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食记|西瓜劫

夏食记|西瓜劫


早上七点,我在我的单人房里睡到自然醒。

因为只有我是单身,又和他们几个有所不同,所以很自觉地一直住在这个大宅的唯一单人房内。说是单人房,其实空间并不狭窄,十二平米的使用面积,双人床、书桌、衣柜、床头柜、飘窗一应俱全,双人床又是那种带边桌的,边桌宽敞得可以躺个孩子,我则用来放置一个大号茶海,这样躺在床上可以一边呼吸窗外的丁香一边泡茶。一茶一花一笼被,若不是非得大小便不可,舒服得简直可以一整天都不下床。

但今天早上是要下床的,家里虽然有冰箱,但是不大,为了增加食物的周转,倒逼着每天都要采买新鲜食材。今天不光要去给几个胖子觅食,还要给刚归来的老王两人洗衣服刷车子。

起床,摊开被子,开窗通风,挺着枪下了半地下层,进入车库隔壁的卫浴间晨便、做冷水浴,然后穿了我晨跑的衣服就推车出去了。

溪树庭院所在是新开发区,周围都是高尚建筑,有展览馆,有别墅区,菜市场这样的规划很难在此立足,需骑车二十分钟到老城边。去年玩比特币挣的第一笔不义之财有小十七万,实在没什么可消费的,就在亚马逊上买了一台德国原装的碳纤维单车,又搭上四千元的运费和海关费,静等了三十七天才到手。一分钱一分货,一分等待一分惊喜。车子到手,惊艳连连,轻得不光一个小手指就能提起来,还分外好骑,再难的路面都是轻车熟路,平整的马路上飞驰起来更是像踩了飞毯。

于是我这个老家伙就多了一个爱好,每天早上骑车去早市买最新鲜的蔬果,然后回来做。

这天早上不断吹向裤裆的风提醒着我:哈尔滨已经是盛夏了。

夏天到了,总要吃西瓜。

不仅如此,今天还是个特别的日子:六一国际儿童节。

看到我带了个大西瓜回来,老裴小路他们都笑我,说那个天价单车矫情得连车筐都没地方装,怀疑是怎么把西瓜装回来的。老王更缺德,说我根本不用车筐,只要有菊花,纵然是一座花果山,都能够自然夹带回来。

我没理睬他的挖苦,倒是很认真地宣告了一下我的传统:今天六一,必须吃瓜,是个仪式。

洗漱完毕,我们围坐在客厅大桌旁,切瓜、撒盐,一人一大块吃得开心,每人吃瓜都一个风格:老王嘴巴虽大却显然不是吃瓜的好手,自己操刀把一瓣又横竖切成菠萝,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扎着吃;小赵良一口口的文文静静像是在跟瓜亲嘴;小路和老裴吸着吃,听不到半点吸溜吸溜的声音,却一滴汁水都不落下;我坐在那里,每一口咬下去都能咬出青皮,好像一个野人。

问及为什么非要六一吃瓜,我给他们讲了一段幼年的黑往事:

第一次吃西瓜是几岁自然不记得了,记得的是第一次种西瓜。那还是跟我幼儿园的阿姨、同学们一起种的。年幼,我念的是父母的国企所在的子弟幼儿园,硬件设施很好,园内四处绿草如茵,到了春天遍地都是蒲公英,黄黄的小花,只要春雨之后就会遍地生长,拔光了,第二天又是满地,让孩子们可以肆意犯罪。

只有幼儿园的东北角是一块空地,被凉亭隔绝开来,绿草黄花生长不到那个地方,像一块被隐藏起来的中年斑秃。

有一天,阿姨把我们召集在一起,很认真地向我们展示了一样东西:一包积攒了一年的西瓜子。我们那一天才知道,之前的一年里,阿姨都在很用心地积攒西瓜子,准备来年和我们一起播种,体验种植的乐趣、观察小小的绿色生命在我们的精心培育下变成一大块绿地、甚至可以结果的乐趣。

在讲解完最初的植物生长原理、种植步骤之后,我们全班二十八个同学浩浩荡荡地下楼了,每人找了一根树枝,和老师一起给那块斑秃的土地松土。很快,一块板结的土地被我们翻松、散发出春天的气息。

种子被我们一颗一颗、一颗一颗、一颗一颗地悉心种进土里,慢慢浇上水,静静地祈祷它们要赶快发芽、健康成长。而今年近半百,我仍记得当时的心情:是否可以长出大大的、我都抱不下的大西瓜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它们能生根发芽,就好。

生命总是顽强而不负希望的,很快,几场春雨之后,我们的西瓜发芽了,覆盖了这世界上最后一片斑秃的土地。我们欢呼、雀跃、拥抱、流泪,那一天,好像我们所有人都做了爸爸和妈妈。

我们所有人都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上跑进幼儿园大门,一定先要去凉亭后面看看绿芽又长多了没有、长大了没有。放学的时候,也要在投入爸爸妈妈怀抱之前,去确认一下芽芽们还好,才能安心回家。

然而好景不长,一天,我们亲眼目睹到传达室的老大爷操着一柄形状奇怪的武器,当着我们的面,说那是野草,把那些已经长出藤蔓的瓜苗都铲平了。我们求饶、哀嚎,告诉他那并不是什么野草,而是我们亲手种下的西瓜,但是没用。老大爷坚持说那就是野草,必须铲除。

就这样,我们所有同学,和阿姨一起,目睹了我们种下的西瓜被悉数铲除的全过程。

那一天,是六一国际儿童节。

之后,每年的六一,我都要吃一块西瓜,来纪念那个幼年时期被铲除的生命的美梦。

听完我讲的近半个世纪前的往事,他们几个脸上都郁闷了,裴叔盘腿抱着一只脚丫不做声,老王看着桌上啃得干干净净的瓜皮,好像彼此心里都掀起波澜,只有小路,把四个藤编蒲团摞在一起,高坐云端仔细擦刀。不过瓜也吃得差不多,还有最后一块了,我就把它让给年纪最小的赵良。

小赵良接过最后那瓣瓜,没有马上吃,只是叹口气:

“没想到,我也轮到能吃最后一瓣的这天。”

老王很敏感地看着他的脸,问他是什么含义。

“跟你们在一起,真是显得出我年纪小了。”赵良把那瓣瓜放回到面前的桌上,“我们家这一代孩子,一共有七个,我是最大的长孙和长外孙。刚能记事的时候,家里几乎所有的亲戚都会反复教导我:让我让着弟弟妹妹们,要做大哥哥、有个老大的样子。”

我无奈地笑笑:“孔融让梨是吧。”

“是的。”赵良认真地看着我,“那是我们家都要供起来的故事,我真的从所有亲戚嘴里听过无数遍了。所以,从小到大,家里无论买了什么、吃了什么,我都只能是最后拿的那一个。譬如大人们买了一袋瓜子,先让弟弟妹妹们抓,每人抓一把,年纪最小的可以抓两把,我只能最后抓;吃桃子橘子苹果的时候,让最小的先挑,我最后挑;吃西瓜的时候,我也只能拿最小的那块。有一次西瓜买小了,奶奶就告诉我不要吃了,都让给弟弟妹妹们吃。那时候只有奶奶退休在家,带着我们所有的孩子,家长们的生活费用都交给奶奶,基本奶奶的话就是最高圣旨。”

“所以,你就没怀疑过你的这种待遇是不是对的吗?”老王有些愤愤,“孔融让梨可是不光让着小的,也让着比自己大的,为什么家长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都是让孩子们只让着小的呢?真是怪哉了!”

“我当然怀疑过,不过那是在我们几个上初中的时候了。那是一个暑假,通常都是在放假头一周都尽快赶完假期作业,剩下的时间都是玩。我们的作业都是一起做的,我年龄又最大,所以弟弟妹妹都会把他们的作业丢给我,让我替着完成。一开始只是题册丢给我,像每天一页小楷、五篇作文这类他们都还自己对付,再后来,他们已经习惯性地把所有的作业都丢给我,然后一起去玩了。”

“那你就替他们写?”

“刚开始是这样的,但很快被奶奶发现了,把他们批了一顿,看着他们写自己的假期作业。看得出他们很不情愿,不过也没有记恨我的意思。但有一天我们完成作业打算骑车去郊外玩的时候,有件事让我真正开始恨起他们来了。”

我哼哼笑了一下:“他们把出去玩的东西都让你背着是吧。”

“没错,等我们向家里人要了钱买了吃的喝的准备骑车上路的时候,他们都把自己包里最沉的东西,譬如饮料罐头和水果,都扔进我的车筐、挂在我的车把上、拉开拉链塞进我的背包里。”赵良的声音越来越小,“等骑车到了目的地,准备野餐的时候,他们还把带来的小西瓜切了,把瓜瓤都舀出来吃,把瓜皮扔给我,说反正你从小就喜欢吃这个,今天让你吃个够。”

“你都没反抗吗?”老王问:“或者说,可能‘反抗’这个词不恰当,你就没表现出任何对他们这种行为的不满?”

“当时并没有,但等我考上了外地的高中,我就再也没和弟弟妹妹们联络过,他们所有人也都没有我的联系方式。每逢春节,因为只有我是姓赵的,其他兄弟都是外姓人,所以除夕初一都见不到他们,他们几个孩子都是初二见面,国庆节我也都晚两天才去看老人。一直到今年,我爷爷奶奶都不在世了之后,任何节假日我都没再出现。”

“你觉得他们几个会一直这样下去吗,我是说,如果不久之后、几年以后,你们兄弟姊妹再次见面的时候。”我问。

老王点点头:“会的,他们一定会的。习惯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养成了性格,写在灵魂里,一生都很难改变了。就像段昊曾经和我讲过,他家里每逢过年,一屋子的姨夫和婶子都嗑瓜子不做饭,只有等他老妈做大嫂的出现了,老人才催他妈去给大家做饭,年复一年,三十年不变。他妈做饭的时候,其他人依旧嗑瓜子,一直到饭菜端上桌才爬起来吃饭,这就是习性。客人来了都感觉奇怪,就问为什么只有大嫂子一个人下厨,所有人都说什么‘能者多劳’,借着这四个字把自己撇清得一干二净。”

“能者多劳,不能者就可以不劳,真是奇怪的逻辑。”老王叹气摇头,把那瓣瓜又放进赵良手里。

赵良端着瓜,右手从小路那里借来刀子,切成五小块,分给我们每人一块。

“你们知道吗。”老裴扳着脚丫咬着瓜,分享了一个冷知识:

“孔融宣扬的‘父母无恩论’,远远没有让梨的故事流传得那么广。即便是让梨的典故,大家也都只记得‘大的让小的’,却忘了‘小的让大的’。别看他小时候主动让梨,可长大之后都找了回来,他的一系列所作所为害死了老婆孩子和兄弟姊妹,全家上下,孔融本人是死在最后的。”

我打了句哈哈:“这就叫能量守恒定律吧。”

吃着分给我的最后一小块瓜,我在思考:曾几何时这多年,我都在想——如果当年幼儿园里种的那些瓜都活了下来、活到它们被收获的季节,应该是很甜的吧。

但现在,品尝着赵良和段昊家里的故事,我又深深地觉得:真的不是所有的种子都值得长成瓜的。即便成瓜,也是任人宰割,宰割的时候也未必会被平均分到最后。

基本上这就是每一颗瓜的劫数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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