出股孩子气,让人时而怀疑他的年纪到底有没有三十五岁。

他还是让我想起了峰,更何况是因为记录峰的那些个字带这个人前来赴会。我终于开始感谢老天,谢谢他成全我的天真。

他的休闲装很干净,大概是全新的,清香的布料味道透出隐隐的未知名香水味,佛手柑的前调让人觉得很亲切。

我看到那衬衫的牌子,一个浪漫的名字,从未听说的品牌。

“你看什么哪?”他温存地笑着,颔首看看自己衣领,里面是强壮的光的胸膛。

“牌子。”

“你喜欢?”

“你穿着很合适。”

“这是我从意大利带回来的,是量身定做的,很舒服,不用领带的。”

“都去过多少国家?”

“韩国,日本,英国,意大利,四个。”

“最喜欢的呢?”

“意大利,喜欢它的丰富,天很蓝,人也很美。”

“那为什么偏找中国人呢?”

“这是我的家啊。”

“你做什么的,能问吗?”

“房产。”

“做多久了?”

“我高中毕业,念了一年大学,自己逃出来了,我爸爸给了我一百万,让我自主创业。六百天,我把它变成了三百万,还给老爸他自己的,剩下就是我人生第一桶金,然后我去做个稳定的,投资房产,目前转行,在经营一家传媒公司。”

“看来你走得蛮成功的。”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运气好吧,还行。”他笑着,露出整齐的白牙,像孩子那样咬咬拇指。

他的面目纯净,是个爱干净的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皮屑斑点,肉感的手指,带过一丝热流。

他把那张写了我电话的白色纸片从杯下轻轻抽出。

“遇见你,真好,我觉得我们很合适。”

“喜欢?”

“是了。”他偷看了一下我的眼。

“奇迹,没人喜欢我的。”

“那是你之前没有遇到,我也找过四个人的,一直在摸索。”

“你家人催你结婚一定很厉害吧。”

“还好吧,你知道,父母都是那样子的。”他温润地笑着,趁说话的时机直视我。

“说实话,在峰的故事之后,我累了,不想找了。”

“看得出,你很疲惫。”他脸上立马多了些严肃。

“我一度想放弃,还是一个人生活比较适合我。”

“别这样,你需要有人疼你的。我看了你的文字,看了你的人,我知道我们是合适的,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你凭什么就认准我?”我看着他,有些审视;语气硬了些,带着质问。

“凭你的内心。”他回手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皮面夹子,打开,里面是装订整齐的打印稿。

我看出来了,是自己那篇火车恋爱史,我和峰的故事。那雪白的一张张,一片片,他拿着的力度几乎像是小时候我端着玻璃缸的样子。

“至于这样吗?”我想笑。

“我喜欢。”

“读了几遍?一百遍?”

“两遍。”

“就这样?”

“对啊。”

“我是个这么浅显的人,两遍,你把我看透,认准就是我?”

“别这么说自己,不是这样的,你的字句传达着很多信息,包括现在。”

“你是间谍吗?”我终于笑出来了。

“我喜欢你,想让你幸福,而你,不用给我什么。你陪着我就好。”

“精神恋爱?你小说读太多了。”我喝光那冰红茶。

“你不喜欢我……是吧。”

“不,是我自己要放弃,我配不上你,你过于出色了,我只是一个靠写字为生的人,不能给你任何帮助,我也不明白你生意的运作,更跟不上你的生活步伐,而且我还在考研,时间紧迫。再,我有我喜欢的目标,虽然我得不到他,永远得不到他,但我心里有他了,够了。”

“你会很痛苦的,别这样。”

“我在折磨我自己我知道。”我眼神倔强,还有痛,我想他已经看出来了。

“让我抱抱你,会好很多的。”

“现在?你疯了?”

“不,不,是你允许的时候。”

“如果我不允许呢。”

“那我没办法,我很想。我……我想每天接你送你上学,适时的时候,独处一段时间,我可以在车里、办公室里读你的文字,翻看我给你拍的照片,我拍照片很好的!我可以带你去做衬衫,给你挑你喜欢的香水,带你去你最喜欢去的城市,我们可以在江边坐一个下午,晒着太阳,你不喜欢说话,也可以,就那么坐着没有关系。我带你去看演唱会,去看摄影展,你喜欢草皮,我带你去高尔夫球场,你不会打球也没有关系,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不喜欢这些,我们就呆在家里,一起打扫卫生,一起剪报纸,我也写文章,我们把文字都打印出来,自己排版做期刊,不给别人看,只有我们自己!或者下雨的时候,窝在家里嚼零食,看影碟,把雨水攒下来,浇花。你说你喜欢酒店里的感觉,我们可以买一套酒店式公寓的,而且不用装修,直接可以住的。你可以在半夜写你的文章,可以早上和我去游泳打球,我们一起去开车兜风,去乡村,拍那里的田野和农民,我们每个周末都去听鸟叫,不好吗?我,给我个机会,我不想再一个人去听鸟叫,真的好难听,我想和我喜欢的人一起去,好吗?给我个机会让我在乎你,包容你之前没有的,以及所受到的伤害,好吗?”

“你诱惑我,很,很卑鄙。”我的眼里已有了潮湿,还有莫名的愤怒,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双脚战栗。

“我可以给你我有的,这不是错啊,我们可以更快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样不好吗?”

“你知道我缺少什么,你在利用我的弱点。”我毫不留情地反击,“告诉你,虽然我没有出过自己的书,稿费也刚刚够我生存,但充其量我还算是个文人,我们这种人,尤其是女人,是最不把钱当钱看的,在我的眼里钞票连空洞的稿纸都不值!你不必用那套惯用的招数来适用我,你们这类人的用心我太清楚了。”

“我们不谈钱……”

“而你就是孤独,心灵上的饥饿。你很会投机,是个好商人,看得出来了。而我缺的你都能给我,对吧。”

“我知道你要求不会很高,你不是那种人。”

“不,我喜欢花钱,花我自己赚来的钱。我也喜欢草皮,喜欢晒太阳,我喜欢一个人逛江边,不要你陪,我可以自己坐一个下午。你能满足我所有?满足我的卑鄙和无耻,满足我一切贪欲?如果你回答能,你认为你在干什么?找个人宣泄?炫耀你的实力?或者演绎一段电影或者小说里才有的情节?你认为你在干什么?”

我知道我有些咄咄逼人,天晓得这是谁送的歇斯底里,谁给的不可理喻……

“我只是想这么做,对你,一个人。”

当我合上嘴唇直视他的时候,我发现对面那个男人居然要流泪了。

“我只是想这么做,对你,一个人。”他似乎重复了一句,要么就是我的错觉,我头脑里的回响。

“为什么?”我长出了一口气,天晓得我的语气又软了下来,“给我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我想听。”

“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每天陪在你身边,能看到你,感觉到你,照顾到你,我觉得我们一定会非常合适的,真的,相信我。”他的言语里带着一丝哭腔,像一个正在承认错误的孩子,在祈求妈妈的原谅。这样一种声音从一个比我大九的男人口中直观地敲击到我的耳鼓,让我震撼。

“你一向这么拼命吗?”

“差不多。”他抬起肉肉的,有些短粗的手指抹了下眼睛。

“你认为在这样一个年代里,所谓爱情这东西会长久吗?而且你这么拼,时间长了,你能始终如一吗?”

“我……你别这样……”

“我的心,属于另外的人,虽说他不是我的,恐怕永远也不会是。我会想着他多久,我不知道,但我若跟你在一起,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我不会做的很绝,但我希望你做好准备——恐怕我永远不会爱上你——你还会想和我在一起吗?”

“我要。”他几乎叹了口气,眼还湿着。

我和他第一次的见面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那天离开这里,我们只是继续着网聊,期间我推脱了三次他的邀请,我认为给彼此一些距离可以让他逐渐淡忘我,但是平生第一次,我的直觉错了。



七、

这时外面的暮色浓重起来,我意识到必须找到房间住下,否则没有电力支撑的夜晚,温度将大幅下降。回到步梯门廊前,我脱掉鞋子,踩着柔软厚实的地毯向顶层进发,我必须爬上十九楼。

思绪回到平安夜的前一日,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二日那天,他得知我没有安排,便又约我出去。

“没有人约你过圣诞吗?”他在MSN上打字问我。

“让你见笑了,没有,我都是一个人过的。”我回答他。

“我很想和你一起过,可以吗?”

“我猜想不会没有人邀请你的,你不必这样。”

“我已经推掉所有的应酬了,我想陪着你,别拒绝我,好吗?”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软了,也许是独自过节的凄切感又一次浮上心头,我崇尚孤独,我喜欢享受孤独,但我不想做一个孤独到可怜的人。

“好吧,但仅仅就是一顿饭而已。”我打字过去。

“嗯,我不会难为你的,你要怎样就怎样,我去接你,时间你来订吧。”他打字很快。

“明天傍晚吧,四点。”

“好的,我会准时。谢谢你。”他打字的速度又慢下来了。

次日日落时分,我准时下楼,他正站在那辆白色本田旁边,一身轻薄冬装,手里举着两只醒目的棉花糖。

看着他的样子,我哭笑不得,站在原地。但又暖到不行,那胖乎乎的手和那两朵圆乎乎的白云。

“你怎么了?”他懵懂地看着我,不过他的确聪明,很快就意识到了,“我看到这里有卖的,我好久没吃了,你不也喜欢?”

他递上那白团,甜香。

我接过他的礼物,看他给我开车门。

“我们去哪?”我没有上车,问他。

“如果你没有安排,我带你去吃鸭头。”他圆圆的脸满是诚恳。

“好吧。”我举着棉花糖上了车。

那家饭店火爆得很,好在他先订了位置,所以没得耽搁。那餐饭我吃得很香,我感觉到他一直用余光看着我的吃相,我没想去拆穿他,毕竟这一次的约会还算轻快。

餐桌上唯一的饮料就是那瓶无醇啤酒,这是我的决定,我和他还没发展到需要我用酒精来检验一个男人品德的地步,毕竟这只是网友间的约会,而非情侣。

然而他始终只喝了一杯。

“你的酒量就这样?”我问。

“是的,我不太会喝酒,家里倒存了一些红酒。”

“哦。”

“你写文章的时候,不喝酒吗?”他问。语气里,似乎真的是想问这个问题。

“从来不喝,我也不吸烟。”

“一个不吸烟喝酒的作家,真是特别。”他友好地一笑。

“你经常去那个论坛吗?”

“嗯,只要上网的话,就去转转,我很少逛网站的,这还是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的,说里面的文章很不错。”

“哦。”

“一会你替我挑几件衣服好吗,朋友说,选衣服要带上一位异性才好。”

“好吧。”

结果我们就真的去买衣服了,光顾的都是精品服饰店,千元以下的衣服他倒是瞧都不瞧。

“你看看你的肚子,不适合这件。”我不时给他忠告,他倒很听我的话。

他买了两件大衣,又把车子开进女人街。

“你也该添件衣服了。”他轻轻地说,好像害怕惊动什么似的。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身上穿的正是上次见他时的那件,如此穿法可是不合规矩的,一定是他觉得我的寒酸。

我开始有些不自在了。

车停在一溜的精品店门前,他引我下车,我没有推脱。

他给我选了一件意趋华贵的披风,可以罩在我的大衣外面,简洁而雍容,确实这个礼物很适合我。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忽而望见他注视着我的眼睛,那么凝重,似在欣赏。

“您穿着真的很合适。”导购小姐不失时机地赞叹。

“可以刷卡吧?”

“当然,跟我来吧。”

我远远地看着他走向收银机,刷卡付账,有些不甘,我居然让他这么轻易就俘虏了。跟电视剧里那些女人没什么分别,然而仅仅就是不甘,却没有什么抵触的成分,我惊异于自己的改变。

算了,根本就是朋友间的来往,以后还他以人情就是了。我看那披风的价格又不是贵得离谱,就原谅了自己。

出了店门,我径直走向车子,我怕他再给我付账。

他也没有强求,开车直行,穿越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带。

“我想回家了。”我对他说。

“不再走走了?”他有些失望。

“我累了,晚上还有稿子要写。”

他不再说话,调转车头。

高架桥两旁的路灯一道道地划过我和他的脸庞,把我的思绪搅得很乱,他也一直没有说话,趁有人超车的当口,我向左边瞥了一眼:他的眼里居然含满泪水。

我当作没看到,摆正脑袋和视线,心里却砰砰乱跳,我觉得今晚要有事情发生。

到了我住处的楼下,他停下车,拉紧手刹。

“谢谢你,我要上去了。”

“你别走……”

他的口中迸出这三个字,我一震。

“你别走,好吗?”他身子转向我,他一定在盯着我的眼看,我感到那里烧灼一般的炽热,汽车里的空间陡然逼仄起来。

余光里,他的手匆匆伸进口袋,取出一个戒指盒紧紧攥着,豆大的泪珠劈哩啪啦地掉在外衣上,我听见那声音,心室狂颤不已,有那么一秒钟我甚至要夺路而逃。

“和我在一起吧,我们会很好的,好不好?”

我不敢肯定当时我是否闭着眼睛,只记得头上像罩了块黑布,什么都看不见。只听着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瓦解裂开一样的碎响,碎片带着轰响坠入一片血海。

“做我的女朋友吧,我们慢慢来,好吗?”

他的声音很轻,天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轻,任何信念在这种声音里都会瓦解。

我哭了,无声地。

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恢复意识的时候,车子已经停到他住处的地下停车场。

“今晚我陪着你,这样会好过一点的,对不起,都是我搞糟了。”他手里仍攥着那个戒指盒,不敢肯定要不要这个时候给我。

我把左手伸了出来,平展在挂档杆的上方,他愣了一下,赶紧把戒指盒交给我。

我早知道要怎么做——掀开他的外衣口袋,我把戒指盒放了进去,自顾开门下车。

他锁好了车,快步跟上来,按电梯按钮。

到了他的住处,开门进屋,热气迎面扑来。他先进去脱鞋,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又站到我对面,干净的白袜压在灰色的地毯上,。

迈进门的时候,我发誓一定不让他碰到我。

他注视着我,那目光是凝视,是期盼。

我解下那件披风,他引我到卧室里。

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双人床,屋子里设施很齐全,而且干净得出乎我意料。

“你先冲澡吧。”

他脱到衬衫,然后去浴室开热水,出来时穿着家居服。

“你先吧。”他说,“可以穿我的浴衣。”

我不去看那眼睛,自顾进了浴室。

浴室的理石地面温热,踩上去,舒服到心里。

“我到底是什么呢?网友?朋友?情人?”热水顺鼻而下的时候,脑子总是转的飞快。

镜子上满是水珠,我没有抹去,我不想看到此时的表情。洗面池边,漱口水牙刷牙膏洗液眼药水牙贴香水一应俱全,整齐划一。

“我洗好了。”我换上那件浴袍回到他的卧房。

被子是新换的面,白的,荡漾着新布的气味,枕套也是白的,还有床头那瓶白标干红。

片刻他就回来了,身上是淡淡的男性体香,穿着那件家居服,纯白的主色调轻轻笼着他的身体。

他拿起干红,金属罐里冰块玲珑作响,投进杯里,酒液刚好触及那高度。

“给你。”

“我不喜欢干红的味道,像你们男人的脚丫。”我这样说着,还是接过杯子。

“我脚丫没味道的。”他动着那短趾,甚是好玩。

“进来吧。”他掀起被子一角,等着我。

我们背靠着床头,肩膀轻贴。

谁也没有说话,厚实的窗帘显出一种层层叠叠的波澜,把夜的的寒冷和霓虹全挡在外面。

房间静得出奇。

“为什么不看电视。”

“从来不看。”我抬头看到那台壁挂电视,未通电的屏幕上反射出我和他的影子。

“我这里有不少杂志,我想你能喜欢。”

床边的杂志篮里满满的,《读者》、《意林》、《格言》……都是文字。

信手翻开,看到的是一段电影台词:

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有结果

不追求结果,就不会有尽头的一天

不追求结果的爱,才是无限的

“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那就是永恒,对吧。”我轻轻地说。

“没有开始怎么永恒?”他笑着,似在笑我的酸气。

“开端都是很难的。”我似有所指。

半晌,他才开口。

“你还是不能接受我,对吧。”

“别乱想了。”我放下书,把肩膀沉进被子,侧卧下来。

他关了灯,轻轻躺了进来,半晌,一丝极微弱的叹息……



八、

我抬起头,看到酒店梯廊上显示出“10F”的字样,暂停下来歇息。想起大一的时候,我报名参加徒步攀登电视发射塔的比赛,取得了第十七名的成绩,虽然不足道,但和我现在相比,那时的体力真叫我羡慕。

“多少分之十七?”

我向他讲起那次比赛的时候,他这样问我。

“二百分之十七,还可以是吧。”我直视他的眼,等待他一旦表示出不屑的神情,我要立即反击。

出乎意料地,他的回答十分中立:“体力充沛的女性都有着坚定的意志,这点会让她身边的男人很快承认的。”

如他所说,那一夜我实现了我的暗誓,没有让他触及我的身体。不过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与男性过夜,关灯后心下不免纷乱,他虽没有打鼾,但是朝向我的宽阔的后背散发出的徐徐热力仍提醒着我一个男性肉身的存在,我仰面静卧,怀着心事,直到最后也不知不觉睡去。

凌晨四点的时候我梦到了母亲,梦中和她老人家大吵一架,具体缘由已不记得,惊醒时他仍在旁边沉睡。这个时间若是醒来便很难再睡过去,于是想悄悄起来喝一杯热水,不想发现我的右臂压在了他的身下。

意识到这点时我满面羞热,注意力马上集中起来,打算抽出那只可恶的右手,一定是他转身平躺时压住我的手的,如果惊醒他,彼此一定十分尴尬,我打算愚公移山。

他的臀部比我想的要结实,床垫也够出色,我尝试动动手腕,刚一用力,他原本匀称的呼吸就没了声息,吓得我赶紧停止任何动作。

他转动一下头颅,呼吸又开始有了节律,我已经完全失去耐心,迅疾抽出右手,翻身背对着这个肉嘟嘟的大孩子。

果然便一直没有睡意,几度睁眼之后,外面已经蒙蒙亮,鱼肚白经过天穹映到窗帘上,照出屋中一切的轮廓,我折身半坐起来。

旁边那个大孩子依旧睡死,头侧向那边,各有一只手脚露在被子外面。望着这样真实的景象,我竟一度产生了已婚的错觉,好像这个男人的存在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结婚就是这种感觉吗?若与他结婚,就是这个样子?

该不该,这样的存在,是可有的呢?

如此看来倒也不是很坏。

半小时后他醒来了,带着笑意看着我,不说话。

“你先去洗漱吧。”我打破沉默。

轮到我时,我发现水池和洗面台跟没用过的一样。

“真是个干净男人,很难得。”我夸奖他。

“我有个大学室友说,洁癖是种心理变态。”他自嘲着,站在卫生间门外,“你怎么想?”

“在旁人眼里也许确实不怎么正常,不过还好。”我拧开水龙头,回手关上门。

干净了,我回到卧室。

他正在床边穿袜子,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开着,里面是一个有金属质感的带格栏的盒子,排列着黑白灰三色的袜子,每色一打,码放得很漂亮。

穿完袜子,他盯着我看。

“你看什么?”

“昨天……我失态了是吧。”

“还好,挺真实的。”

暖风在轻轻吹着,除此一片静悄悄。

“你不喜欢我是吧。”他喃喃着。

“我没那么说。”

“我能感觉到。”

“我没有。”

“你心里还想着那个火车上的音乐先生,对吧。”

“我已经学会现实了。”

“若他来找你,你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

“永远,不可能。”我坚定,“再有,你不要总把他提起来,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过于主观臆断了。”

“哦,对不起。”

他垂着眼,玩手。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我看着他的短发。

“你为什么不结婚。”他一边玩手一边问。

“在你眼里我是个怪物对吧。”我有些被他的主观恼怒了,好不容易累积下来的平和与好感瞬间开始走向减法:“我没有说过不结婚的话,只是我没有准备好。”

“其实这种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结婚就是彼此合适,然后在一起写上名字,然后去过日子。”他抬起头望着我,说出这样一句话,好像我提问过他似的。

“你想充当我的心理医生吗?”我笑着问他。

他没有笑,只是把目光放在自己手心里。

“你知道,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的父母问过我结婚的事,但是他们没有给我压力,他们是很好的老人。其实我可以去草草结婚,又不是没有喜欢我的人,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只想安安稳稳找一个自己在乎的人,对她好,她也爱着我,过自己的日子,我没别的要求。说实话我……你那篇文章我读了一半的时候,我就认准你是我要找的人,我们在一起是合适的,所以我加了你的号码。但我没料到的是,你竟然没有准备好。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打定主意结婚,也不知道你感觉我怎么样,但我很希望我能给你留下好印象。我这个人演技很差,不会粉饰自己,我只是表现一个真实的样子,不加技巧,让你了解我。我知道你也很真实,你对我的表现都是你的想法,你真的很执着、很坚定,我总是在想,想如果你把这种坚定用在我身上,我该有多幸福。我最喜欢你的这种坚定,但我现在最恨的也是它。因为你太钻牛角尖了,你总是认定没有做好准备就不能结婚,而且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才算是准备好了。”

我站在他对面,手脚冰凉,他的话虽然蠢钝,却像一截粗砺的木桩,撞上我这口笨钟,一切的积腐的砂木泥石都酥裂开来,随风落尽,露出铮亮的本色。

是啊,我每逢这个话题都会这样回答:我还没有准备好。然而我是否给过自己答案,到底怎样的情形才算是准备好了呢?

对于峰,我确实想通了,毕竟一切都已过去,这期间我长大了,少女时期的浪漫心智也在岁月中点点销蚀。所谓爱人必定要是有血有肉肝胆相照的两个人,我又莫不是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人吗。我从未在内心悄悄画过梦中王子的蓝图,从来没有,包括情窦初开的年岁里,我心中设想的那个他,身高几何,面貌几何,理想几何——我从未在意识里勾勒过,我要的爱人不是那些可以勾勒的线条,而仅仅就是一个我值得去和他生活的人。

我瞧了瞧眼前这个人,他抹了抹眼睛,漂亮的眼窝深深的,却蓄满了孩子样的委屈。

我心里一疼。

那颗硕大的孩子头就这样在我怀里静了好一会,我们像尊雕塑一样,凝固在奇静无比的早晨。

他从我怀里抽出头时,房间里已经浸满了阳光。

我慢慢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万物都蘸上了一层薄雪,世界散发着一股奶油般的甜味。

“我们结婚吧。”

对着窗外,我说出了这样的话,虽然声音不大,但我想他足以听见了。

没有回声。

我转过身,看到他直愣愣地望着我,眼睛异乎寻常的大,好像我身上某个部分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我没逗你,结婚吧。”对于面前这种人我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同时也是一时头热,感觉这句话说了一遍不足以释放我的情绪,好比第一次开枪的人总是想要一口气把子弹都射光。

“你还愣着,是不是得做点什么?”我开始觉得他差劲了。

他反应过来似的,快步走到外间,悉索了几声,然后捧着那个戒指盒走了进来,径直在我面前双膝跪下,打开盒子朝向我。

“你娶我吧。”我说。

“我会的。”

他直盯盯看着我,这个大胖孩子,这个我从来没在意过要打多少分的大胖孩子。

两个月以后我们就登记结婚了,没有仪式,没有请帖,仅仅就是去登记,然后,我搬到了他的家里。



九、

这会我已经成功爬到酒店的顶层了,我穿上鞋子,沿着地毯走向走廊尽头的那扇雕花对开大门,就像一年以前的那个晚上,只不过,这次没有侍者引导。

总统套房,我停下脚步,取出古朴的钥匙打开那门。

门扇很重,向内用力才可推开,然后又是一道同样的木门,然后又是一道。我逐层打开、关闭它们,然后步入房间。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只剩下大窗里映出的火烧云,那么铺张,那么壮烈,在挣扎,又好像在昭告着什么。

借着这最后一点自然的光亮,我循着记忆找出几根香烛,点燃,插放在银制的烛台上,就像我从女孩走向女人的那晚,一共五个房间,十八只烛。

他脱下西装,找到保养柜放进去,然后脱下皮鞋,干净的白袜无声地踏过地毯,走向我。

“你先去冲澡吧,我去弄酒。”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这会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自然。

花洒淋下一片雨幕,让人分不清是在淋浴还是在春雨中漫步,身体很快被温水浸湿,我正视着落地镜中的身体,奇怪于自己这会没有丝毫的眷恋之心。

洗好后出来,他已经关了所有的灯,把房间里都点上了香烛。

那个大孩子新剪的平头略略地垂着,好像在看自己的脚尖,白色的衬衣下摆留在腰带外面,两手攥着一瓶芝华士。看到我穿了浴衣出来,他给我斟上酒,然后说,我去洗了。

我坐在床沿,手里捧着酒杯,看着他背对着我走进浴室。突然间很想笑,因为他的可爱。

他出来时,裸着上身,腰间系着白色浴巾,还端着一个宽阔而别致的水盆。

“我们泡脚吧。”他端着盆请示,“我找到一瓶足盐。”

方型的足盆墩在屋中央,两把沙发椅面对面。

一双大脚和小脚,并排泡在热水里,惬意地摩挲着。

“这足盐好吧,新西兰的。”

他的肉脚掌滑滑的,粗短厚实,不太像有四十二码的样子,很温暖地覆在我的脚背上,一下一下地轻叩着。这是我们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肉体接触,双方都有些怂恿,彼此看得很清楚。

我总想笑,看着对面的胖孩子,我的合法丈夫。他戴那眼镜很精巧,很好看,比睡态更温存。胖圆的脸沉静,他借着四面八方笼过来的烛光盯着我看,那白色的浴巾围在腰上,在两腿间绷成一个平面。

“酒不错吧。”他问我。

“一股煤油味。”我有些消受不起。

喝下酒,他又开口了,看架势他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提问时间。

“我们就这样结婚,你真的不觉得委屈吗?我是说,没有典礼,而大家也都不知道。”

“我结婚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即便今夜之后有人问起我,我就实话实说,也许会落得个埋怨,大不了请对方一顿饭。不知不觉做完一切是我的一贯作风,大概熟悉我的人都会理解。”我摸着杯口,看着水里的两双脚。

“你不觉得委屈就好,反正我无所谓,很多认识我的人还都误以为我结婚了,毕竟我都这个岁数了。”他像放松了一层似的说。

水凉了,他自告奋勇去倒水,让我先休息。

外面的城市没有丝毫光亮,也没有月色,我拉上窗幔,观赏着那上面层层叠叠的波澜,退到床边,躺在一片烛光当中,自然地回想起那夜的始终。

那白色的浴巾从浴室晃出来,无声地来到床边,他移了移烛台,让那光更近一些。

掀开被子,他躺了进来。

我感觉到他厚实的肩膀,还有淡淡的男性荷尔蒙气味、成年男性干净的皮肤味。那气味让人骨血舒坦,然而内心澎湃,他的手探过来,拉着我,轻轻地摩挲着。

我把腮抵在他肩头,想吸入那气味更多一些,侧身的刹那被他捉住两只手臂。

他有力的前臂揽住我的肩背,左手勾住脖颈,我们肚腹相贴,感受着彼此的热力,他颤抖着深吻我,笨拙而实在,一种语言从他每一颗细胞里轻轻流露出来,通过皮肉汗毛和我的细胞融合,这种交流迅疾而神秘,我们全身每一寸土地都在对话,那种意志流过来,又流过去,悄然无息,如月下林间的碎语。

男人完全匍匐在女人的身上,俯视着这个最真实的她,女人嫣然闭目,承受着这个三十五岁生命的重量,在震彻肺腑与灵魂的颤栗中摸索着完成一次生涩、笨拙、羞赧的承诺和拥有,女人迸发出最原始的爱和母性,紧紧包容着这个明天就要长大的孩子,任其在自己的怀抱中调皮妄为。

他停下时,我看到最真切的面红,他几度不敢直视我的眼睛,额角透出几颗倔强独立的汗珠,他平静了,害羞了,退缩了,把滚烫的身躯贴在我的一侧,任我一遍又一遍抚摸着他柔软的肚腹与浓密的体绒,延伸下去的还有再一次的热度与怂恿。

那是一个阒静无比的夜晚,三重厚门隔绝了尘世,只留下我们两人。然而现在,世界上只剩我一人。躺在仍然是这一张大床上,内心的孤独与恐惧又回到了数日前那个醒来的午后。

突然发现我内心依然爱他,许是触景生情,许是在这个被蓦然净空的世界里得以思考的结果。我忽然记起他床头那堆《读者》里面另外一则故事,叫做《我爱你,但与你无关》,是一个穷女孩和富男孩的故事,男孩偷偷把自己午餐里的牛排放在她的午餐盒里,女孩又偷偷放了回去。

这句与你无关,事到如今,倒还真是恰如其分。

抹去泪水,我又在烛光下摊开本子,记录下今天的心情。


十、

醒来时,我拖着已经渐渐习惯了的麻木离开了这间大房子,在酒店里找到了食品储藏区,得到了一些新鲜保存的食品,我觉得比那个鲁宾逊唯一优越的地方就是这个孤岛足够大,可以在很多地方不费力地觅食,只要不出意外事故,生存就不成问题。

外面的世界依然空荡,然而干净许多,天空居然显露出我七岁记忆中那般的明澈,西风里带着一股奇香,并非植物的香气,也非人工合成的任何气息,我坚信我的记忆库里没有这个气味的存根,整整一日里,我都飘忽在这种若梦若幻的气味里,仿佛走进一座无形的气味图书馆。

我想到有可能是我在这种特殊环境里产生的幻觉,然而我不想追究它,因为这个世界已然够怪。

来时的那辆车子还停在原处,发动它,然后开到前夫的楼下,哦,这里曾是我和他的家。

步梯至十二楼,我摸出当初离婚时他执意要留给我的钥匙,虽然我不想如此,但他说,你知道我爱丢东西,钥匙放在你这里一把,以备不时之需。

这是之后我第一次使用它,像过去那样,插进门锁,转动两圈,我开启了记忆中那个和他的世界。

熟悉的空气迎面扑来,我身心一颤,一把难以名状的解剖刀把我面前的空间划了一道裂口,让我得以走进。

铝制的鞋架上放着一叠白手帕,以及他常穿的皮鞋,还有那双我买给他的白跑鞋,记得他清早晨跑回来死活都不让我碰他的鞋子,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放进干鞋机里处理。沾有汗水的衣服袜子也是就地脱下,然后倏地钻进浴室。

第一次在灯光下完全面对他的身体就是在浴室,我平静地看着这个人,有血有肉,真实可鉴。他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家伙,精心保养的身体焕发出一种年轻的光泽和磨砺过的沉实,无坑无疤,血脉开通,一派健康的红润,近乎完美,或者说耀眼。

当即我给他起了个爱称,叫他老胖,这实在是太贴切他的外观和气质了。他忽闪着大眼睛接受了这个爱称。

他的浴室有一扇窗,站在窗前,人的大半个身子都会暴露出去。他特地选了布料做成窗帘挂在那里,他说,之前他从没想过要遮挡自己的身体,这块窗帘,是为我预备。

为了省水,浴缸是不常用的,平时就是淋浴。浴室间洁白而不耀眼,石料也是他精心选过的,视觉触感上都很舒服。那空间容下两人刚刚好。他还别出心裁地在浴室的角落里装了一个据说是门铃改成的装置,只要一按开关,就能播放音乐,不过只能存储一首歌,那首歌的名字我没听过。

乐声悠扬,丰富的泡沫在他的背肌上翻动,我的双手拂过在这世上屹立了三十五载的肉身,传达着强烈的阅读感,好像在读他走过的路,读他的所有心思。他浑身光洁,唯独私处茂密,加上体胖,我总是为他清洗得很彻底,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不置一词,颔首体味着那感觉,关注着身体在我的清洗下慢慢发生让我引俊不禁的变化。面对此景,他从不羞怯,只是静悄悄看着,十分听话。

他很健壮,所到之处,都是肌肉作为根基,外贴一层柔软的膘肉,头发永远干净,指甲永远清洁,那闲时总散发着冥冥体香的身子,确实很有诱惑力。浴霸的灯光罩下来,给他融上一层温度和光泽,那唯美的男性身体,愈发可人。

他给我搓背的时候,是一种认真和平和。

我们在水珠中从未拥抱,也未吻,只是单纯地打理,互相鉴别,互相欣赏。我可以顿悟到为什么他一直都是单身的原因。他需要的更是一种真诚相伴,而非欲望的满足。他有能力把他的任何追求者都领到这间浴室里来,但是,他从未这么做。

我幸运,也不幸。

水半干了,他让我躺到床上,在那里摊开了一块洁白厚实的大号浴巾,我面朝下伏着,他给我涂抹乳液,那个过程我看不到,我感觉他是在完成一件画作。待乳液完全吸收,他又开启一瓶澄明温香的按摩油,用他有力道的双手给我做了一次全身心的按摩。

“你怎么还会按摩?”我很好奇。

“我父亲为了照顾我奶奶和我妈妈,特地跟人家学的,我也跟着学会了。”老胖说,“我读高中的时候,看书累了,他也给我按摩的。”

这会的浴室依然像从未使用过的整洁,白色的浴巾和毛巾干燥地卷在台子上,瓷砖上没有半点水渍。

我步入书房,想起他常说的话:生命还要用书来滋养。

这个书房里的书都值得一读,他是个很好的书籍捕手,亦是一个很好的老师。和他走到一起之后,我消除了浮躁、迷茫、孤僻和不自信,以及之前对所谓掌握财富的人之种种成见。他就像一支火苗,我能感觉到那辐射,我的一切愚蠢和不洁都在它上面渐渐融化,用我妈妈的话讲,这个胖子让我女儿获得了新生。

他相当一部分的收入都用来买了这精神食量,他清点过放进书房和地下车库里的就有三千册之多,如果加上“散见于各处”和叠放至天花板的CD光碟,连他自己都点不清个数目。

赚钱、读书、去爱人。这是老胖人生的主流。之前我对他无所了解的时候,我和其他人一样,以为他是个所谓“资产阶级暴发户”。大学毕业的时候,老师曾经给我们读过一则资料,显示我们“80%的财富都掌握在20%的人手中”。大概就是因为那时的涉世尚浅和浮躁以及叛逆,我对这样的人群总有一种内心的仇视,毕竟依照传统来说——有钱人的钱都不是好来的,有钱人的心都染着漆黑的颜色。

和老胖相知相遇以后,心里这种偏见一扫而空,如同妈妈打扫过的房间。

老胖拒绝承认他是那三个字,他讨厌这种标签。他更喜欢别人说他是个读书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深切怀疑他到底是个商人,还是个学者。

说书房是他读书的地方不确切,因为他随处都带着书,时间随时都用来阅读。相对来讲,书房更让他喜欢。

他运用所长把自己的房子装修得随心所欲。卧室、厨房、浴室、阳台都不敢慢待,何况书房。墙纸的颜色是一种温存而庄重的紫色,据说,那是他在居家广场挑了三个小时未果后,自己动手调出的颜色,送到厂家定做出来的。

在保持最基本的优雅基础上,达到尽可能的精致。这是他的生活宗旨。

精致的书房有四架手工书柜,满满盈盈,这是他随处出差或者旅行的收获。他更喜欢纸质媒介的阅读,喜欢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温润到纸面上的质感和香气,阳台上有一架他买来的靠背秋千,日头合适的时候,那就是一个三十五岁男人的阅读摇篮。

我抽出一本相册,坐进那秋千,在温存得像父亲会心笑容的天光里,翻动着我和他的短暂岁月。

我似能感觉到他那永远干净厚实的大手在同我一起慢慢翻开相册,有一种类似幻觉的能触的实在。

这是他三十五年来的记录。婚后不久,老胖和我回到家里过夜,两人雪白的家居服贴在一起。

他小时候并不像熊,相片上呈现出一个趋势,是高中以后才胖起来的。他慢慢翻着自己的时光,那么慢,好像怕再次逝去。之后是他的父母,翻到那页三口之家的合影。他长得更像妈妈,爸爸则更瘦。

“我和爸爸并不像,但有点我爷爷的影子——你肯定认识他。”当时他从那全家福下面抽出一张照片。我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是的,那张脸不光我认识,我肯定自己的父母也认识。至于我的同龄人,则不好说。看到那个人,我能明显感觉到某些脏腑在颤栗。我感觉到肩头有东西压下来。曾有那么一瞬,我觉得和他走到一起,是个错误的决定。

“不过,这和我们两个关系不大。”他轻轻放回那张照片,放到全家福下面,“我要的,是我们两个没有障碍地在一起,没有任何顾及的,可以吗?”

我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心下渐渐平和了。不过,有那么一丝不安,仍然挂在心里。我这才意识到他的来头不小,他的背景和圈子不是我想的那么单纯简单。而这一并,不知道对于我和他这样的状态,未来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响。

我仍然很感激他那次的坦白,如果他的身份和背景之前或之后才告诉我,也许我无法承受。当然,这些也成了我们要解决的最大难题之一。


十一、

那夜,我没有考虑很多,只是让自己的心在归属地中沉沉睡去。他关掉灯光,侧卧,蜷腿,把我的身体揽进他温暖的包围圈中,还有一只大手,安稳地扣在我的肚腹之上。

“我们要孩子吗?”他问我。

“谁来照顾?”我反问。

他便不再言语,在这个问题上我和他有默契,彼此都不是可以做合格父母的人,而且条件也不允许——我的性格对于做母亲来说过于倔强,缺少耐心,而他因为生意要时常出差,且性格过于软弱,在情感的问题上无法具备一个父亲的威严,我们都不想因为父母的缘故培养出一个童年不健全各方面参差不齐的无辜孩子。而且我的妈妈也支持我们的决定。

可最后的问题就出在这上面。他一度认为他的父母不会对此强加干涉,但是事与愿违,他的父亲有庞大的物质与责任需要继承,而他的四个孩子——老胖与他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有着三份失败的婚姻,而且都没有留下后代。

结婚一年了,公公婆婆见我的腹部迟迟没有动向,便有些焦急,查问起来时,老人家的不满便统统发泄给他们的儿子了。

老人急需孩子,然而我又倔强,儿媳的这种无声对抗让他们对我的丈夫频频施压,最后,婆婆把一纸医疗鉴定放在小儿子面前,那是公公肺癌晚期的诊断书。

老胖不信,拉了父亲去更多的大医院诊断,去了北京和上海,结果绝望而归。

那夜,丈夫抱着我,哭得极其惨烈,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不知道怎么办了啊。

“你知道该怎么办的。”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内心极度坚定:“我会坚持我自己,我不愿意做一个不合格的母亲,而且我永远都会不合格,我不会因为你爸爸的病情而做我不愿意去做的事,何况这件事如此之大。胖,如果说因为满足夙愿就要把事情逼成真的,这会不会对孩子太不公平了一点?要它生下来就面对这样的残缺。不是我绝情绝心,老人都会有走的一天,同样我也希望如果真有一天我们也有孩子了,然后我们孩子不想要孩子,我们也不去逼他们,这感觉不好受。”

受我母亲的影响,我已经完全传承了她对待后代的态度,既然她不愿让后代来到这个世界,而我又是无奈的产物——而且我同意她的观点——那么我就不会让悲剧延续,仅此而已。

他找父母谈了多次,然而愈加恶化,每次都是垂头丧气地回来,死死抱着我一个两个小时地过去。

最终一日,他提出离婚。电话是在我外出的时候打过来的,我顿感山崩地裂。

我先后打了十数次电话给他,每次话都没有讲完全他便挂掉,我们的结局几乎已定,离婚在所难免。

他的家族需要一个会生孩子、愿意生孩子的儿媳,而非我这个倔强怪异的晚婚女人。

就这样,老胖成了家里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失败婚姻的当事者。

我一度恨他,恨他在婚姻的问题上过于软弱,居然那么容易就放弃了我、放弃了这段感情。我也恨我自己总义无反顾地做出旁人眼中的怪异举措。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但在我的哲学里,我不可以。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当下的世界只剩我一个人,一个不生孩子的女人。

也许是惩罚也许是宿命,但我不认为一个怪异的人可以让其他人就此莫名消失,这不合情理,而今把这种猜想白纸黑字地写出来,自己也不免一笑,太荒唐了,因为某个女人拒绝生产,所以世界上除她之外所有的人都不翼而飞,空留下这个太阳系里也许是最庞大的废墟给她消受,让她从灵魂到肉体俱感孤独,这个地狱未免成本太高。

在这个摇篮般的秋千里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已经日暮,今天我本不想继续记录,收了笔在他的房间里走了一遭又一遭,找到还算可口的包装食物与水,我一边进食一边寻找着那段婚姻的影子,然而这里俯拾即是。离婚一年过去,他仍单身,房间里到处都是证据:没有女人的气味,没有女人的用品,没有他和其他女人的合影。

不过,我也释怀了。即便爱,这些也已不是真的属于自己的了。倒也不是庆幸这样自私的人还好没困住自己一生,只是单纯的觉得他有他的路要走,而当初那夜凌晨四点的奇幻美妙,就当做感谢老天成全了一个女人能找到体贴她的人的愿望,虽说这个梦醒得有点早。

这里只有我和他的东西,然而新的发现使我不得不重新提起笔来。

F书架上都是我的书,我没有取走,留给这个更加嗜书的人了,我的手指划过熟悉的书脊,蓦地,一个插队的家伙跳了出来。

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精装的日记本,是在北京游玩时于书店购得的一个纪念物,买回后就一直放在角落里,因为实在不忍提笔。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发现了它。

我从书架上抽出那个厚重的记忆,信手翻开,却看到满目隽秀的字迹。

那是老胖独特的斜体书法:

“今天已是离开她第五天了,我没想到会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在这个本子上留下文字,也从没想到会记下这种事情。世事难料,然而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今天还是尿血,我去找了医生,他说是急火攻心,只叮嘱我多喝开水,我已经讨厌和医生打交道,他们那里没有好消息。”

“她没有再联系我,我很着急,但是又能怎么样,是我把她逼走的,她一定恨我到极点,当初我那么恳求她和我在一起,然而又是这张嘴把她赶了回去。”

“我想出去散心,但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和她一起走过的人行路,某一天她踩过某块路砖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和他一起开车走过的大街,某个街口的红灯我们停过车,某个路口从来没有停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每一家店铺门前都站着一个她在等我,这个城市她无处不在。”

“我想走,离开这里,但是我又能去哪里?父亲的病情虽然稳定,但毕竟已经晚期,我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日子我要怎么样。从小到大,我对他那么差,可现在却变成这样。”

“妈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我去见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我无法忍受除了她之外的其他女人坐在我面前。电话里我很想对妈妈埋怨一顿,但我终究没有说出口,我就是这么一个懦弱的人,我恨我自己。”

躺在家中的时候,仍然想家,那就是爱人不在身旁。

周围是熟悉的陈设,熟悉的味道,窗外是一成不变的风景。然而心里戚戚,爱的人不在身边,家也为之褪色。那种孤单、无助和恐惧漂浮在周身每一粒空气中,挥之不去。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不止一次地设想着她敲门的声音,我快步开门,以心的速度让她出现在眼前——想着,就会泪流满面。

她不在身边,不在我的视线,家也陌生,我像一个被绑架的孩子,迷茫,没了方向,且几欲失控。

今天终于下决心她离婚,她当即骂我混蛋,我们情绪都很不好。

晚上很晚到父母那里,母亲和我唠叨离婚的事,说你们几个孩子都让我操心。是的,对一个在乎的人真的很操心。我说妈,只有我和她在一起才能幸福。

妈妈一个字也没有说,只默默听我讲着这些,我抬眼看了她一下,突然看到妈妈的眼睛,她直盯盯地望着我,眼睛红着,那里面全都是心疼。

虽然只有两秒钟的对视,但我真的受不了了,刹那间我全懂了,懂了那眼神里的东西。妈妈也在为我操心上火啊,她好心疼啊。

我马上逃到自己的房间,捂住嘴巴号啕大哭,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我这是一种懦夫的逃避!我曾说要和她同舟共济,但是我今天轻而易举就食言了!我知道他非常非常爱我,如我爱他那样,但是做了多么蠢的事啊。

妈妈的眼神里,我全懂了,她对我操的心,远比我为她付出的更多,而且更加深刻复杂。而我过去三是年里却对她的关切却远远不够!我懂了,我懂得妈为什么说“我活着不是为自己考虑的,我也要顾家啊”那句话有多么重的分量。

然而这种无法让人做出选择的选择真的让我为难,以往我没了方向的时候,她总给我最好的决策,然而现在,她成了决策的受害者。今天在卫生间洗手,抬头极不情愿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我愧疚。

昨天一晚,我都连做噩梦,几乎每个小时醒来一次,醒着的感觉简直撕心裂肺。我不得不祈祷赶紧睡去,但睡去了,还是有噩梦纠缠。好苦,好苦,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晚饭还是没有吃,好难受,全身都疼,疼死了。早上起来,我尿血了,下午,我的耳朵和牙齿也出了血,我不知道我能撑多久。

晚饭后,爸爸劝了劝我不要伤感,但是我做不到。

以前她他总说“咱妈、咱爸”的。眼下,却因为爸爸的事把她赶走。我真恨自己没有能耐,最难的时候,我只能在这么远的地方和她一起度过。

很难过,只有和爸爸妈妈身边的时候才能好受些。我说,妈,妈我心里难受,我妻子身边没人陪,他肯定比我还难受。妈妈说,她知道你是想着他的,你别上火,你们是有缘分的人,而且心那么近,缘分是什么也掰不开的,放心吧。

我哭了。

妻,你恨我吧。

我并非无心抄录这几篇日记,而是为了纪念,我总要离开这里,也许明天,也许后天,这间房子是一个埋藏得最深切的记忆库,而今所有的记忆,前面都有个定语叫痛苦。

我抄录着,重走他的心路,拷贝着他的苦楚,我知道自始自终他都在乎我,爱着我。是的,他的确懦弱,懦弱到无法左右自己情感中的每一件事,他在生意场上才能自由驰骋,因为生意没有感情。我也能放下,但是他天生就是这样,我再怨、再恨,也无济于事。还是只能说太阳让梦醒得太早。

我抄录着,看着阳光照着的纸面上斜斜地勾划出他的亲笔,想想着他书写时的右手,那抚摩了我无数次的的右手在这坚韧的纸面上擦过的样子,在原本准备书写幸福的空白处添补上无奈的辛酸,那情景必然让人心痛。

因为今天,我才得以洞窥他当初的内心世界,然而人已莫名不知去向,我如何才能忏悔、补偿?

今夜先在这里住下,读完他的日记,明日起床便离开这里。


十二、

大概是太阳能的福气,酒店的水温一直都不错,我这种体温低的人用来冲澡正好。洗漱干净,去超级市场打开香肠面包和罐头,就地饱餐一顿,挺怪异的野餐,可惜乳制品的保质期太低,不敢饮用。

今天哪里都没有去,在酒店洗好了澡,我回到自己的住处。

有一点很奇怪,过去总是以为自己的小窝是最舒服的地方,尽管简陋狭小,没有很多现代化设施,但还是住得舒坦随意。当世界变成了杳无人烟的庞大废墟之后,离家几日归来,居然在开门的刹那嗅不到家的气味,一步步踏上自己铺就的地砖,踩上每一道缝隙都熟悉的地板,摸着已经磨砺光滑的熟悉的家具,却全无家的感觉。

没了人群,没了彼此,家的空间概念也弱化掉了。

今天我已打定主意,明日动身做一次旅行,目的地未知,归期未定。虽然是崩溃了的世界,但是突然一想,又自由了那么多。旅行和旅游不同,本质上的差别决定了同样线路下的所得必然有所不同。然而我这次却又不单单要那么严肃地去旅行,毕竟世界都已然这么严肃。

打点行囊的过程,我想起几次和前夫老胖旅行的经历。

那时我已不在编辑部上班,做为自由撰稿人时间还算充裕,他一旦有商务旅行就带我同行。

第一次旅行是去首都,出发前两天,我们一起拉着手去超市采购。很享受那种在光鲜多姿的商品中闲逛的感觉,包围我们的时而是零食,时而是家居物品。老胖很青睐那些东西,挑挑拣拣的,好奇的眼睛很像我未成年的弟弟。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捏着一件奇特的小玩意儿,聚精会神的模样十分惹人疼爱。

结账之后,把采购都堆到车子后排座上,那时很有成就感。

当夜为他整理东西,且打印出一式两份的携行清单,一份放在开箱即见的地方,一份备在我这里。只需按照序号将所带家什一一归位,干净利落。

他对这种做法很赞赏,夸奖我的时候,眼睛里是兴奋的光。

出发时坐的火车,这是他的主意。只要时间允许,路途再远他也是喜欢公共交通系统的,他说当同量的燃油分摊到更多人头上的时候,成本就下来了,污染也相对小一些。

他是个环保发烧友,热衷于健康绿色的行动。只要路程合适,天气良好,他就不开自己的车。每年春季,他都根据私车的路程计算出排污量,然后到郊区的造林办买一些树苗雇人种栽,他说,要把自己造成的污染补偿回来。

这就是老胖,一个颇独特的家伙。

我过去是很爱抱怨的,遇到不入眼的事,总是要抱怨给老胖听。譬如那次坐火车,我们是硬座车厢,这种环境就是这样,各色层次的人都有,有人一上车就脱鞋脱袜的,有使劲抽烟的,有吆三喝四喊电话的,有奋不顾身做演讲的。车厢里的环境如此糟糕,让我一直皱着眉头。

记得那次,老胖在看着一本讲美学的书,范增文集。他看到我的烦躁,就用那种特有的笑照了照我的脸,然后说:怎么,不舒服啊。

还不如做飞机去呢,我抱怨,至少在天上,大家不会这么肆无忌惮。

都一样的,人多了就是这样。只要把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就会感觉美好多了。

我没觉得哪里有美好,这些人都是丑的,他们的声声色色,所行所为,让我觉得身在其中十分尴尬,身价全无。我说。

老胖又笑:美不美,不是比较出来的。

不比较,怎么知道美不美?你看看这些人。

作呕的是你的心,而不是那些事物本身——就像这扇窗户。老胖指指那车窗,不过就是干净的玻璃,上面多了一层尘土而已,你用心把玻璃和尘土分开,玻璃是干净的,尘土是无辜的。其实它们就在那里,没把你怎么样,关键在于心态。

那不是在欺骗自己吗,我说。

发现美的过程不是欺骗,不是包容,而是你去深层次的发掘,这不仅需要这个人有深厚的底蕴和积极的心态,这就是审美。很多人的审美只不过就是把一个事物和自己内心的一个标准相比较,高则美,低则丑,这是错误的审美观。美好的东西不是比较出来的,是被人的心发掘出来的。那是一种自己的内心辐射出去的意识,好比你喜欢的夕阳,为什么夕阳下的东西都是金色的,因为夕阳金得纯粹而疯狂。在夕阳看来,世界上的一切都和他自己一样了,你说,若你是夕阳,你快乐不快乐?如果你的心纯粹和疯狂到了一定程度,那你看什么都美了。他说。

我无言。遇到一个好的老师是幸运的事情,像老胖如此这般积极的栽培,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抱怨?

我感恩,我幸运。

他永远都是一个优雅的旅行者,无论天气热到什么地步,都不会在人前脱下鞋子,都不会解开衬衫的第三粒纽扣,都不会扬着水光光的脸走出盥洗室,不会在身后留下一地水珠。鞋蜡、手帕、洗手液、湿巾都放在挎包最顺手的地方,悄悄打理干净,更光鲜地示人。无时无刻的精神,随时随地的清朗,没人看到他打理的过程,哪怕是鞋带脱开了,他都要用包遮挡一下,系漂亮再走。

说到他的包包,也是有看点的,那是一个手工缝制的硬质牛皮挎包,宽敞的空间不光永远装着书和清洁用具,除了安置出差用的文件以外,还预留一个“回收站”,毕竟不可能随时找到垃圾桶。

回收站里不光是他自己制造的垃圾,还有一些拾得物,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接受他这样。譬如那次在车上,他看到座位上有一节车厢里换下的旧灯管,想丢在垃圾箱里,哪知那节车厢的垃圾箱居然打不开,他就用塑料袋裹了放进包里。

“这东西不能乱丢,荧光撒出来是很害人的。”他这样说。

我几乎昏厥。

酒店里,他教会我如何做个出色的房客。

老胖说,人都有惰性,都想在肆意的环境里放任自己,可这样一放任,就把自己给看浅了。控制和戒除人类身上的劣根,是现代人必学的功课之一。

即便在酒店也不能有惰性。我们的客房从来不用服务生打扫。进门脱鞋,直接解衣进入洗浴间,换下的衣物,都在储衣柜里按照顺序层层放好;毛巾、浴巾用完晾干,还是原来的叠法、原来的位置;用完的浴室、墙上、台上、镜上,没有半点水渍。那种标准,足可让扫房服务生目瞪口呆。

外人看来也许这种过活会很累,其实不然,当信念发挥出行动,行动中即带着习惯,习惯决定着人的个性、层次甚至命运。

一切随心,自然而然。

客房里的被子,他都用得平平整整的,掀开一角钻进去,安稳而睡,像在自己家中一样。空调的温度也是适量。

你知道吗,他曾经摇着头说,在欧洲某个发达国家,他们的空调排放都是统一处理的,都输送到固定的管道中,给需要的地方供热。而不是把热气直接排放到城市大气里去。当环保落实为工程和法律时,这个国家的格调也就上来了。

在家读万卷书,出门行万里路,身心都要经常旅行,人的头脑才会充实。他这样说。

单身的时候,他和我有一样的习惯,一人一包徒步天下,背上相机和几本书,一路走走读读,拍下照片,留下随笔,一路很是丰富。老胖的旅行装备很齐全,徒步靴、登山靴、远足鞋,各式防水外套和旅行夹克,一成不变的是那顶遮盖光头的白色棒球帽和牛皮挎包。说道他的光头,那实是无奈之举,虽然是个胖人,却只有头顶和脚底爱出汗。鞋架上永远都是一叠整齐的消毒白帕子,出门前抽取一只,用来擦脑袋。

“以后我们每年都要安排旅行。”他不止一次地这样说,“像你这样爱写东西的,更要善于旅行,接触更多的人和事,接触更多的生活圈子和生灵,才能写出生动厚实的东西来。”

老胖对我的文字意见不小,他曾经很尖锐地指出我的作品中的通病,无论何种题材和体裁,都透着一种浮躁和阴影。我知道这和我走过的路有关,做学生的年月里,我没有感受过太多的乐趣,身边朋友的逝去,老师的偏见,还有些接二连三出现的让人不愉快的家伙,我的学子生涯一片黑云压城。曾经写过几部长篇小说,拿到出版社去,编辑叹息着摇头:文笔和技巧都没有问题,仅仅是题材,过于地下和黑色,不适合出版。

老胖颇有心思地挑选了一些书籍,列出一个有针对性的书目交给我,让我按照顺序用心阅读,自我滋养。同行的路上,只要有稍具规模的书店,他都要带我钻进去至少两个小时。每每旅途归来,我和他都各人两大包的图书,好像专程去取经的。

让我惊异和骄傲的是,一些大城市大书店的经营头目,他都熟识并且攀谈。

那次旅行归途,北上至首都,修整一日后,他说,带我去一个他在北大念书时最喜欢的书店。

那日黄昏,天飘着温暖的小雨,我们下了地铁,前脚搭后脚地进了那家名为“光合作用”的书店。

书店二楼的氛围尤其喜欢,穿越书屋,有一间静谧的咖啡茶座,坐满静悄悄的学子,LCD的光芒莹莹闪烁,来往的都是沉静而谦然的面孔,时有外籍面孔匆匆擦肩,用纯正的中文打着招呼寻着书。

我和老胖留下一式两份的书目,分头去找,转来转去,偶有碰头,便在书架后面悄吻一下,再分头找。

天色挨黑,我们沿街向南,手拉着手逛店铺,挑拣一件衣服,物色一双鞋子,闲闲散散,很是开心。

搜狐楼下的草坪,有一对男女在拥吻。

“你和女孩子吻过吗?”我问他。

“有过一次。”

“呵呵,讲讲啊。”

“那是毕业晚会结束的时候,一直对我很好的一个女孩子,她在走廊里,对我说了很多告别的话,最后突然捧住我的脸,强吻了我。当时我没有准备,吓傻了,也没有反抗。放开的时候我们都哭了。她毕业去了西藏,恐怕以后再没机会见面了。”

我无言。

“怎么不说话了?”他问我。

“我在想当时的情形,那种滋味一定不好受。”

“是的,心里非常难过。”

“人一生中,不能跟很多人在一起,也许会错过很多美好;在一起了的,是多幸福幸运的事。”我感叹,“最悲剧的,是在一起的人还不知道珍惜,那些只能擦肩而过的人,看了有多心痛。即便是衷心祝福,也无用了。”

天公忽地扬起绒绒的雨花。

无伞,也不需要,我们在街边水光光的霓虹斑斓下,闭目拥吻,提着两大兜的书。


十三、

回到酒店已是午夜。

关上门,就是我们两个隐藏自己的独立空间,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所在所为,神秘而暧昧。

冲洗完毕,我们躺在了一张床上,老胖吻过我,又抄起书。

“别看了,这灯太暗。”我攀上他的肚皮,“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好的。”他一口答应,稍作思考,开始讲起来。

从前有个书生,和未婚妻约好在某年某月某日结婚。

到那一天,未婚妻却嫁给了别人。

书生受此打击,一病不起。

这时,路过一游方僧人,

从怀里摸出一面镜子叫书生看。

书生看到茫茫大海,

一名遇害的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海滩上。

路过一人,看一眼,摇摇头,走了。

又路过一人,将衣服脱下,给女尸盖上,走了。

再路过一人,过去,挖个坑,小心翼翼把尸体掩埋了。

僧人解释道,那具海滩上的女尸,

就是你未婚妻的前世。

你是第二个路过的人,曾给过他一件衣服。

她今生和你相恋,

只为还你一个情。

但是她最终要报答一生一世的人,

是最后那个把她掩埋的人,

那人就是他现在的丈夫。

书生大悟。

“你知道吗,我多想你就是那个给我亲手埋葬的人。”

这是那晚,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手翻翻我的本子,到处都是回忆,这一整片我生活着的土地也在我孓然一身的境况下坍缩成一个回忆城,童年、少年以及婚姻都化为钢筋水泥凝固在每一个角落和细节之中,伤感与不舍像闹市区的足迹与烟蒂,俯拾即是。只是现在落字无骨,欲想这些东西分享与人,已是不能。

城市就是这样一个庞大的生物,会进化,会繁衍。人群就是这个大生物的组成细胞,源源不断运输着它所必需的一切,铺张文化,吸纳元素,也代谢垃圾,最后它还能成为诸多人的回忆载体。这个生物体规划好细胞进行的路线与模式,令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运转,久居的人们是困在皮球里的沙粒,无力冲破这层模式,乖乖就范。而一旦人群尽数散去,它就成为一具空壳,庞大的尸身令参观者触目惊心。

譬如现在。譬如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现在,一个有着硕大空壳的寄居蟹的我。

写下这段话的时候,我在那个记忆体之外。油箱加满的宝马汽车载着为数不多的必需品,以一种悠然的速度渐渐远离了熟悉的天空。

然而被西风梳理过的云朵还是高高地追逐着我,始终在我的车子右上方手搭凉棚替我望着远方。无意识地我打算西行,沿着这条公路逐渐踏过心灵的未知地。

我必须以此调整心态,这是我在此种开天辟地般的境遇中生存下去的方法之一,我比鲁宾逊拥有的陆地更广,比他的选择也更多,唯一不如他的,是没有一个“星期五”式的陌生旅伴——尽管我还抱有这种希望。

驾驶两个小时以后,我遇到一个村落,没有界碑,没有站牌,笔直的柏油马路两旁是清一色的水泥院落,大都开着门,没有牲畜,有不少院子里停放着长挂拖车,大概他们的男人以此维生。

只有一家饭店,不敢奢望卫生状况和存有可口新鲜的食物。在目前的世界里,没有人的参与和改造,所有的维系将不再有意义,所有的脆弱纷纷瓦解,经典与永恒日渐焕然一新。

饭店旁边有一家烟店,去取了一包价格适中的卷烟,留下费用,然后就回到车上自顾吸食起来,没有别的目的,只是留个纪念。对着比伊甸园还空荡的世界发誓,我真的不曾吸烟,虽然我是个文字工作者,但烟酒只能让我的思绪更加杂乱无章,我无法体会那些夹着烟卷写作的人是怎样的心态。我所谓吸烟,仅仅就是含润那口香醇的烟气,然后随着呼气缓缓吐出,看那淡黄色的思绪随风而去,不着痕迹。待心事都随风飘走,再把眼下的事情继续。

在村落做短暂的停留,写下文字,然后继续前行。

路两边是玉米田,半小时后是稻田,没有农人,没有蛙声,没有乌鸦和麻雀,也无存恫吓他们为生的稻草人。飒爽的梧桐树在两旁等距排列,让我的车子得以从中穿过。

就在这样忧欢寡淡的景致中,我又停下车子,想起了父亲。

父亲一直想在退休以后变卖城里的房产,然后买一户乡间的院落,过一块薄地两棵桑树的生活。父亲青年时下乡插队,做的是猪倌,好戏就是把各种可食之物充分拌和在偌大铁盆里,然后把牲畜喂成肉球,这种本事不断得到夸赞,使父亲自豪不已。以致婚后母亲看到他下厨,着实吓出一身冷汗,从此近四十载的光景里禁止父亲操锅做饭,因而我一直都没有按照父的愿望长得胖壮。

退休后不久,父亲不忍寂寞,执意取了笔存款去买了一大块农场,农场草畜丰厚,还有现成的三间平顶水泥房,猪狗鹅马一应俱全,让父亲一见如故,十分欢喜,独自搬去安度晚年。母亲住不惯穷乡僻壤,只是时而过去探望,两人并不因此矛盾,倒比过去更融洽了。两厢情愿便可以得存长久,这在多少人眼中是种艳羡而不得的美好。

在父亲眼里,只有牲畜的性格才够逗人,只有猪崽的体态才称得可爱,称得上完美,然而我们一家三口瘦骨伶仃,虽然看起来不够兴旺,但总落得人人健康。逢年过节聚在一起,全家穿起精致利落的新装,其精气十足颇得亲属朋友羡慕。

父亲总是笑着说:“都是我爱人的功劳。”

父母从相识到结婚,一直到白头偕老,其间的恩爱令认识他们的人都大竖拇指,四十年来只争吵过一次。家中大小事务均由他们商议,然后母亲定夺。而我与父的争吵却如一日三餐,餐餐不断。

我始终认为他不喜欢我,三十余年的经验告诉我这个答案。听母亲说,结婚当年,父亲坚决不要生育,但迫于长辈的压力,才迟迟生下了我,在我降生的那一年,据说父亲始终都沉着脸。

于是我的天空,也一直灰着脸。

那时他们工作繁忙,父亲以此为由,把我推给奶奶带养,奶奶很喜欢女孩,整天把我抱在掌中翻看不尽,为我缝衣喂奶,起名算卦,不亦乐乎。即便如此,父亲仍然对我寡言,每日对母亲有说不完的话题,开不尽的玩笑,对我却只言片语,日常事务需要大人作主,若母亲不在身边,问起他时,他老人家也仅用点头或摇头来应答,表情十分无趣。

我问母亲:爸爸是不是重男轻女?

傻孩子,你爸爸是最疼爱女性的男人。

那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不给我讲故事?

他在等你长大,他肚子里都是讲给大人的故事。

于是我就多多吃饭,盼着长大。但是我一直没有吃到父亲传说中的拿手“杂烩饭”,因而也没有像小猪崽般一日千里。

后来得知,父亲并非只对我冷若冰霜。在工作单位里,他无话无语,勤勤恳恳,不知疲倦,在我考上大学那年,他顺利坐上第一号交椅,由此工作上更是如鱼得水,单位在他的带领下效益猛增,不断刷新纪录,而且最后员工们因他的冷峻无私而服服帖帖。

“在单位,没有人不怕你爸爸,大家都敬畏他,尊重他。”事后对我这样说,言语里都是称赞。我心下安慰不少,毕竟父亲的杀手面孔不是给我一个人看的。有幸看到他另一面的,只有幸运的母亲。

青春叛逆的年代里,我和父亲的对峙与日俱增,那是我们“交流”最频繁的第一个时期。第二个时期是在我告诉他们我打算结婚的时候。

父亲听了我要结婚但不想举行仪式的决定后,对自己的女儿如此“深明大义”感到欣慰,他空前郑重地对我说了很多话:若将来做不到他妻子那样对婚姻的忠诚,就不要去结婚。并且“人生苦短,不用遵从所谓传统和形式,传统是粉饰过的瘤毒。生活只要本着自己幸福的原则,不去伤害他人,其过程和方法,无所谓之。”

待老胖来到他们面前,交流几次过后,父亲更放心让我跟老胖走,他说:我的女儿很聪明,我相信她的判断。

自从和老胖走到一起,受到他的辐射和熏陶,我的性格有了明显的改观。身上的浮躁凌厉日趋减少,一次婚后回家探亲,父亲在饭桌上说,女儿,你变了。

哪里变了?

你看起来亲和多了。

我至今无法理解这句话跟他对我的冷淡有何关联。

他喜欢老胖,对他的热情甚之于我。而离婚发生的时候,他可惜之余,又与我进行了第三次长谈。

既然事已如此,没有转机,那么你就好好面对它。失去它,固然可惜,但你也要想想,这里面也有自己的责任,世间事务无不存在因果关系,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往往会找到解决办法的途径。如果你死心面对现实,那么就要好好振作起来,很多人很多事还在不久之后等着你,人活着不光只有婚姻。他说。

告诉我你和妈妈婚姻长寿的秘诀吧。

也许没有可比性,我和你妈妈的婚姻不是由爱情开始的,我不爱她。不像你们年轻人那样,死去活来,爱屋及乌。我只是知道,娶了她,就要对她好。两个人在一起,能使对方快乐幸福的,世上不止我一人。但是眼下,和这个人在一起的,只有我一人,所以我一定要珍惜。就这么简单。

那次谈话,我哭了。若是他此时在我身边就好了,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他在的日子里,我没有珍惜,此时才会如此怀念。

不写了,继续前行。



十四、

对于生活在感觉中的我来说,比起朝阳,我更喜欢落日。朝阳升起之后是人世喧嚣,所以没多少情趣去赏它,而落日就不同。

每当充实地忙完一日,看日向西沉便成了对自己的奖赏。尤其是夏的傍晚,那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时刻。哪怕是灰头土脸糟糕透顶的一天,于傍晚时分和前夫驱车田野,停车驻足倚看夕阳落下,那也是一种满足。那是文采飞扬心儿放飞的时刻。这时,人便会想得很多,很长远,那是独处时自己神气、威风的一面。每每这时,仿佛自己已功成名就,畅快洒脱,魅力四射。

但时间不可能停留在傍晚,人生也不可能永远都是收获。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王维笔下的绝佳意境。可此时我身边没有大漠,也没有长河,有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稍远处的几间农舍。当太阳有辞行的示意时,万籁都被笼上一层金色,那是夕阳下大地母性的辉煌。

眼下的空城,要说空洞也好,说成壮烈也无过。城的轮廓已经甩在天边,更像是一座废墟。脚下草叶的味道伴着太阳吹来的悄然凉意,思绪般在你身旁游走,此时心儿荡漾,一切已不足思量。只要手里有一支烟,一杯酒,就可以把天地读透。

此刻的太阳可爱得像荔枝肉,似乎闭上眼将它一舔,整个心都会幸福得发抖。田野中升腾起热气,此刻看过太阳去像浸润在温水里,看着心也温暖。

夕阳总显出一种气势,试探着要归去,一点点向大地接近,甚至稍稍拉长了身体,上半身颇吃力地拉扯着被点燃的云悬在那里,像龙头上欲坠的水滴,忽悠悠的,逗得人从心里痒到脸上,怂恿出一种笑容。然后,它开始吸吮大地,吸吮肥沃的泥土,直至成为一粒种子种进去,生长成“明天”,是为希望。

一团橘黄的浸满了蜂蜜的棉花糖。

汽车泊在楼下的车位里,我已经驻足另一座城市的酒店顶层。爬楼至此,空前的有些疲惫,便半卧在飘窗上写下今天的话。

记得小学时老师教课文,说朝阳升起时像初生的婴儿,这个修辞非常恰当如何如何,也许是课本上那个经典比喻的缘故,让我讨厌婴儿的同时也讨厌起朝阳,面对朝阳的记忆总是我浑身冒着热气,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的感觉,还有晨跑带来的剧烈而略带疼痛的呼吸。父亲逼我晨练很紧,那只大手在我额头上敲碎了无数的美梦,也是我儿时不喜欢他的一个原因。

他总是说:好好锻炼,看你瘦得,跟刚生下来没有区别。

我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生下来的样子,听长辈们回忆,那模样十分丑陋,紧绷的黑色皮囊包裹着支棱的骨骼,胎毛散发出魔鬼的气味和光泽,以致于没有人想抱抱我,除了我母亲和奶奶。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涌上一股难过。我生下来就不是给人带来欢喜的,但是,每个人都应该得到一次被彻底原谅的权利,哪怕那些愚蠢的错误本就不是自己犯的,我多么渴望能有所偿。然而长大之后,却发现这点很难以实现,这让我气馁。

奶奶说,我生下时,倔强得一声不哭,奶奶为此忧心忡忡,说这么犟的女孩子,长大可怎么得了。看,刚刚降生就被人担忧,这就是我。

然而这个倔强的小生命依然屹立着,血脉开通,精神舒展,经常被人誉为怪人,而今成了女娲的唯一后代,在人造的山顶漠看残阳如血,还有这个孤零零的世界。

我是不是也应该仿效祖先,弄一盆泥水来捏几个小人试试?淡笑。

凭心而论,到了今天,我真的感觉到孤单的苦楚了。早先几日,那种面对现实的张惶到平静到窃喜到自如,现在消失殆尽。呼吸着陌生而纯净的空气同时,我常常想张开臂膀,拥抱一个人,或者老老实实被人拥抱。

此时此刻我后悔我的老胖分开了,真的。当初,我是那么信誓旦旦、找出各种理由说服了自己去接受这个现实。但现在才发现,无论分开的理由有多么充分,分开这个行为,本身就是错的。两个人之间即便有万般不好,但只要在一起就有希望,就像人病着,但毕竟活着。而分开了,就像人失去了生命,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开始相信那个人之初都是四条大腿四只手臂两个脑袋、之后被神劈开的传说了。分手,果真是切肤之痛。

后悔。

欲哭无泪。


十五、

度过了又一个寂寥的夜晚,昨夜大雨,雨水打在窗上的细碎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披着衣服站到窗前,看着宛若另一个星球的世界被水冲刷洗礼,心底的孤苦又一次潮湿发芽,带着霉变的气味。

看了一会雨便回去继续睡了,旅行几日,身体的充沛受到挑战,疲惫渐渐由脚踝蔓延至小腿,于是花更多的时间赖在床褥之上。

在酒店度过二十四小时,我继续前行。

田野在车窗外逐渐稀薄起来,道路两旁的梧桐仗列也逐渐低矮、疏落,直至完全消失。打开车窗,可以感受到不同于车头前进方向的劲爽的风头,昨夜的雨给大地来清凉。

柏油马路渐窄,然后穿过一个死气沉沉的镇子,干粪和野草的味道窜进车窗里来。路转了十五分钟路程的大弯,爬上一个缓坡,远远地,我看到地平线上澄黄的沙漠。

最后一片青草滩上,我停下车轮,关闭发动机,我大开车门,双脚置于车外,撕开一袋锅巴,望着头顶倒立的大湖出神,那种蓝深邃而沉重,似乎随时要失去平衡,尽数倾泻而下。天心通向黑暗的宇宙,那种色调让人恐惧,有一种视觉上的压迫。面对这样的天空,像站在高山悬崖边的,感受博大而慌恐,双脚颤栗,如同要将我们这些没有扎根于地上的人尽数吸走的蛮荒。

吃饱喝足,我决定进入沙漠,独自。

站在沙漠边缘,视线放在极处,心底很快进入空茫与洁净,一旦进入,又是另一种心境,步伐越深入,孤独越凝重,待到回首不见来时的路线,尘世遁形,便又是一种隔绝。孤独、惶惑都不重要,此时只有一个意识:继续深入,不久就要找到自己最深处的自己。

清净的西风无沙、无味,贴地而去,悄然消逝,我在沙丘顶部原地站定,解开所有衣物,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天光之下,太阳的热度似一颗剥去果壳的巨大果肉,甜香温热地罩笼下来,紧紧包裹裸体。沙地上摊开四肢,闭目呼吸,让上帝的目光把这个世间唯一的孩子审视浸透,真诚的肉体在阳光下渐渐化为水晶的通彻,内心意识如晶中玲珑水泡,纯粹渺小。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被彻底打破,岁月陷入不可思议的休止符,信仰、功利、善恶都成了空洞可笑的自慰符号,这里只有存在,祥和自由的呼吸,合着地心颤动的心跳,倏然脱落没入尘埃的表皮细胞,眼球表面蒸发的水分子,天地空灵,浑然沉睡。

原来,所有的动物都这样的自由。

忽而平地升起一阵细碎的人语,从沙粒的细隙中升腾出来,愈聚愈多,却始终安静,像怕打扰了一般聚集在周围,有哲人在念诵自己的格言;有画家在不满颜色的铺垫;音乐家哼着新的旋律,时而涂抹修改;物理学家咕哝着繁复神秘的算式;诗人在啜泣;父亲的叹息;逝去朋友念叨着轻而远的语句,蓦地又有人吹笛……

折身坐起,在一片交错混乱的评判声中,记录下这些感觉。日头落下,他们就会一哄而散,在地球的背影中摇步而去。

穿衣,吃下一支香蕉,往回走。

今晚我打算睡在车里,生的本能告诉我,即便如此也不能把车停在沙漠边缘,有一夜之间被活动的沙漠活埋的危险,即便地球上非剩我一人,我也懂得这点。

车子开回镇子边,停在马路比较宽阔的地方,尽量靠右,然后找到大大叹号的警示标志牌,立在车后十米远的地上。他教过我——即便无人,也要优雅。

关好车门,上锁,半合车窗,启亮所有可以发光的东西。放平驾驶座的靠背,我趟了下来,又抓起了笔。记录让我有倾诉感、交流感、空间感,仿佛在对着另一个平行世界的人打字,把我的故事告诉他或她,以产生气场、排遣孤独。又好像是做一个电台直播节目,我在这个有限而安静的空间喋喋不休,未知的听众们默默而受,引起共鸣。

车内可活动范围很小,我想到了宇宙空间站里的宇航员,远离地面和人群,在罅隙里穿行,那种感受和我相似又甚于我幸运。毕竟他们知道恢复正常生活的确切时日,可以抱盼归期。而我却进入次元空间,被判无期徒刑。

时间被拉长,思维被拉宽减缓,夜是让人怀念的温床。

第一次和他长途旅行,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卧铺车厢内,我蜷缩在中间的铺位上,黑暗把我包裹,厢板从四面八方向我围挤,强烈的压迫感。欣慰的是,空气里有他的呼吸,有他在一径之隔都能感觉到的体温,爱人的味道让我得以安心入睡。

曾经有人问我:人生里,你最害怕什么?

我答:老年。

人老了,浑身看得见摸得着的褶皱,说句话也不清,眼浊口臭,四肢不听调遣,随时一个隐患都会酿成大病,多么恐怖。

他又问,你不怕孤独吗?

我说孤独是用来把玩和享受的,是福。

此时一想,那时所言算个什么孤独,充其量是个清净。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人群。就同电视,开着还是关着,遥控器在自己手里。然而连电视里的人影都没有了,那才叫孤独了。

现在,我只能嗅到陌生之地的风和淡淡的汽油。爱我的和我爱的人,都在哪里?

一滴泪水不知何时流到嘴角,淡淡的,孤独的味道。


十六、

由于睡在车里,而非有着钢筋水泥的房屋,屏障变薄,对外界的变化便更为敏感。太阳刚刚脱出地面,我就醒了。车窗布满水气,抹净一块,可以看清路两旁的荒野里正散去的雾气。

写完这行字,下车小便、伸展筋骨、回到车上早餐。没有热水,速食面是脆着嚼的,半途又干呕了一下,又去找水。可喝水时又呕了一下,我知道身体不妙了,得赶紧去镇子里找药吃。

镇子奇小,这条马路把房子们串连起来,繁荣不到一公里便又是梧桐仗列。药房只有一家,寻了阿司匹林,服下一片。又从一户红砖墙油毡顶的食杂店里拖出一纸箱纯净水补充水箱,自备的汽油也补充妥当。我打算回城市了。这条通向沙漠的路已全无新鲜。

归途上不知怎么想起了在家吃速食面的心情:深夜、日光台灯、粉色搪瓷汤盆、一本余秋雨,反复阅读有关美食的几篇行记。婚后,手边还多了一杯麦片,身后多了一个陪夜的人。和他背靠着背,每人一盆面条。

倒不是因为懒,只是久了不吃这东西,真的会一起馋起来。在婚前的一次游戏般的互调问卷中,我们在自己“最喜欢的美食”一栏里,第一项都是面条。

人生第一碗面条是五岁吃的,姑姑把我从奶奶那里借来玩一日,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午饭。我环视厨房,一眼就看中了那袋黄澄澄的速食面,只因从未见识过。于是姑姑就从容烧水,取出两只孪生白瓷大碗,兑水泡面。难熬的三分钟过后,新奇的午饭就成了,那浸在“回”字形釉纹大碗里的膨松面条被我一扫而空,换得姑姑一脸的幸福。

热水,会有的。


十七、

车行至那个住过的小旅店,虽只有下午两点,但不得不住下。身体确实出了问题,这毋庸置疑只是暂不察觉症结,心下恐慌。车上我呕吐了一次,好在没糟蹋了车。

心里的感觉非常异样,不安是主流,还参杂着复杂的思绪,不知是谁的心思闯了进来,总之躯壳里像被活生生塞进来另一个人,非常难受。

进了旅店,寻了个没用过的房间住下,在床上躺定的时候,灵魂的最底层给了我一个最不可信的参考答案。

新的生命在我体内萌发?

旅店水管中仍有存水,略洗了下脸,净空身体,伏在床上很快睡了。两小时后从梦中惊醒,梦境企图验证我的惊愕与担心。

我仿佛已被麻醉,意识恍惚中,知道自己身处手术室,仪器与导管迅速把我包围,消毒过的器械就位的声音,一声简洁下达指令,准备割破茧曩,取出带着双亲血脉的活体,使它与母体分离,独立成个体。

我清楚听见孩子父亲在门外的乞求,她说要实现诺言,无论如何不要和我分开。

然后就是有人拉开一扇屏风的动静,阻断了他的声音。

手术灯豁然炸亮,把我带入一片空茫……

睁开眼,渐西的太阳正照在我脸上,它刚成功地跃过一个楼顶,看样子情绪高昂。

下意识地,双手轻轻拢在腹部,仿佛那里有个不可触及的血色裂隙,下一秒钟就会有意料之外的东西逸出。

这应该不可能,我与他分别已一年,其间没有任何接触,每日独居写作,怎会有这样荒唐的结局?!

提笔时一身冷汗湿透了汗衫,我欲强迫自己勿庸人自扰,但总有第一次对妈妈说谎的感觉。

妈妈啊,你在哪里?


十八、

写罢上一篇,很快又沉沉睡过去。也许是心理作用。这一沉大概是十三个小时过去,一夜梦境记忆全无,未脱下的汗衫发出汗湿的气味,加上糟烂透顶的心情,让自己十分厌恶。

尽管很不乐意有任何举动,但还是爬将起来,咬牙洗了个冷水澡,没用任何清洁用品,一心把身子冲洗干净,然后弄齐头发,细心洁面,换上带来的牛仔服,汗湿的衣物团成尽可能的小,封进塑料袋,丢进车里。

不可能找到医生,只得看情形给自己确诊。首要问题是我不能留在这里,必须回到自己熟悉的设施齐全的城市,物质后备的无忧会让人心下安稳,我要坚持对自己秉承的要有把握。

自带的面包与净水可以填饱肚子,车况确定无误后一口气开了三个半小时。原路返途的感觉像是和路面一并向前飞驰,时间与空间呈几何倍数压缩。

上高速路之前,下车略微活动筋骨,写下文字。尽管我一百个不信自己会怀孕,但忐忑的心情让我不自觉地进入小心状态,潜意识开始时刻告知我:你现在并非一个人。

在车下晒了会太阳,麻木的脚底逐渐恢复了活力,重新上车启程。

晚五时十分,我回到了城市,空荡无人。路面上布满雨后留下的沙土,空气里没有了那种莫名的异香,只余清新。街面所见的一切给人的感觉更像遭了瘟疫的空城,一切井然有序地进入沉寂,然后任凭尘土覆盖。

我很感激这种优质的车子可以载我走完全程,没有一点脾气。对于丝毫不懂修车的我真是大幸。将它风尘仆仆泊回酒店的原位,然后上楼休息。

二楼餐厅里,我取了两瓶汽水解渴。酒精我不青睐,纸装果汁害怕它变质,只有喝这个放心,且糖分可以补充体力。三楼寻了个新套房,进去第一件事是先查看水源,结果让我十分兴奋,酒店的太阳能水处理系统让我感激涕零。一顿简餐与温水澡过后,已近黄昏,找了个比较有规模的药房,怪我愚笨,竟没有找到测孕用具,只寻了一头空汗。无奈只得在天黑之前又顺路去了趟超级市场,提了一扎手电、一箱电池和够吃一顿的晚餐零食回到酒店。

撕开一袋炒玉米和巧克力,喝着汽水,坐在窗前目睹天黑,然后合上窗帘,打开所有的手电,在桌柜、窗台等尽可能多的对方各摆几只,细心调整光线和角度,充分照亮卧房。又用同样的方法布置了洗浴间,这才放心大胆地回到床上写东西,等待蛋白质和糖分在胃里消化,变成热量,抵御疲倦和不安。

好好睡上一日,明天就回自己的家。


十九、

这次提笔,必须记载清楚,因为距离上次已有二十一天,且我已躺在医院病房内。这一日内发生了什么,我不可尽知,但一定要认真载入这本史册,不妨就按时间顺序记起吧。

写完上一篇,一夜的深度睡眠让我受益匪浅。当日九点十分自然醒来,情绪和精神都不错。我收拾了一下行李,把房间和自己弄干净,步行离开酒店,锁好门,我独自回到自己的窝。

开锁的时候并无异样,只是觉得家的感觉又回归了这个寒舍,离开时日不很多,所以屋里积累的灰尘也在可以接受的程度。开窗放气,抚摸一遍所有家什,心一放松,一股强烈的倦意袭来,只得脱衣上床。

始终无梦,再次睁开眼时,这个城市已经恢复历史的活力。

首先醒来的是听力,肢体和衣服摩擦的声音、移动器械的声音,熟悉的男声焦急的呼唤,那个声音对我极有召唤力,虽然意识像沉沉大地里的黑土,厚重无边,忽而淋下一阵透雨,生的枝叶带着极强烈的欲望,破土而出。

眼前有一层蒙翳,晃动着那人的轮廓,空前的疲惫感充塞刚醒来的大脑,我想动动身体,无奈头部像和身体分离一般,彼此完全没有呼应。慢慢地视觉开始恢复,我看清了,唤我的人确是他,我的前夫,我的老胖,熊模熊样。

你总算醒了,你知道你昏迷多少天吗?他舒了一大口气,语气却没有放松,好像压抑着随时可以劈头盖脸的埋怨。

这么久了,终于看到一个血脉开通的活人,心下来不及惊喜,空有欣慰。我想起这段非常时期经历的一切,科幻电影里的日子,支离破碎地闪回在脑海里,然后定影在面前这个人的脸上,无与伦比的舒缓像血液流回大脑,意识逐渐清醒,我有一种脱险的快感。

我唤着他的名字,又叫了一遍他的绰号,他吃惊的眼神与轻快的回应形成鲜明对比,让人看了想笑。他丝毫没变,和我记忆中的完全重叠,时光回流的感觉。

我给你电话,你始终没开机,好在我有你的钥匙,敲门不开我就进去看看,你在床上昏迷,样子非常可怕,我叫不醒你,就找来救护车,你已经睡了二十一天了你知道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是啊,二十一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听着他语速极快的陈述,如同听天方夜谭,无法给他答案,只能吐出更多让他无法解释的问题。

你看到我的日记本了吗?我问他。

什么日记本,我没看到。

我住处的日记本,在我的床旁边,里面记载一切,快去把它取来。

其实这句话一出口,我就通透了很多东西。尽管这奇幻旅程与疑点重重的现在始终令人想要参破,但是如果我是发生了事故,这可能是个梦境也未为可知。或者,这个梦境还未尽,故事把所有人故事进了一个新的开端吧。

别开玩笑了,你还没有完全脱险。他欲言又止,额头抵在拳上,再抬首时满眼泪水。

我真的被搞糊涂了,直到医生允许我可以写东西时,我仍未搞懂这一切。

在我安全入睡的时候,他抽空给我取来了这个日记本,守夜时通读了一遍。然后在我夜半醒来时,告诉我:你的书稿我给你取来了,你要它做什么。

那不是书稿,那是日记。

他一脸茫然。

你都读懂了?我问他。

你写东西太投入了,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照顾了。他满眼伤楚,一只手盖在日记本上,一只手放在病房洁白的被子上。

这跟它没关系,你知道我写作的习惯。我记的都是每天的事实,这个世界经历了一些什么,你没有读到吗?

我们不谈论这个,好吗?你想吃点什么吗,喝水吗?

看得出,他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他的眼神对我不会掩饰。

陆续看到护士、护士长、主治医生,感觉陌生而又美好,所有人都在回避我的提问,让我心下很不痛快。但我更多预感到,这个故事背后大有文章,而且这个大玩笑至此应该全部结束,不会重演。

醒来后,我重新把记录翻看了一遍,自己的字迹和心情无不亲切,那时那世仍未远去,我只要一凝神,就能看到那萧瑟的空城,嗅到清新无味的空气。但整个事件到底有何猫腻不为我所知呢?

我再次提笔,写下这篇日记。老胖回家给我做饭,定时来看我,陪伴我度过这段非常时期之后的不安。

手里的日记本还有三分之一是空白的,我知道这个故事没有写完。


二十、

医院就是一个整理生命的地方,无论身体还是内心。

然而我的生命愈理愈乱。

住院第五日,醒来第二日,我的精神能够支撑了一些,颅壳里的东西好像没有了维系,只要头部有任何动作,里面就像丢了螺丝一样摇晃得厉害。枕头塞在腰背下方,我折身靠在床头,没有任何行动,企图理清我的思绪。

然而全无结果,最近的经历过于虚幻,只有墨色不一的笔迹能够告诉我发生过的真实性。

既然一切已回复原貌,我抬头看看电灯,亮着;卫生间里的水箱,不时滴答着;看不到街面,却可以在白日里听到真实的汽车鸣笛、轮胎摩擦地面;老胖为我拿来一只飞利浦的收音机,让我有所消遣。所有的新闻都没有提到世界曾经异样,依然是多国首脑为了所谓和平的谈判、全球的经济波动、娱乐名星的轶事、天气的骤然巨变,已然是最大的新闻。

本市的电台还是熟悉的嗓音,烂熟于心的节目,没有消息说显示哪个大酒店出现神秘人士潜入的痕迹、某人丢失了一台越野汽车、超级市场出现多次丢窃等和我有关的报道。我依旧是我,默默无闻,了无印痕。

我想到了手机。

今天下午妈妈来看我了,她的出现让我欣喜又感激,那张熟识的面孔出现在病房门口的时候,带着风雨不变的眼神,镇定地温存着我。她没有变老,亦没有年轻。她说我好久没去看她,昨天老胖给她打了电话,才知道我在住院,然后开车带她到这里来,自己又忙别的去了。

她坐在床边的白凳上,细心查看了一下我的脸色,然后说,你知道自己病了吗?

不知道。

医生在昏迷的时候给你做了检查,说你是体力透支过度引起的休克,对女人的身子伤害很大,必须仔细调养,不然对身体很不利。所以要听医生的话,这个时候不许任着性子。

我知道。

他和我谈话了,他心里还是有你。她说。

蓦地心理涌起很多个疑问,然而面对这样一张面孔,我一个字都没有问出来。

住院的时候就不要写作了,我知道你忍不住,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妈妈看见枕边的日记本,说。

妈,这段时间,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我和老干部活动室的旅游团去太阳岛了,有点累,但玩得很开心,十天前才回来,周末见你没有来,知道你在写新东西,就没打扰你。以前不都是这样,你一写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

以后不会了,我拉着她的手说。

医生说目前不能随便吃东西,等你恢复一点了,我给你煲汤。妈说。在这里一定要听话。

妈尽可能地陪着我,时而坐着,时而起来走动,看看病房的环境,时而在医护床边小憩一会。

直到天挨黑,老胖送饭过来,两人盯着我把饭吃完,然后他开车送妈妈回家。

四十分钟后,他又回到病房,把车钥匙放进抽屉,亮了下手里的蓝色小帆布包,说医生允许今天陪护。

那个包是在他三十六岁生日时,我买给他的,一个洗护用品便携包,正正方方的身材,柔软的帆布,真皮镶边,可以把他惯用的瓶瓶罐罐都收入其中,出差旅行十分顺手。看见它,不免又想起昔日的时光,有些怅然。

我坐累了,便放平枕头躺了下来,注视天花板在灯光中细腻洁白的质感。余光里,他在临床正对着我坐着,勾头看我的日记,白色的软底皮鞋脱在地下,双脚垂在床边。

我心里很不安,不知他真实的感想如何,是否对其中关乎他的描写评判表示赞同。我最关心的,则是摘录的几篇他的日记,不知他发觉以后会不会惊愕,毕竟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我是一个闯入者,闯入他的房间以及内心,还有那段不忍回首的悲史。他一定会对那段摘抄有所反应和表示。

然而没有,他的手指每翻过一页薄而脆的纸,我的心都会多蒙一层不适,那种感受就像无辜裸身于人前,把自己尽数展示,参观者一度的无动于衷,更让我备受煎熬。

又翻过一页,他没有读下去,而是把本子上的红色书签线夹作标记,放在一旁。

不想睡?他问我。

还不困,几点了。

八点整了。解手吗?

不需要。

白色棉袜的双脚在一起碰了碰,这是他不知所措的表现。如同孩子想和家长吐露心事之前,先要抠一抠指甲。

我的新作怎么样。

为了给他解围,势必我先开口。

你第一次用日记的形式来写小说吧?

听了这句评判,我心下很是失望,他仍不说这一切都真实发生过,但我与他执意这个话题,明天一定会被转到用铁丝网做围墙的医院去。

抱歉把你写了进去。我说。

我看到了,你还抄了我的日记。

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奇怪,我们分开之后,我就把所有的日记都写进博客,虽然没人知道地址,但你那么聪明,猜也会猜得到博客的名字。

我确实不知道他写博客,但我也确实可以猜到名字。

你说的很对,我很软弱,关键时刻连妻子都保护不了,包括自己。我食言。

以后你的笔名就叫食盐算了,盐巴的盐,用久了,也许能把你督促过来。

视野角落里的两个白点又不安动了一下。

你恨我,是吧,我也恨自己。

是的,你那么轻易就放弃我了,放弃我们俩,我很气愤。不过,这也是必然,你太软弱,我太倔强,互补的,就是最合适的。谁让我俩走到一起呢。

最后一句还未出口,他的眼泪如豆落下,打湿了抠着指甲的拇指。我转过脸去,不让他的影子出现在视野里。

我对不起你。

六十一次了。我喃喃着。

你自己一定不知道,这三个字,你已说过六十次。你不光是对不起我,更对不起我们两个。我也不能免罪,婚姻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我的任性我知道。所以你若想补偿,请带上我。

随后是令人不安的沉寂,我与他之间的空气像被压缩了的枪膛火药气体,逼迫着其中一人蓦地跳起。

你在说什么?他抓住我的被角,我周身一紧。

如果你想补偿,那么我也愿意,愿意为我们生个孩子。

那晚他再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又另有三个字,他说了不止六十一次。


二十一、

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我的心绪难以平静,所以在今天才写出上面一节。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快,这其中必定有情绪好转的因素。明天一早,老胖会来办理出院手续,这最后一个夜晚,我想独自度过,一来整理心情,二来继续记录。

夕阳下我一直附在朝西的窗边,看外面成排的树荫,和围墙外来往的车辆与拎着手提袋奔走的人群,人群的蒸气和机械排出的热量重现了城市的氛围,也把我空洞了许久的心填满。

但是我所经历的这些故事再一次把我掏空。

抬头看天,其实也没有灰得很糟糕,若单说空气的品质,我还是喜欢空城的香风和沙漠边缘直要倾泻下来的蓝天。我打定主意,身体全部恢复以后,一定抽时重走那条路线,去验证一下,乡村,小旅店,梧桐仗列的柏油路,沙漠,是否真是存在。医院很轻易就让人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不信任的感觉。

虽然我的潜意识仍坚信这个世界曾经空荡过,但疑点却越来越多,首先便是没有人向我提起类似的事情,也找不到相关的线索,好像我与人群在两个平行空间里度过了这十余天一般,然后又莫名交汇,走上正轨,彼此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没有意外的表示,仿佛灵魂走失的,只有我自己。难道我失忆了?或者之前我确实有做过记录中的动作,然而确实是生病了然后大脑将诸多事情错位,醒来之后发现这些是平行的?

特护病房里有座机电话,就在抽屉柜上,他得以随时给我打过来,问寒问暖。今天他去他母亲那里了,一定是和老人谈议跟我复婚的事宜。

而今打定主意要生育,完全没了心理压力。不曾失去,未知美好;不曾掂量,未知轻重。这个世界而今已被重新定义,在我看来,是没有迈过奈何桥,就直接投胎转世一般,算是走了个重生的捷径。

晚些时候,他来了,给我送来饭菜。中午我喝了妈妈煲的汤。我特地这么说,为的是引起他的话题。

他略沉吟了一下,然后很轻松地抬起头看着我:我跟我妈妈讲了,她同意我们复婚。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还要问你妈妈。

倒不是非要她批准,但还是要告诉她的,这是大事。

嗯,的确,我看你能复几次婚。

你别讽刺我,求你了。

老胖哀求起来的样子十分惹人爱怜,你会马上心甘情愿地掏出糖来给他吃。

吃过晚饭,他陪我下楼走了走,乘着夕阳最后一抹玫瑰的余辉,肩并肩极慢地在住院部后面的花园里踱了一圈,展望了一下出院后的生活,做一些打算。确实应该打算一下了,他说在分别之后,就放手了所有的生意,这一年来都在吃老本,在家睡觉,挨过最痛苦的时期,然后随处旅行,归来时仍什么都不想做,让所有人都为他担心。

事后我妈非常后悔。他说。也是因为我爸的病,她说自己昏了头脑,说了一些让你们都不愉快的话来,而你却丝毫不为自己辩解,这让她事后更加自责和后悔。只是话到嘴边几次,都未能说出口,我都看得出来。

她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问我能不能生育。我说。当时我很倔强。

我很想和你好好谈谈话,但是不敢,害怕没有谈出结果又衍生出新的不快,有几次想拨过去等你接了,听到你说:喂,你好。然后就挂掉,但终究没有下定决心,待有了决心打过去,你的电话已经欠费了。

那时候我在闭关,就懒着没去缴费,后来缴了一点,却一直都没开机,电话连时钟的功能都丧失了,我也不想联络任何人。我说。

我俩这一年都这么白白流掉了,真是可惜。

在一丛盛开的刺梅前,他长叹一口。

我们太年轻,真的还不懂事。

这之后唯一的收获就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老胖的语气空前沉重起来。这个世上,能让你快乐的,不止我一个人;能让你幸福的,不止我一个人;能陪你过一辈子的,也不止我一个人。但眼下和你在一起的,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要珍惜,不择手段地珍惜。

散步结束回到病房,我俩盘腿坐到一架床上,面对面。他读一本中英文对译的小说,我继续日记。护士来过一次,测量体温和血压,告之一切正常,明早可按时出院,然后退去。老胖给我揉捏双臂,放松关节,又给我打背,按摩头颈,让一身的神经锁链都得以放松,助我入眠。


大结局:二十二

再次翻开新页,已逾午夜。

前天早上顺利出院,早早醒来,匆匆包好什物。他开车把我接到他的住处,她的妈妈得到消息,不一会也赶到。三个人各怀不同的心情,很亲近地聊了许多话,隔膜消失,然后一起吃了饭,婆婆下厨给我煲汤,饭罢一起去办了复婚手续。他当着工作人员和妈妈的面亲了我的面颊,气氛十分融洽。这感觉十分安好,不再是那感觉过的混沌与支离破碎,没有崩溃,没有那想来已变成恐惧的清甜空气。

送走婆婆,老胖说家里没有我的东西,不太方便,问我要不要住酒店。我不打算扫他的兴,但说只住普通套房就好。他应允了。

我们在酒店一起洗了澡,泡在撒满花瓣的双人浴缸里,水溢出不少,他心疼地围起手臂,圈住那些要逃脱的花瓣,情形十分可爱。时隔许久,又一次互相阅读对方的身体,两人都有些动情。冲去花瓣,擦干身体,他把我抱上大床,盯着我看了又看,伏下身子,交接了一个深而长的吻,末了他把脸埋进我胸膛里,许久没有抬头。

夜里睡不着时,我想起特殊时期孤身下榻顶层套房的那夜。这会儿回忆的感觉很怪异,像是听任一个传闻被人云亦云之后,自己本来的立场也松动了,想想就伴随着头痛,索性放弃。

睡过一夜后,和她前往我独居的小窝,搬走一些生活必需品,尽量把我们的家恢复到最繁盛的样子。整个过程他十分焦急而紧张,活像一边看表一边答题的学生。

今天从他的怀抱里一醒来,我拉着丈夫的手,心中感慨良久。我说,我们去爸爸的农场住吧,我要生孩子,爸的农场远离尘嚣,距城市和郊镇都有相当的跨度,天高地阔,水气清新,是个养生的好地方。丈夫一口答应。回到家我给妈妈打电话,问她能否动身一起去,也便于照应。老人笑呵呵地应了,说等老胖过去帮她打点行李。

老胖的妈妈听到儿子的复婚给了她最大的欣慰。听了我们的安排,婆婆满腔释然,说这样最好不过,让我们自行打理,不用太惦记她,隔几日打个电话便是。

火车向南行了四十分钟,在一个清静小镇下车,又转乘汽车南行半个小时,一路上母亲和老胖无限攀谈,不时腾起笑声。我则专注读一本新书,全然不顾他们的话题。车窗吹进柔和温暖的风,时而带进蒿草、雏菊与潮湿土地的味道,令车上的人心旷神怡,到处洋溢欢快的气氛,像是学生时代郊游的大巴车。

我们仨那一站是巴车的折返站,掉头时车里空余司机,有点抵达文明尽头的感觉,让我想到特殊时期里的沙漠。如是,这里一定隐藏着神秘而让人欣喜的东西。

汽油味渐渐的散了,随之而来的是悄然的南风,这里可以看见远山,略略地将我们环抱。四下里除了野花的斑斓就是错落的绿,即便闭了眼睛,仍能体会到这里遍野的色彩,四周都是柔和的线条,互相叠搭着,浑然描成一片静谧。空气有如山泉,明净而澄澈地带走我体内一切污浊。

第一次光顾农场的只有老胖,好奇地走走停停、停停看看,如同被丢进了童话世界。在城市里,他是个精英,而在乡村却连方向都辨别不明,让南天上的太阳公公无可奈何。

女娲捏成的泥人们,一个个都好精彩。

三人提着箱包,穿过一条生满金色铜菊和蓝色牵牛花的泥泞小路,路宽只容一辆卡车通过,是农场的唯一出路,路旁无限延展着雨后碧绿的草场。

泥路在草场中央划了个大弯,走到脚软就是马虎得只剩符号意识的农场大门。我们三人直步穿过一阵不算太浓的牲畜味障,然后直截了当地看到一口猪圈,圈内四口肥猪,模样略显狰狞,正在没蹄深的泥水中散步。邻居是个红土砖砌的狗窝,那狗认识老胖,并不乱叫,也不通报,它被一根铁索拴住,步及范围有限,只在窝边直了身子盯着我跟母亲看。

又走了大约五十米,穿过一片令人赞叹的葱地,才到了父亲的房子。后院突然一声禽类的惨叫。我们奔过去才看到,惨叫的是一只半人高的大白鹅,爸爸正在助产。

“你们来了啊——这鹅折腾一上午了,一摸,屁股里有蛋,这会儿才下。”

我和老胖看得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帮手,母亲一脸担忧,不知是对鹅还是爸。

“你们不用插手,没事,马上就得!”爸爸一头汗地应和着,徒手去抠鹅的屁股,那鹅被人拽住要害,无比痛苦,摆出一个要起飞的架势,浑身一个机灵,撅着腚,瞪起眼睛直颈向天歌。

结果却是鹅飞蛋碎,爸一屁股坐在地下,汗光光地冲着我们乐,褶皱里全浸着笑,然后压了洋井的水洗净手臂引我们进屋。先看我母亲,见她十分康健,点头满意。又转向老胖,说孩子你来了真好,我就知道你能回来,我特高兴。最后数落我,说我瘦了。

在我这里,就得吃我做的饭,保准让你们全壮起来。说着他指老胖:就跟他一样。

饭桌上,我们向爸正式汇报了准备为人父母的打算,老人点点头,说夫妻两人能达到默契,真的需要一个过程,好比驾驶一辆车,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才能达到一定的境界,这一次过后,希望你们都能真正长大。我和你妈妈永远做你们的标榜。

从爸爸的眼里,我已看不到任何他对我的成见。

那段人群消失的特殊时期到底发生过没有,我已无从调查,唯一的线索就是这本日记,也成了最大的疑点。不过这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里,我已然找到迷失的世界,还有迷失的爱,和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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