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食记|入忘茶
夏食记|入忘茶
夜深,热到睡不着,我的小屋没有空调,因为人上了年纪就不再喜欢那种冷风。到地下层冲澡,顺便找口吃的打发时间。路过餐厅,看到离开三天的李云阳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个人坐在狭长的大桌喝茶。
那桌很长,很仪式感地衬了一幅茶海。云阳高坐一端,同处一屋檐却仿佛距我很远,桌面平直地延伸出去,一直到他胸前,仿佛不可及的地平线。猩红色的浴袍裹挟着浴后的身体,遮掩不住他的身形庞大,大手里捏着一只小巧的牵牛杯,翠绿,撇口,看到我,便轻轻放到面前的茶海里,茶海上端坐一只金黄盖碗。
盖碗泡茶,目的是不让茶味入壶,不养壶的人常用此法。见我出现,云阳招呼我一起品茶。茶饼摆在一边,由一张素白的原草绵纸包裹,旁边躺着一柄纯铜三棱茶刀。看茶饼上的缺口,知道茶饼异常结实,不容易被撬起。
“这是今年的岩茶,正好第三泡。”
云阳脸上都是舟车劳顿,大学同学意外早逝,他回沈奔丧,应该是今天凌晨回的溪树庭院。眼下,肉厚的大手略显疲惫地操起铁壶,给我烫了一只牵牛杯,沸水入碗,盖好,十五秒出汤,温褐金黄。
对于云阳的茶我略知点底细,几年前和小鹏走南闯北,到处寻找好茶,最终由一个读者介绍,在武夷山深处找到一方未经外界发掘的茶村。那村落极其避世,在武夷下了飞机,驱车四小时之后,走到公路尽头,还要下车进山步行四天四夜。山中五路,全凭脚走,每次入山,云阳和小鹏都要随身背上四只军胶鞋和六瓶风油精。
那茶村说是茶村,只是村人闲来种茶而已,并非指茶为营生。村落人少,不过二十几家,鲜有人出去打工,累生累世留在山中务农。农作物简单,只有少许水稻,一年三熟;再就是种菜,白菜葱蒜能吃上一年;闲来在山上收收茶叶,自泡自饮,聊以情趣。他们不知道电视、也没听过电脑,还以为山的外面还是山、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眼见这般模样。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一辈子,已不是慢,而是得。
小鹏说,无需笑话他们的闭塞,到了那村里,不用几日,任凭谁都会忘了外面的世界,异常神奇。那里的时间好像和全世界都不同,白天异乎寻常地漫长,夜晚异乎寻常地缓慢。二十几户人家没见过外面的人,见了他们竟也没感到意外。不好奇他们从哪里来,也不好奇外面的世界什么样。人来了,打招呼,问姓名,好饭好茶,热情招待,言语举动之中透着一种众人缘来随缘去的自得,没几日便和村里所有人都熟络了。
村人乡野,自然是保留着原始的质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家的院子都一样大,房子都是同一种制式,了无差别。一排平房,一方院落,院中一井,房后养牛。牛圈旁边挖一方坑,上面横竖编排几块木板,权当厕所。各家的厕所都连着,这家的爷们抽着草烟蹲坑晨便,和隔壁家的妇女一起聊天,毫无遮挡,互无羞涩,全无纠葛。全村上下没有一个浴室,最近的河也在三里开外。山里雨多,势如瓢泼。每次下雨,村人都脱下全部衣服跑到院子里浇澡,男女老幼无一例外。云阳小鹏洗过几次,说那雨大得出奇,打在身上肉疼骨疼。
村落在山腰,山顶之上,有一株茶树。
茶是岩茶,生于石缝,追溯年代,已有五百年上下。茶树奇大,树冠里可以架梁盖屋,可让全村人树下避雨。虽然长在山顶,却从未被落雷,仿佛上苍都珍惜这株从未被悉心照料的老茶树。就是这树上的茶,供养了全村人一代又一代,是生命里唯一的饮料。
之后每逢四月,云阳小鹏都会用上四天四夜,从村人手里收了采摘的茶叶出来,再经四天四夜回到人间,乘车前往城里,交给专门制茶的当地师傅,经历完整的岩茶工艺,压成茶饼之后顺丰快递到手里。茶饼不过二十只,送人的送人,自饮的自饮,来年自是一个轮回。
包裹茶饼的素白原草绵纸上,是云阳亲笔题写的茶名:入忘。
曾经问及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云阳说,这茶如同烈酒,让人忘情、忘我、甚至忘醉。
所以,每次这饼“入忘”出现的时候,都是他要选择遗忘的时候。
第一次体会到这茶里的玄机,并非武夷山里,而是回到人间,那次我有幸目睹全程。从南回到东北,云阳没有直接回沈阳,而是在渤州我家停留数日。我家照例只有我自己,城里那些了无生趣的世俗也没什么好玩,和他开车来到海边,吹海风、踩沙滩,这样的日子,和山里一样简单却总也不会腻味。在渤海湾架设帐篷过了一夜,然后回到城里吃了几天海鲜。渤州的菜品,无论炒炖汤煎,任何菜式都可以加上海鲜。吃了几天也是腻了,云阳便从包里取出一块茶饼,说我俩尝尝这个宝贝。
那是渤州一个适常的下午,微风习习,没有艳阳。我俩把茶桌搬上半封闭的露台,面朝水草丰美的女儿河,呼吸着河边草木水气,一起泡了这壶茶。那天是在我临河的高层里,算是别馆,出租过几年,所以日常用品不全。没有找到茶壶茶盏,楼下的超市里只卖一种十五块钱的假青花大壶,适合闷泡花茶,买了上楼救急。
电磁炉烧开农夫山泉,茶饼撬了一小块进壶,洗茶两泡,很快出汤。洗了租客留下的两只饭碗做茶盏,碰了杯下肚,茶气充足,喝得我俩龇牙咧嘴。当时只觉得气血上涌、颅骨缝隙连连作响,突然心情大好,觉得海阔天高。我把单人床推到露台上,架起一面小桌,桌下四只脚丫相对,桌上一碗碗茶水下肚。我俩聊起过往,聊起小说,聊起小鹏,聊起家人。不知不觉日落西山,四个小时过去,我说,我去撒尿。
脚刚落地,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身体绵软,无法直立。他过来扶我,脚一沾地,马上瘫倒成泥。我俩坐在地上互相大笑,无奈之中,用手肘匍匐前进,爬出露台,爬过客厅,来到厕所,摸到马桶的刹那,头扎进去吐得浑天暗地,边吐边冲,冲了四次。我吐完他吐,吐到魂飞魄散、地老天荒。实在站不起来,我俩跪在地上一起对准浴室的地沟眼尿了,尿湿了裤子,就地脱光,用手肘爬回到卧室,幸好床矮,手脚并用了爬上去,俩人当即睡死到地老天荒。
第二天傍晚,我俩几乎同时醒来,彼此赤身露体,枕头被子都踩在脚底。再起床,好像昨天的症状都彻底过去,能走能跳,小脑敏锐。我俩一起用冰箱里的东西做了饭:榨菜毛豆,白蒜炒肉,电锅煮了米饭,过水,搬到露台茶桌上去吃。夕阳西下,夏风习习,风里带着河泥的腥气。我说,你这茶厉害,跟酒一样,比酒更甚,有格式化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功能,醒了差点忘了自己是谁,还差点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醉成这样的。
所以,我很喜欢这款茶。云阳说。
你应该不是那种喜欢忘却的人吧。
忘却是很难的事,比给自己的未来铺路更难,或者说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如若能做到忘却,是比能把握未来还想拥有的能力。没有忘却,越向前走,身体和灵魂就会越沉重,就像走进沼泽深处,最后吞没自己的,是记忆的沉重,而不是未来的不可捉摸。
也包括你和小鹏的过往吗?
包括,因为,我和他越幸福,就越恐惧将来恐怕必须分开的某天,譬如其中一个人死去。
我说,这就是我刻意和远方的女儿保持淡泊的原因,越亲近,离别的时候就越痛苦。
他说,就像他和那个青梅竹马的妍姐。
当年你妍姐带走的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人化成了灰,真的就无从查考了。如果非要按时间倒推,有可能是我的,也很有可能是葬礼上哭得最凶的那个男人的。
哭得最凶的男人,不是她父亲吗。
那天,妍姐父母都没有去,二老无法面对那种情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根本不看好当时妍姐的未婚夫,而且执念地认为,是他的存在才让女儿早早离去的,他们口中吐出的无数个“如果”都是有指向的,都是没有想过“如果没有如果”的。他们曾经找人给两个准新人算过命,说男的会把女的拖累死。妍姐离开之后,她的未婚夫也只是过年去看了二老一次,之后就再没出现了。
所以,你才是二老心中的那个姑爷吧。你还总会去看望他们吗?
实际上,我家和她们家很快就闹掰了,彻底决裂的那种。
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独生的女儿没了,二老无法面对这种现实,就想趁自己还有生育能力的时候再生一个,以弥补自己生命里的重大缺憾。短暂的过渡期之后,二老很快就开始重新尝试做父母,但频繁尝试了一年之后,还是没有动静。
妍姐爸妈生孩子较早,都恰好在法定婚龄,所以妍姐离世的时候她们也都算年轻。正常尝试之余,他们还用尽了方法,譬如喝中药、人工干预、试管等等,家产也因此一倾而空。一年多之后仍没有动静,这种现实压力让他们无所适从,他们的重心开始向我家转移。
他们想让你做他们的儿子?我似乎能猜到二老的心理。
不是想让我做,而是他们内心已经认准了我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因为妍姐的爸爸也是人高马大,身高体重和我相仿,也会写两笔毛笔字,外语也非常出色。没有经过我父母允许,他们就开始频繁来我家造访,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出现,即便是我不在家他们也会来,而且让我父母无法接受的是,只要提到我,妍姐的爸妈嘴里就直呼“咱儿子”,而不是我的名字。
如果是偶尔还可以,时间长了,就算你爸妈再慈悲,都难以接受他们这样做吧。我说。
是的,所以每周都要面对这样的“攻势”,都要面对二老上门和自己喋喋不休几个小时,这种生活让我父母很崩溃,然而又不好直接拒绝,暗示了几次仍旧无效。我爸妈开始选择长期出行来躲避,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春节的时候,妍姐爸妈还来了几次电话,几乎是勒令的语气让我们一家三口大年初一去给他们拜年,然后一起吃年夜饭,被我妈直接拒绝了。
人说爱上敌对、恋上仇方、接纳多元,这种心胸已经不是心胸,是历练,是习性。然而这般的不顾与忘我一旦得不到平衡点,就等同于没有了稻草可抓。
那次拒绝,终于引燃了妍姐爸妈的怒火,二老杀上门来,说我们李家没有良心,不懂得别人家失去爱女的痛苦,没有一点慈悲心包容心,还说命里注定李云阳就是我们家姑爷,生也是死也是下辈子也是,还说妍姐临走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们家李云阳种下的,这叫事实婚姻,我们李家必须为此负责到底。
我父母从此下了逐客令,说你们两个以后不用再来了。并第一时间通知到我,让我和她们家人彻底决裂。
但毕竟我长期在外地,没有亲身经历这一切,对妍姐爸妈的仇恨远达不到我父母那般。一年国庆节,我矛盾了很久,还是选择自己去看望二老一下,毕竟他们那样世俗的人,把后代看成一切,失去了女儿,就等于生命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而我也确实之前做了错事,于情于理都该去看看的。
于是那次我回沈阳之前就瞒着我爸妈,和妍姐家二老通了电话,告知了我上门的大概时间,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等我到了之后,妍姐爸妈就提出一定要留我吃饭,和我好好谈谈,我答应了。
席间,二老一直灌我喝酒,回忆过去,回忆妍姐的好,说这段时间他们都是借酒浇愁,别无他法。失去女儿后,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酒,让我陪他们多喝一点。喝到一半,他爸爸说出去买点东西,就离席了,然而这一离开,两个小时都没回来。
问到妍姐爸爸去哪里了的时候,妍姐妈妈就哭了出来,说宝贝儿子啊,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让我再怀一个女儿。
因为她老公在半年前出行的时候遭遇意外车祸,车体碎片刺破了下身,外生殖系统被切除了三分之二,已经完全失去生育能力,即便自己还能排卵,但再要孩子已经指望不上了。
说完这些,她妈妈就扑到我身上,开始疯狂地吻我。我觉得不妙就要挣脱,但她把我扑倒在地的时候,我才发现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当即我才明白——那一次家常饭,是二老谋划很久的一个局。
也就是在我倒地的时候,他家的房门突然开了,但冲进来的并不是妍姐爸爸,而是她妈妈家里的一干男性亲属,包括妍姐妈的哥哥弟弟一共五个男性出现,把我四肢脑袋按压得严严实实,桌子撤了、椅子踢走,还把我身上的衣服都剪碎了。她妈妈已经完全没有羞耻心,在自己兄弟面前脱了衣服扑到我身上,说无论如何也要生一个闺女还给他,还说我身形跟她老公差不多,生出来以后别人不会怀疑,孩子生下来以后留给我做媳妇。
她妈扑到我身上之后,她的兄弟里有一个人就开始给我们拍照,把那副场景都拍下来了,威胁我说如果不听话就把照片给我父母,让你们李家身败名裂。药物作用下的我只能瘫痪着任由摆布。但也正是因为药物的作用麻痹了我的身体,我的下身完全不听使唤,她妈妈对我疯狂地连抓带咬折腾了半天都无济于事,我就抓紧机会谈判,说妈你别着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我永远都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把我放开,我慢慢恢复了再来。
缓兵之计是有效果的,这个效果最终在妍姐爸爸身上呈现,虽然他也参与策划了这场荒唐行动,在楼梯间里回避了三个小时,但最终还是良心发现,冲进屋里把她家那些荒唐亲戚都撵走了,还威胁说如果再这么下去,他就死给妍姐妈妈看。这个家已经再容不下任何意外了,她妈妈就放弃了,酒醒之后还给我道了歉,把数码相机里那些照片交给我让我删除,让我药力过去了再送我回家。
那天我身上的药劲到了凌晨还没完全解除,我用了很多办法,多喝水、催吐、找中和剂,就是没打急救电话,怕药物成分如果涉及违法被医院查验出来,妍姐爸妈还有背负刑事责任的危险。躺在妍姐的床上我动弹不得,让他们一直喂我喝水,喝多了之后要上厕所,他爸爸就始终帮我接尿。
就这么折腾到天亮,我等体内的毒素一点点代谢掉,有了自主行动的能力。问他们二老是不是太伤心难过了才选择这么干的,当时她妈妈一句话就让我无言以对了。
她说,孩子,你知道忘了一个人有多难吗,我每天都恨不得拿一把刀插到脑袋里把我闺女的记忆全都挖出来,我巴不得我从来没生过这个闺女,我真恨她过去为什么那么孝顺,她所有的好到了现在都是对我和他爸最大的折磨,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平心而论,我们不觉得今天做的事有多过分、也不觉得害臊,因为我们已经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我们老两口只想活下去。
无言以对到天亮,我能行动之后,换上她爸的衣服就打车离开了。临行,他们二老跪在我这个后生面前,祈求我的原谅。我搀起他们两个的时候,忍不住三人哭作一团。
路上,我怕爸妈看出我身上的不对,就没敢直接回家,联系了张瑶确定她家里方便,在她家恢复了两天才回去。
张瑶呢,她再婚了吗。我问。
结婚了,家里又给介绍的,而且是我高中同学,彼此知根知底也很信任我,那两天里对我很照顾的。但那两天里,妍姐妈有一节话像咒语一样在我脑袋里挥之不去:
“你知道忘了一个人有多难吗?”
人活一生,之所以知道自己是谁,就是因为有记忆,是记忆,推动着每一个人的前行。然而,也是因为这记忆,让多少人无路可走。
所以,人们才会期盼遗忘、才会选择借酒浇愁,为的是能让自己继续前行,哪怕明知前方极尽艰难。
选择遗忘的人,比选择死去更为坚强。
“所以,我宁愿相信黄泉路上真的有孟婆汤,能忘掉此生此世,那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慈悲。如果真的有孟婆汤,我相信那一定是茶,而非酒。因为酒是火,茶才是水。火用焚烧让人与往事割裂,但是留下的是痛;而水如时光,让过去一去不返,淡淡地,毫无伤害地让人遗忘。”
人说雷鸣山涧、绵绵不绝峰、无底无边河湖海,料是如何的六场通透,便是这一盏盖碗了。还有这种合得上缘法的人间恩赐,就是旁人无所及、无所感的顿悟吧。
“我和小鹏商量过,”云阳望着面前的一盏茶,似是发誓,又像自语:
“如果我们其中一人先走了,另一个人就选择去武夷深山度过余生,那里是可以让人忘掉世界、时间和空间的地方。那里还有一棵慈悲的老茶树,累生累世地供养着世人一款叫‘入忘’的茶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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